第一百一十六章 展颜
没想到这人还挺机灵的，竟然抓住了他话语中的重点。
看来是此人确实并不蠢笨，是个可用之人。
楚灵不顾浅色金绣的袍角被泥土染上污迹，走近几步端详着善令，鞋底粘腻的泥土尤为明显，周边风声穿越竹林呼啸而过，声音凄厉似阵阵冤叫。不远处凌乱着几乎被尸体掩埋住的窄小石碑，亦有白骨零落期间，不知多少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此处无人处理，加之雨后潮湿，气味愈发难忍。
几个小太监得了让自己离远些的命令，个个都如释重负般跑得远远的。
然而楚灵面色不改，依旧盯着善令，渊底一样的眼睛像是可以穿透一切谎言。
善令的兄长进思如今被自己安排在汀兰轩，他是从小伺候太子的，深知楚慈的秉性，如今这个身为弟弟的，也能够“不请自来”了，确是省掉自己不少力气。说来也巧，进思与善令两兄弟，身为哥哥的先被建庆皇帝看中伺候太子，弟弟又被太子本人选中了。
善令还低着头，听到一道少年音传来：“你知道怎么做了吗？”
于是楚灵看到眼前那人想要跪下，却抬起手示意他站好。
“不必来这些虚的，满身泥土反而让人起疑。现在先按我说的做。”楚灵说完这句转过身去，背过手。
善令看到楚灵说完这句便转过身去背过了手不再说话，连连应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二皇子虽然不随意杀人，但似乎要比那位太子难应付得多。但是…既然不随意杀人，那就比太子好得多。
楚灵静立在原处，见善令招呼几个小太监远离了这里，对着他们似乎叮嘱了什么，身边围着的几个跟着点头，再向近处看时，白衣女子已经上了马车。忽然眼下的面颊处一湿，看上去却像是落了泪，他抬头一看，才发现是下了雨。
再过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今日必须先带她进宫。
五月廿十时帝后便启程南巡，早早命下让太子监国。楚慈如今可以到养宁殿处理政务，但并不能在养宁殿中过夜，上朝时亦是不能坐在龙椅上。东宫离皇宫有段距离，如此一来上朝便要起得早很多，所以没准过上一些时日，楚慈便又要回到景元宫住。
今夜睡到一半被这个狗东西叫出来，楚灵原本看上去清莹的眉眼染上一层薄薄的雾气，多了种阴鹫的味道，平常上扬的狐狸眼睛显得纯然，现在加上他漆黑的发丝与眼睛，则是浑身上下都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
不过得了腰牌，进宫倒是容易了许多。
那名舞女被带进了徐婕妤的钟粹宫。
徐婕妤的贴身侍女若竹一向稳妥，但是看到楚灵身后跟着个半身脏污的白衣女子，还披头散发的，脖子上一道已经发青的勒痕时，还以为大半夜的看到了什么脏东西，差点喊出声来。
“是我。”楚灵趁她眼睛瞪大还没张口惊呼，赶忙应一声。若竹的大喊被噎在嗓子里，缓了一瞬，这才扒着门往宫巷中看，钟粹宫之外满室寂静，她不再言语，利索退开门边让出一条路来，“快进来。”然后将正殿的大门死死拴好。
两人跟着若竹进了宫院中，但正殿已经熄了灯。
没等多久，若竹就从里面开了门，未等两个人进去，后面穿着一身丹色寝衣的人打着哈欠出来，懒懒地问。“大晚上来，小灵儿带来的怕不是什么好事吧。”
“徐娘娘。”楚灵按规矩行了礼，让到一边，于是徐泽雅这才看到后面勉强站立的女子。
看到那女子的一瞬，本还没怎么清醒的她一瞬间来了精神，身子也站直了：“进来说话。”
或许是同为女人，所以才有的这份共情、这份怜惜。
进了殿里，徐婕妤坐到软榻上，一只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看着楚灵：“不用想也能猜到，这肯定是楚慈那杂碎东西干的吧。”
楚灵从前只知道徐泽雅洒脱泼辣，却没想到这样的字眼脱口而出。但他深以为然，点了点头，称是。
不过一万句这种话，这位太子也“担得起”。
白衣舞女听到这位娘娘所说的，一瞬间落下泪来。她这夜所受的所有惊吓与惶恐此时此刻瞬间爆发，眼眶中的泪水如剪不断的丝线般涌出，但她尽力压抑自己的哭声，于是满殿只剩下微弱的呜咽。
“莫要哭了。哭是不能成事的。”徐婕妤款款走向白衣的舞女，亲手给她系上一件外裳，低着头看着她含泪的眼睛，两手抚上女子的脸颊，为她拭去眼泪。
不过很快徐泽雅又退开，对若竹吩咐道：“去拿治疗外伤的药粉来。”
“你这伤只是看着骇人，不过确实也只是表皮上的瘀血。太子如今…应该没有太大的力气。否则你也不会站在这里同我说话了。”
给太子的药，楚灵除了用上母亲元姬的方子之外，也有徐婕妤的指点。她的医术剑走偏锋，加上胡人的，即使是太医院也更不容易发现。
话音刚落若竹就拿来了一个小瓷瓶。然而徐婕妤却是叹了一口气。当年刚刚认识元姬的时候，也是拿着一模一样的药给她治的外伤。
如今人却已经走了。
舞女感受到脖颈上的药的凉意，徐婕妤的手已然离开自己的皮肤，她立刻撑着身子勉强跪下：“娘娘与二皇子，今后让我做什么都行。”
“你叫什么名字。”舞女听到背对着自己的那位娘娘如此问道。
“奴名展颜。但斗胆请您赐名。”
“展颜是好名字。太子知道你的名字么？”
“他昨夜刚见过我一面，况且太子…急色。并不知我的名字。”
“你便不用改了。因为错的不是你，你并不需要重新取名再重新开始，该死的人是他。”徐婕妤的声音淡淡，但却掷地有声。
“本宫困了，你养好了身子，就在这里当差吧。”那女子闻言，重重一跪。
“是。”她答。
楚灵漏夜从钟粹宫出来的时候，东面的天已经有了泛白的迹象。
对于那个女子来说，就是如是而已的新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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