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宴之乐
自那时起，建庆帝与楚慈之间便裂开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楚慈被打后的一瞬惊惶已经被铺天盖地袭来的的麻木感浇得无影无踪，夜晚的养宁殿因着皇帝不在，鎏金异兽纹铜炉里香灰泛出微微的红光，若是再不添，便要连香灰都燃尽了。楚慈笑了笑，再也不像年幼时那般懊悔流泪，而是蓦地抬手也将自己扇了一巴掌，企图将那脑中默背文章的声音轰走。
那声音极响，建庆帝即便早已背过身去不再看他，青鹤烛台上的光映在他脸上，面色也有一瞬间的惊惶。
但他并没有回头。“我昨天玩得晚了，忘记背文章，请父皇随意责罚便是。”他垂着眸子，神色昏暗不明，只有嘴角一抹笑依稀可见，倘若建庆帝回头看他一眼，便知道那样的笑有多么刺眼。
不过建庆帝再也没有机会听自己的孩子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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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皇帝要考校太子诗赋文章，刚从钟粹宫送东西回来的陈公公便招呼歌舞都退下去。丝竹之音戛然而止，殿上就只剩下满室静默。
“《资治通鉴》，太子读到哪处了？”皇帝用过膳，拾起桌上的佛钏，问完了话顿了一顿，一双深沉威严的眼睛这才抬眼瞧向楚慈。
楚慈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有些烦躁。平日里被叫来问话也是常事，却不知今日自己为何如此，脑海中映出的不是《资治通鉴》，反而是方才在宴上惊鸿一瞥瞧见的那双莹绿清澈的绿瞳。怎么五月也这样让人透不过气来，楚慈抬起手想要扯扯领口，却瞧见自己袖口上的以金丝绣着的四爪游蟒，僵着手又放下，从铁梨象纹翘头案旁起身，却差点碰倒旁边的青釉花瓷汤碗。
建庆帝瞧见他如此，不耐地闭了闭眼。
那边楚慈已经出席站定，半低着头拱手回话，“回父皇的话，刚读到《汉纪》。”
太子话音刚落，建庆皇帝便开了口，眼睛尚且闭着，并不看他。
“《汉纪》六十卷，太子读到哪一卷？”
楚慈愣了一愣，《资治通鉴》那些书卷在东宫何处摆放着他都不知道，摸都没摸过的东西，哪里说得出来？只是太傅来上课时睡眼迷蒙之间听到过汉纪两个字罢了。
此刻默着不说话，建庆帝微闭的眼睛睁开，手里的佛钏捻得快了些，檀木制成的珠串已经盘出了光亮的色泽。楚慈良久不说话，皇后跟着叹了口气，将手放在建庆皇帝的手腕上，“小慈，你已经年近弱冠，这样继续下去，日后怎么帮着你父皇处理朝中之事？”
太子冷哼一声，原本还算小的声音在寂静的殿里却很是明显，将好传到建庆帝的耳中。
上京城的百姓大都期待花朝节已久。佳节总能给人以慰藉，何况是有繁花做点缀的日子。东宫的一众美人尚还眼巴巴地瞧着，盼着太子回去，求财求权的，各怀心思，真心或者假意。
却殊不知养宁殿里起了天子之怒。
杨皇后的手被建庆帝拨开，眉间有些愕然地看着皇帝站起身来朝殿中走，但顾及身份很快敛了眉目。
除夕夜宴之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遑论那次，楚慈几乎记得每一次自己父亲的震怒。
每次都如出一辙。但这次似乎更像只是一根用来燎原的稻草。
前朝事多，建庆帝前脚刚斩了程伯侯，后脚便设了飞羽卫。他的作风逐渐与年轻时相比相去甚远，官场上下无人不风声鹤唳，连一向受信任的高彦礼高大人都称病告了假。
自程伯侯一事起，原本每三日一朝的规矩被改成了每日一朝，也就属高彦礼胆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请假而不被皇帝怪罪了。
建庆帝原本只是随口问一句，可楚慈迟迟不言语，他眼睛微眯起来，人已经站在了楚慈面前，端详着他。
“程伯侯向你进献了一枚玉玺。”沉吟片刻，他缓缓开口。
这句话并非疑问而是肯定。帝王家喜怒不形于色，他面容阳阳如平常，而一旁的杨皇后已经站起身来，眼见着建庆帝平静的面容之下不知藏着何种波浪，眼神游移在父子两人之间，心中惴惴，便也向殿中走去。“给我跪下。”她手搭在楚慈肩上，稍稍用力将他按了下去。
建庆帝瞧了他良久，手里还攥着那檀木珠子，背着手从他身边走过，面对着殿门。
眼下天色已黑，方才守门的侍卫听着丝竹之音还昏昏欲睡，现在被巡视的侍卫长瞪了一记眼刀，立正了一些，品出气氛有些不对来。
“那块玉玺的料子，和朕的传国玉玺同出一料。”
皇帝与太子相背，一站一跪，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
此话一出，养宁殿里的所有人齐齐跪下，膝盖碰地的声音仿佛几十块巨石狠狠撞在杨皇后心间，殿中宫婢内侍恐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人人无不自危。
杨皇后并非糊涂不明事理之人，未出阁时更是京中有名的才貌双全的才女。楚慈只遗传到父母的容貌，幼时显得天真可爱，长大之后原本看着一表人才，可行事昏庸荒淫，精神靡靡，便连金玉其外都算不上了。
或许时至今日，杨皇后才能略微明白当初的溺爱是错的。
“朕还没有死。”
程伯侯早年平复渡州叛乱立下大功，可惜人心并非一成不变。
“若不是高彦礼将此事禀明，也不会有飞羽卫。姚寒你应当也见过了。”建庆帝许是已对楚慈失望，不再似除夕夜宴时那般大发雷霆。
或许他也明白，能继承这皇位的人，也只有眼前这个孩子，别无他选。
杨皇后仍然跪在地上，垂着眼睛并没有出声，那眼角的细纹被并不明亮的烛光下照着，她入宫已经二十年。
“即日起，太子幽闭到景元宫，由皇后亲自教导，非诏不得出宫。”
建庆帝将那串檀木珠换到左手上，右手将杨皇后扶起，“若是教不好，你也不必出景元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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