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少年时
不知是不是心境之故,花朝节的上京与平日里确实是有些不同的,千山万壑都浸在月光里,如同一张宽大无比的,揉皱了的宣纸,又被什么人铺展开来。亘古不变的星辰挨着静默的山脉,上京城的护城河水仿若永不停歇,在皎月下奔流不息。
汀兰轩的顶楼,可以看到上京城的灯火,厚重的城墙将城内的繁华与城外的缄默割开,楚灵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
“师父。”他说。
“你娘亲入宫这些时日,不知身体是否好一些了?”李翊安原本背着手面向窗外,听到楚灵来了,神色如常,只是转过身来。他只是给楚灵写了信,并没有邀他前来,却好像已经知道他要来似的。
楚灵尚且拱着手,李翊安托住他的手腕将他扶起来,“你这孩子,进了一趟宫学了这样多古板的规矩来,比我这个在朝为官的老头子更甚?”
李翊安今日只穿了寻常的长衫,既不是官服,也非上次穿的方便行动的类似飞鱼服的服制。若是走在街上,只道是个闲散的小老爷,认不出是大盈的兵部尚书。
皇帝之前设了飞羽卫,飞鱼服已经成了他们的特有衣物,寻常人再穿便不合适了。
前些日子刚死了程伯侯一家,现在又设了飞羽卫,朝中隐隐有不安的情绪弥漫着,一向仁厚著称的建庆帝坐上了皇位已经十九年,到底也是年近知天命的年纪了。
连寻常人老了都要多虑一些,何况是被称作“孤家寡人”的皇帝呢。前些日子飞羽卫从兵部拨了三千精兵,是得了皇帝的旨意,生生越过了他这个兵部尚书。锦衣卫的首领姚寒,朝中原本并没有这号人物,骤然被提拔上来,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更不知道是谁家的势力。
许是皇帝从很早开始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打算了。
这几日人心惶惶,但也并不是没有顺心的事。
譬如楚灵可以进国子学了。
这是楚灵几天前知道的事。李翊安花朝节前来信,才将这件事告诉楚灵。当时李德妃在秀安宫看望自己的母亲元美人,楚灵在偏殿读信,读完才知道李德妃是李翊安的亲妹妹。
李德妃却是一副我早就知道的模样瞧着他,“前几日兄长给我来信,说要我同杨皇后说一声,让你入学国子学的。”她一双手交叠放在腿上,人正坐在元美人身旁。“多谢姐姐给阿灵费心了。”元美人与她们相处不少时日,虽然仍然是内敛的性格,但比起刚来时已经开朗了不少,也并不神情恍惚的瞧着别处了。
“我入宫七年,与杨云英只是个请安的点头之交。但我知道杨皇后是明白人,所以那日请安时稍微提了一句,她便卖了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去将小灵未入国子学的事情告诉了皇上。”
楚灵刚想行礼言谢,李德妃便拉住楚灵的手,“你们娘俩也不用多想,更不必言谢。除了我兄长是他的师父这层关系在,识人首先讲究个眼缘,就单论你们两人,我也是会帮的。”
所以后来他出现在了文渊阁。但皇帝并非没有忌惮,当日杨皇后用午膳时将此事顺口告诉了皇帝,建庆帝先问了楚灵的年龄,一听说是建庆十三年生的,便沉吟了片刻,只说明年等他年纪足够了再让他进文渊阁。
杨皇后不好多说,这便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皇帝只想着让自己与杨皇后的孩子做太子,又顾及楚灵有着胡人血统,当个闲散王爷也就罢了,如果读了书明了事理……其实这与“女子无才便是德”是一个道理,不过是生怕夺了自己所在之群体的地位,按给对面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帽子。
这是个无风的夜晚,落花踏尽,深宫中的女子聚到一起宴酣,琴上偶然流音,和着她们的笑声。宋隐与林怀祺正将贵妃椅搬到院里,今日星光满天,不可辜负,桂树抽出了叶子,葱葱郁郁的映出影子斑驳在她们脸上,今秋定能开的极盛。
建庆皇帝、杨皇后与太子正坐在偌大的清宁殿中,除却婢女内侍之外,也并没有别的人。
他们难得能坐在一处,平常时候最多也只是皇帝与杨皇后一起,太子在东宫,有自己的住处,便并不常来。
几个妃子走了,清宁殿里静得很。因着是家宴没有那么多的礼数,杨云英便坐在皇帝身侧。天上的父母几乎都是一个样子,连皇帝也不能免俗。
只见建庆皇帝停箸,用杨皇后递来的手帕拭了拭嘴,抬了眼睛看向太子,沉吟道:“太子的功课学的怎样?”
皇帝用完了膳,可楚慈的筷子并没有撂下。他本就惦记着方才坐在角落却惊艳万分的元姬,现在她走了,现在显得兴致缺缺,又听到自己的父亲这样说,脑子里边好像装了一百个夫子在耳边喋喋不休地念叨四书五经似的。
建庆皇帝对待太子一向严厉,恐怕心里也门清这个楚慈倘若不加管教,难当大任。
自楚慈年少,请了太傅开始进学起,就几乎再也没见到过他父亲的笑脸。
小孩子生性就喜欢玩,是这皇宫里唯一的皇子,从小被无比溺爱着长大,一则不懂什么东西是自己不能要的,二则也不明白什么叫做勤勉,为什么要勤勉。
天下都是他家的,为什么还要读这些看不懂的书呢?
那时他年纪小,还没有进东宫。太傅傍晚走后就会被召进皇帝的养宁殿,皇帝会亲自考察他所学。
起初他不能答得上来,父亲便叹气,端详她良久,让他继续用心一些。
可他怎么读都记不住,并非笨到极致,而是不懂得改进念书的法子,故而看上去很是勤勉,劳心劳神的,却没有任何成效,仍然是记不住,皇帝只看结果,每每他答得磕磕绊绊便冷眼相对,动辄砸碎茶杯扔掉折子,楚慈便默默跪下,面色已经麻木。
他并不是没有奋进过,他还是不明白念书的意义在何处,但他想念年纪幼时自己的慈父,想要博他一句夸奖与笑容,于是那夜彻夜苦读。但第二天或许太过疲惫,在养宁殿等自己的父皇时竟然站着睡着了。
皇帝大怒,第一次打了他,楚慈依然记得那夜嘴角被打出了血,脑中泛出蚊呐似的嗡嗡声。
在那之前,脑中迷蒙的仍然是那篇背了一夜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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