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府近日好不热闹,大老爷归隐,弄玉满月,亲友故旧,纷至沓来。一时间,飞觞走斝,高谈阔论。只是谈论的取向和以往不同,以往更多的是‘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而今一股脑儿是北平沦陷,县城易主,满大街跑的是日本兵,挨家挨户挂的是膏药旗。某家闺女被糟蹋了,某家后生被刺刀挑了,谁谁是共产党被抓进宪兵队了,某某通共被砍了脑袋挂在城门楼子上了,震慑的人们心胆战栗。
若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基准划分层次,大老爷绝对属于那种‘水深则流缓,语迟则人贵’。他平素及低调,低调到几乎慵懒,即便你大嚷着说天边起了海市蜃楼,他都懒得抬眼皮望一下。
他有极好的修养,谈吐文雅,语带中庸。与人交谈,多半是静默的听,无论对方多么的夸夸其谈不着边际,他都能保持态度中肯的听下去。直到你停下来,他才发表亦或是补充些大概、可能、仿佛、也许之类的意象,模棱两可,捉摸不定,永远让你一听保准哈哈,回味未免呵呵,深思难免沉默。
亲朋故旧对他辞官归隐大加赞许,称他此举有先贤的气节,比陶公更有质的升华。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不能彪炳千秋,也绝不遗臭万年。
三老爷吴仁杰经商多年,是个纯粹的商人,商人以营利为目的,他对事物的切入点,从来是权衡利弊,不做亏本生意。他对大老爷的做法不赞成,也不敢反对。眼看着吃闲饭的越来越多,他只能顾左右言其他,暗示大老爷,他提高嗓门阐述他的思维逻辑:“有个外国老头儿说过‘世界是舞台,人就是演员’,没错,人这辈子,从出生到死亡,就是一部春秋大戏。有的人唱主角,有的人唱配角,有的人跑龙套,各呈各的精彩。至于境界,很大程度上就是后人的思辨走向。像你们倍加推崇的陶公,让他饿着肚皮,不信他还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境界,他之所以能‘采菊东篱下’,那是有前提的,毕竟还可以种豆南山下,有的种,就饿不着肚皮。若他总是‘饥来驱我去’,悠然乎?
人们对三老爷情绪化的言论一时无以对答,你瞧我我瞧你做眼神交流,心理都在想:“这杰三爷受什么刺激了?脑子转筋了?居然用商人的价值取向等同评判先贤的气节。
二老爷吴仁斋似乎听出点儿弦外之音,笑说:“老三,跟谁急眼了,又没人抢你钱袋子,咋地?看好政治投机了?不过,政治不是玩儿闹地,你还是稳稳地当你的财务大臣吧,我不想饿肚皮,更不想把脑袋别在你裤腰带上讨生活。
三老爷一向对有心计的二老爷看不惯,碍于长幼尊卑,只能陪笑脸:“二哥玩笑了,玩儿政治我是旱鸭子,二哥能潜水,不妨试试。现在救国救民热浪沸腾得很,有实业的、有曲线的,还有闹革命的。‘革命’诸位懂吗?革谁的命?被谁革?在座的诸位都不是无产者吧?再者,即便下定决心去革命,革命成功以后呢?未来的阳光能不能照耀我们?谁又能打包票?”不留条后路,到时白瞎了咋整。”
二老爷似乎从三老爷话语中捕捉到了什么,用眼的余光注意大老爷的表情。
大老爷并未在意的样子,温和的话语,暖暖的笑意,向着在座的各位频频举杯,一一饮尽,而后缓缓站起来抱拳致歉:“不好意思,鄙人不胜酒力,失陪一下,诸位慢用。”说完,一脸歉疚,连连躬身施礼。在大家一片声的‘不客气,请自便’的嚷嚷声中,大老爷龙行虎步,走出待客大厅。
客人们该吃吃,该喝喝,谁也没往别处想,二老爷看在眼里,故作生气的对三老爷说:“老三,你看你,都什么时候了,还改不了你刁钻的脾气,把大老爷气着了吧,当心丢官罢职。”
三老爷翻着白眼,左手支着桌沿儿,右手叩击桌面:“对,我刁钻,但我不邪恶,王莽谦恭,那是在篡位之前。”
这话让在座的所有人卡壳,短暂的沉默,三老爷又把话茬往回拽:“当然,二老爷德比周公。”
二老爷的表情明显的不淡定,口气温怒:“刁钻与城府并存,邪恶与机巧互补,你若不玩儿政治,白瞎了你杰三爷这个人了。”
三老爷颇不以为然:“别把我拔得忒高,其实,我们有共同点,都是逆向行程,只是终点不同,但愿历史仁慈,客观评价我们彼此的谋存归属。”
二老爷无语,客人们不明就里,说些不疼不痒的话打圆场。
乱呼呼的谁也没注意,捧墨领着一个不速之客走进大厅,来到二老爷跟前说:“冯家舅爷来喝弄玉小姐的满月酒,当家的吩咐小的回二老爷,好生关照,不得怠慢。”
二老爷回头见人已站在眼前,站起身,热情的招呼入座。
这位冯舅爷也不客气,向在座的每一位点头致意,又抱拳向三老爷道喜:“恭喜杰三爷,千金入手,明珠徵祥。”
再看三老爷,侧脸扭身,殷勤的给每位客人斟酒布菜,把冯舅爷晾在了一边。
冯舅爷脸上有些抹不开,二老爷赶紧救场:“甭理他,他就那样,事儿事儿的。快坐下,捧墨,吩咐厨房,就说我说的,贵客光临,再添几个菜。”
捧墨麻溜的退下,没去厨房,偷偷站在屋外听动静。
冯舅爷尴尬的笑笑,准备入席,可满桌的宾客谈笑风生,没有给他腾地儿的意向,他讪讪的搓搓手对二老爷说:“小弟用过饭了,又抱拳向客人们说:”诸位慢用,在下去看望舍妹,不打扰各位雅兴。”
二老爷一见这阵势,没必要挽留,在场的也没一个吱声。彼此心照不宣,各自保持沉默。
冯舅爷走后,捧墨轻手轻脚走进来,问二老爷还用不用加菜。二老爷一挥手,没做声。捧墨会意。
待捧墨离开,三老爷哂笑着对二老爷说:“啥样的主子啥样的奴才,心有灵犀。”
二老爷同样笑笑:“狗咬吕洞宾。”
客人们纷纷说:“这小子忒不地道,冯家老太爷刚仙逝,他就让庶母净身出户,全然不顾礼义廉耻,这种人,就应该臊着他。”
三老爷说:“都说虎父无犬子,他可打脸了,冯老太爷精明强干,为人豁达,那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可惜罹难壮年,子承父业,光继承不发展也就算了。听说守都守不住了,生意场上,若提冯少保没人知道,要说冯烧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过,这货歪心眼儿挺赶趟,前些日子,听一个生意场上的朋友说,他跟日本人好像有生意上的往来,赚大发了。他也是作呢,跟那种染缸沾边,一辈子的污点儿还洗的白吗。”
三老爷说着说着忽想起什么:“不对呀,自打他把庶母轰出来,两家就断了来往,今儿个不请自来,还去看妹妹,这里面应该有猫腻,不行,我得去问大老爷。”
三老爷撩袍端带,龙行虎步冲出待客大厅,引得客人哄堂大笑。
三老爷虽然天赋异禀,相貌实在不敢恭维,干瘪的身量,葫芦脑袋,面部倒是很有创意。麻袋上绣牡丹,底子太差,难免让人扼腕叹息,暴殄天物。走路姿势很传承,吴家男丁无一例外,局部基因强大。
同样的走法,大老爷走路,再跳剔的眼光,也会觉得此人气度不凡,三老爷走路,认识他的人除了笑,不会说什么,不认识他的人,除了笑,还会幽他一默:“大马猴显灵了。”
三老爷龙行虎步去找大老爷,刚进院子,见满院子的菊花盆景,造型各异,千姿百态。童栖鸾正站在院子里指挥锄月、贝叶这里那里的如何摆放。见三老爷进来,迎上去道万福。三老爷指着菊花盆景问:“哪来的?这么多?”
童栖鸾带笑回答:“花房送过来的,都有的,当家的说添点儿喜庆。”
三老爷听罢一甩头:“叫日本人闹得,光添堵了,喜庆个屁呀。”
童栖鸾坦然笑说:“再怎么着,日子总得过吧。”
三老爷一脸苦笑:“爪儿干毛净的,咋过?”
童栖鸾哑然失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放心,不会让你破产的,大老爷和当家的正在书房筹划此事呢。”
三老爷摇头叹息:“到处都在打仗,咋个筹划?一家人平平安安守在一起有碗粥喝就算万幸了。你没见着北平沦陷时,那叫一个惨,守城官兵完全凭借自己血肉之躯,在和日本人的飞机大炮殊死拼搏,个个满头满脸满身血污,一拨儿倒下去,一拨儿补上来。大部分阵亡,只剩小部分担心日本人屠城,撤出城外。咱们荻子空的城墙能有多厚?枪支弹药人马比得过正规军吗?爱国固然重要,抗日必然要抗,前提是,荻子空能不能抵御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鬼子。明摆着吗,大老爷一向心思缜密,这是咋地了?拿鸡蛋楞往石头上甩。”
三老爷越说越激动,嗓门越调越高。童栖鸾赶紧嘘口气制止他:“当心,隔墙有耳祸从口出。表面看,不容乐观,细分析则胜券在握。试想想,一个普通人赤手空拳去爬山,一个大力士背着磨盘去爬山,谁能爬过谁?也是明摆着的,中国那么大,鬼子兵也就那么点儿,要不怎么到一处就挖壕沟修碉堡筑炮楼呢。打不过那就把战线拉长,拖着他,他想以战养战,先让他爪儿干毛净。不信打不赢他,早晚的事儿。”
三老爷有些惊诧:“这是你想出来的,蛮有道理的嘛。”
童栖鸾说:“妇道人家能讲出啥道理来,卖菜的搬墩儿,趸啥卖啥,比不得三叔,棋走三步,洞悉对手三步之外的玄机。”三老爷略一琢磨,神秘的追问:“你说这仗打赢了,接下来会怎样?”
“内战呗。”童栖鸾不加思索的回答。
三老爷进一步追问;“你赌哪边?”
童栖鸾面露无奈:“这个得去问大老爷,”
三老爷晃悠着瓢似得大脑袋嘬着牙花:“谁敢啊,大老爷在别人前面一副魏晋名士风度,在我们面前,典型的专制独裁家长作风,嘿,苦啊。”
三老爷转身欲去书房,忽而又停住转向童栖鸾:“算了吧,没事儿找什么抽啊,别把自个儿整成骇猴的鸡,问你也一样,这个可以告诉我。”
童栖鸾不由得笑出声来:“三叔要问的是冯舅爷吧?当家的说了,要按亲戚礼遇他,不能失了礼数,刚才还吩咐夏先生备了份厚礼,打发夺人送去了冯府。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有件事三叔还不知道吧,他已经是维持会长了。给日本人做事,这次来,也是钦差大臣的身份,捧着圣旨来的。不光是吴家,童家也没拉下。大老爷推脱体弱多病,需要静养,敷衍过去了。凭直觉,这事就这么算不了。真的好担心,有一天日本人会把这魏晋名士风采变成血染的风采。”
三老爷的表情越听越凝重,鸡爪子是的小拳头越攥越紧,猛地一擂手心:“这猫腻大发了,是不是伪县长啊?”
童栖鸾说:“可不呗,在他看来,这么个大官儿,大老爷肯定受宠若惊,麻溜的去上任,所以他就屁颠儿屁颠儿的来了。”三老爷不无担心的说:“这汉奸的身份坐实了,秋后算账咋整?”
童栖鸾微蹙眉头:“这是阴阳局,怎么破解都撇不清干系。过犹不及,事缓则圆,总会有办法的。”
“轩少奶奶忙着呢,三老爷也在,”四太太领着她母亲刘姨娘跨进大门,笑吟吟的打招呼。童栖鸾赶紧迎上去:“四婶儿,姥姥来了,快屋里请坐。”
四太太笑说:“当家的可在屋里?我娘来向当家的辞行,娘家哥今儿个来接我娘回府的,东西已经收拾停当,见过当家的就动身。”
还没等童栖鸾说话,三老爷接过话茬:“这又唱哪出啊,轰便轰了,又腆着脸往回拽,他以为他是谁呀,不把您当回事儿,也得把吴府当回事儿呀,要我说,您别回,指不定哪天那厮就把命玩儿丢了,到时您跟着他一块儿遭殃,划不来。”
刘姨娘还没说话先湿了眼眶,从衣襟上抻下手怕擦眼睛:“不瞒三老爷说,嫁闺女时因为是庶出,就没什么嫁妆,现在让闺女养老,又没几个体己钱,就这么干吃净碗的,别人不说什么,自个儿心里愧得慌。不管怎样,回冯府好歹也算名正言顺,自个儿命贱,不祈求什么,有口热汤热饭就知足了。”
三老爷一听老太太说得在理,吴家人多嘴杂,的确不是久留之地,也就没往下说什么。
四太太高兴地对童栖鸾说:“从来没见哥对我说话这么客气,还说我们是亲兄妹,理应相互帮衬。大概是良心发现吧,我想以后对我娘应该不会很差。”
童栖鸾似乎猜到了什么,并不点破,吩咐锄月去她屋里挑两块上好的衣料。锄月答应一声,进屋。少顷,抱着个青花瓷的包裹出来,递给童栖鸾。
童栖鸾把包裹塞到冯姨娘怀里说:“姥姥,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您收着,别嫌弃,跟我们晚辈您别客气。下人们如有什么说差了,做差了的,您多担待。回府住上一阵子也好,哪天住腻了,就回来,您这么好性儿,我们都会想你的。”
本来刘姨娘的眼泪还在眼眶里,听童栖鸾知疼知热的一番话,顿时老泪纵横。
四太太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对童栖鸾说:“我娘这辈子,除了眼泪,什么都缺,多亏她有一部近乎完美的作品,在冯府尚有一丝存在感。既然当家的不在,我们就不等了,劳烦少奶奶转告一声。”
四太太领着她娘告辞走出大门,三老爷欣赏的口吻说:“到底是知识女性,言谈举止都那么有范儿。”
童栖鸾说:“冯老爷为了能让女儿配得上四叔,也是拼了,不惜血本施以贵族教育,把女儿调教的近乎完美。”
三老爷说:“像极了人间四月天,可惜老四一介武夫,不懂得欣赏,每次回来都闹得鸡飞狗跳。”
“四叔是搏击长空的雄鹰,纵览山河,投影在湖心的一片云,往往忽略不计。”
三老爷惋惜的一甩头:“暴殄天物。”
童栖鸾暗暗发笑,他知道三老爷惧内,故意说:“前面好像是三婶儿走过来了。”
三老爷赶忙住口四下打量,见童栖鸾掩嘴偷笑,又忙不迭的掩饰:“她来正好,让她以此为镜,以便完善提高。”
童栖鸾笑出了声,三老爷不好意思起来。
童栖鸾止住笑说:“四叔在东北军有些年头了,也立过战功,怎么才混个团副军衔?”
大军阀都是家族势力,老四混到团副也是相当的不容易,上次他回来说不想干了,想必是干着憋屈。如果回来,家里又多一个吃闲饭的,三老爷语气颇有些沉重。忽然想起什么问童栖鸾:“你觉不觉得冯家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冯家舅爷是牵线木偶,操纵者是日本人,用意不光在大老爷身上,还有四老爷。”
三老爷没好气的打断童栖鸾:“还什么舅爷,叫他冯烧包。”
“毕竟是四婶儿的娘家人,四婶儿的体面还是要顾及的,眼下内忧外患,吴家已然不堪重负,绝不能递增稻草。红楼梦里探春说过这样一些话耐人寻味,‘大族之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细想想,吴家何尝不是,大老爷常说,‘二老爷心机太深,四老爷不在身边,五老爷人品虽好,心思不在正事上,能指望上的只有三叔了。”
三老爷感叹:“镶玉不辞而别,会去哪儿呢,这丫头心够野的,凭他的资质,到哪儿都是潜力股。”
童栖鸾坦言:“顺其自然吧,但愿别丧尽天良,否则,谁也救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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