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们正站在东冠的最高处。
火山口是一个巨大的碗状盆地,大到什么程度呢,就是站在你对面的人大概只有你放在眼前的小手指那么小,它已经沉寂了近三百年,不,或者应该说,被压制了近一千年,自从人类来到这里,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它只爆发过一次,那一次将岛屿上数以千计的人类以及他们的田地、住宅和港口全都湮没在了厚厚的火山灰与熔岩凝结的灰黑色岩石下——只有反应迅速的法师与术士们侥幸逃脱,施法者们很快就找到了控制它的方法——他们可不像凡人那样愚笨与无能,以为火山爆发是因为下面沉睡着一条巨龙,在它苏醒的时候就免不了喷喷火翻个身什么的……他们很清楚,火山之所以会爆发,只是因为它蓄积了太多的能量,而无论那个能量,在蓄积到了一个程度后,总归都是需要寻找一个薄弱的突破口的。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如果一只杯子承载不了太多的水,那就把水重新倒回到银壶里——他们尝试了几种方法,发现在主位面建造一个联通着火元素位面的位面池,然后将火山深处的能量倾倒在里面是最好的方式之一,后来又有施法者对此加以改良——由火元素生物引导能量而不是直接将位面池架设在火山口——没有经过引导的能量迅猛而狂乱,而且过于急躁的倾倒也会导致位面池无法荷载而破裂,就像是你通过一根细细的芦苇杆往银壶里注水那样,虽然银壶里还有着十分充裕的空间,但如果你一下子将整杯的水注入那个狭窄的入口,结果不是杆子被撑开就是水会溢得到处都是。
这个方法沿用了上千年,人类在龙火列岛的数量也从数千人增加到上百万人,起初只有施法者在这里暂时落足,后来他们回到了自己的法师塔里,留下了为了躲避那场浩劫陆续到来的民众——那时候,众多的王国里依然沿用着奴隶制度,奴隶被视作无任何自主权的工具,甚至食物或是祭品,无论你走到哪里,贵人们都只有奴隶而没有奴仆,奴仆是浩劫后出现的新名词,或许是因为那场涉及了神祗的浩劫毁灭了太多人口的关系,奴隶们的处境得到了一定的改善,他们不再被拷上铁项圈或是带上脚镣,也能有自己的妻子与孩子,一个简陋的住所,以及一个名字,若是遇到一个仁慈宽容的主人,他们所受到的待遇甚至可以超过一个平民。
但不知是否是因为远离陆地的关系,龙火列岛的人们将千年之前的律法传承了下来,他们知道陆地上的人们已经不再如以往那样拥有大量的奴隶,改而雇佣奴仆或是与农奴签订契约,对此龙火列岛的领主是不屑一顾的,他们有时会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尊贵而古老血脉的继承者,而陆地上那些废除或半废弃了奴隶制度的王室与大公们也不过是些恰逢其时的下等人而已,不然又如何解释他们如何会对“牛马”们如此优待呢。
事实上,最初的龙火列岛的住民也不过是些商人而已。
善于计算与经营的他们很快就发现龙火列岛是个还未被打开的巨龙私库,他们借助着原住民——也就是侏儒们的帮助,又从那时仍旧处于一片混乱的陆地上购买了大量廉价的奴隶,燥热的低处种植甘蔗,凉爽的高处种植甜菜,而后从中提出当时还昂贵的如同黄金一般的糖,他们的财富就就像是火山深处的能量迅速蓄积起来,他们又雇佣了施法者,建立起自己的军队,向皇帝与女皇购买了贵族的头衔,然后又是更多的奴隶——或许会有人不理解龙火列岛的领主们为何要如此固执地坚守着千年之前的制度,但自从克瑞玛尔等人来到龙火列岛后,他们对奴隶工作的强度大致有了一定的了解,简单点来说,普通的人类根本无法承受哪怕只是其中的一项——最少的生存条件,最漫长的劳作时间,最粗陋的工具,最严苛的虐待与折磨……而他们劳作的成果又是最丰厚与稳定的,每天都有数千磅的甘蔗糖与甜菜糖被运送出去,它们的数量甚至令得千年前以克计算的糖降低到了以磅计算,就连下贱的水手和游商也能在休息日里美美地吃上一块沾满了糖屑的炸面圈,一枚铜币,一枚银币,一枚金币,甜美的糖换取来的利润就这样一点点地堆砌成了克瑞玛尔等人之前看到的,华美、壮观而奢靡的一切。
就像是他们此时从火山口俯瞰下去,能够看到蔓延数里,以雪花石、檀香木与紫花心木为主体的殿堂以及从殿堂延伸出去的栈桥,白色的栈桥一直延伸到碧蓝的海中,就像是一柄利剑。
“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住在这儿?”克瑞玛尔身边的年轻法师喃喃地说。
那当然是因为只有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哪怕卧榻之侧就是一座蕴含着深红熔岩的火山,那也要比外界更安全——龙火列岛们的领主相互残杀,而他们的儿子也总是蠢蠢欲动,想要抓住每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一声沉重的钝响带回了年轻法师的注意力,侏儒们将一个浅口的黑曜石盘合力搬到了这儿,那只黑曜石盘比克瑞玛尔在阿尔瓦法师那儿看到的要大上数倍,如果一个成年男性躺下去,是不必屈起膝盖的——一个术士俯首看去,黑曜石盘的底部镶嵌着秘银线条与宝石,上面浮动着一层微不可见的火焰,火焰是接近透明的青蓝色。
术士娜迦念诵咒语,同时摆动自己的身体,让自己陷入失神状态,而被她点中的几个法师与术士也提起双手,做出手势预备施放法术,一个无形的笼子将他们召唤而来的火元素生物拘束在半空中,它们不安地转动、跳跃或是扇动翅膀,之后更是发出急怒或是哀求般的尖锐鸣叫——随着娜迦双臂展开,手指曲张,黑曜石盘里的火焰突然就像是活着的生物那样伸出了难以计数的纤细触角,一个法师将他召唤而来的火元素生物——一只朱红色的游隼投入其中,那些触手马上抓住了它——朱红色与浅青蓝色混合在了一起,爆发出纯金色的火花,火元素游隼发出最后一声唳叫,一刹那间就被同化了——看到这个,其他的火元素生物都开始变得狂躁不安,不同的是,并非临时召唤或是还未厌弃它们的施法者们将自己的魔宠拢在怀里,或是按入袖中,而那些召唤火元素生物只是为了这一施法需要的施法者们只是漠然地加强了拘禁的力量。
克瑞玛尔的火元素魔宠,那只亮闪闪的小蜘蛛害怕地举起螯肢挡住了自己的八只眼睛,火元素生物一样会恐惧死亡——就像是现在,这股源自于火元素位面的火焰将会将它们同化——虽然它们自火元素中出生,消亡后也不过是回归到火元素中,但有了思想与记忆的它们知道,即便火元素位面中再度孕育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生物,它也是空白的,它不是“自己”。
但它不知道是否可以向这个“人”求助,“这个人”很奇怪,虽然他和小蜘蛛的主人使用着同一具躯体,但魔宠连接着的是灵魂而非肉体,它的主人不是“这个人”,应该是“那个人”,虽然“那个人”要求它听从“这个人”的命令,但在这种情况下,它不确定“这个人”会保护它,不把它献祭掉。
巫妖碰了碰那只因为恐惧甚至忘记了控制温度,在他的袖子里如同一块火炭般发热的小蜘蛛,它立即蜷缩了起来,八条腿向着腹部折叠,装作一副已经死亡的样子——魔宠确实会和主人有着少许相似,曾经的不死者短暂地怀念了一下他以前的魔宠,小魔鬼阿斯摩代欧斯,不,或许不,他从不觉得自己有像那个小魔鬼那样浅薄和贪婪过;不过这只八脚生物倒是和他的蠢主人相当神似,难道它以为自己是只主位面的普通蜘蛛吗,就算是死了仍然可以留下有形的躯体?
那根手指只是按了按小蜘蛛的脊背就退了出去,没有把它抓出去的意思,八脚的火元素生物略微安心了一点,但它还是没有爬出施法者的袖子,它的耳边充斥着同伴们濒临消亡之前留下的哀嚎,有些人类能够听到,而有些只有火元素生物才能听到,这种哀嚎能够在它的记忆里停留上百年或是更久。
年轻法师的蛤蟆发出的就是后一种声音,它试着抓住自己主人的手指,但还是被毫不犹豫地丢入了黑曜石盘,它最后的呼号就像是在哭泣:“咕嗄……咕嗄,咕嗄……咕嗄,咕嗄……咕嗄……“
小蜘蛛顿着脚,它希望自己只是只主位面的蜘蛛,这样它就能混淆掉腿上的纤毛送来的讯息了。
黑曜石盆的底部如同承接露水那样积蓄起了火焰,它在吞噬了近半打火元素生物后变得更为透明与壮大,按理说,盘子底部的纹样应该更加清晰,但你去看的时候只能看到一团耀眼的光。
“还不够,”娜迦说,被她注视着的术士迟疑了一下——他的魔宠是一只猞猁,它的颜色是金色的。火元素生物中,携带的火焰色温越高就越强大,金色仅胜于红色,或许是因为长期作战的关系,它看上去甚至有点暗淡,在娜迦做了一个可能象征着上万金币的手势后,术士终于下定了决心,将那只温顺的火元素生物投进了黑曜石盘——这只猞猁奇迹般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在最后消亡之前挣扎着了它的主人一眼。
黑曜石盘在吞噬了最后一个祭品后终于满意了,它的底部翻涌着,白色的光与青蓝色的火焰彼此纠缠在一起,如同阳光般的淡金色涟漪从最底部拓展开,展现出一片本不该出现在主位面的美丽景色。
周围的魔法能量都波动起来,与之相呼应的是那些蕴藏在灰黑色岩石下方的能量,它们似乎能够感应到源头的存在,争先恐后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他们脚下的土地轻微地震颤着,空气中的温度越发灼热,而一些目力卓越的法师已经能从蛤蜊灰色的盆地中找寻到那些令人不安的黑色缝隙,转眼之间,艳丽的红色从黑暗中涌出,施法者们举起手臂,释放自己的魔宠,飞禽类的火元素生物是最先到达的,走兽类的紧随其后,克瑞玛尔的小蜘蛛没有急着把自己放大,而是抛出一根细如发丝的蛛丝,黏在一只青蓝色鸽子的脚上,高高兴兴地搭了段顺风车。
火元素生物一落入盆地,掩藏在岩石下的熔岩就变得疯狂起来,它们急切地涌出缝隙,就像是融化的油脂那样在盆地深处滑动与相互融合。火元素生物在熔岩上爬行,飞行与走动,前者离开熔岩的时候像是什么都没能带走,但无论是谁都能感觉到一股难以忍受的灼热压力迎面而来,术士与法师们纷纷避让开,给那股可以令得整个东冠变作一片焦土的能量让出进行的道路,但他们没人愿意转移开视线,哪怕热量已经将空气扭曲,他们看到的东西都失去了原有的形态——一只飞行速度最快的白色信天翁落在了黑曜石盘里,它所牵引的能量被旋转着吸入其中,人类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四周的温度骤然一低——随着更多火元素生物的到来,这种忽高忽低的变化也变得格外明显。
尤其是克瑞玛尔的火元素魔宠小蜘蛛,它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身躯的尺寸,在青蓝色的鸽子身上,每个人都能看到那么一个赤红色的小点,但它们引领回来的能量——或许是因为两者叠加的关系,是最强的,一直守候在黑曜石盘旁边的娜迦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好几步,而她的长袍仍因此燃烧了起来。
娜迦撕掉被火焰吞没的部分,她的指甲简直锋利的就像是一把匕首——虽然她的双腿因此完全暴露了出来,但她看上去似乎毫不在意。
“您有着一只强大而可爱的魔宠,克瑞玛尔法师。”她说,向曾经的不死者露出一个艳丽而危险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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