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只是轻轻笑了笑。两个人经过走廊,来到宽阔的庭院。站在门口的卫兵立刻收回了长枪。弟弟走在前面,转头看了看,调皮地笑着说道:
“即使有了这种技术,西娅娘娘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用担心。”
弟弟迅速逃跑,年轻人追了上去,做出轻轻勒住他脖子的动作。不一会儿,兄弟俩来到马厩前。见他们走近,马夫们紧张地跑了出来。老练的马夫夏普顿卑躬屈膝地说:
“伯利提莫斯王子,帕拉索斯王子,两位来了?”
伯利提莫斯的名字仍然像不合身的衣服,显得有些碍事。虽然是出生时候取的名字,但是年轻人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却是在他九岁的时候。在此之前,他是吉恩。简单而熟悉的名字。听说这个名字不能继续再用,他反而加倍喜欢了。弟弟帕拉索斯也知道。
“把我的马牵出来,还有哥哥的马。”
“要去骑马吗?‘晨耀’和‘半边’吃饱喝足,也休息好了,现在生龙活虎。”
年轻的马夫牵着两匹马,从后面走了出来。“晨耀”是吉恩的马,“半边”则是帕拉索斯的坐骑。马如其名,晨耀是匹白马。半边则有些不同,是一匹无可挑剔的苗条的灰马。帕拉索斯经常给自己的东西取怪异的名字,别人问他原因,他也只是微笑不语。
“我们走吧!”
王宫北门外的山脚下是兄弟俩经常骑马的场所。一到附近,两位王子就像比赛似的策马奔腾。很多人故意赶到附近,观看兄弟俩骑马的样子,有年轻女人,有孩子,也有老人。虽然是站在远处,但是只要两位王子出现,他们就会拍手欢呼,或者挥动手帕。这样的风景从几年前开始出现,王宫方面没有制止。因为他们越是热爱王子,也就越会热爱王国。尤其是那些还记得全国因为没有王孙而心急如焚的时代的人们,更加热爱两位王子。两位王子分别是二十一岁和十七岁,身材魁梧,长相酷似,正是埃弗林繁荣昌盛的象征。
人们站得远,看不清楚,不过都知道骑白马的是哥哥伯利提莫斯,骑灰马的是帕拉索斯。人们也知道哥哥总是更快。他年长弟弟四岁,这也是理所当然。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说弟弟不及哥哥。弟弟也很优秀,只是哥哥太过出类拔萃,没有办法。这样的话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因为两位王子的出身存在巨大的差异。吉恩是哥哥,他的母亲却是卑贱的舞女。帕拉索斯才是王后亲生的嫡传王子。
起先,他们只是轻轻地跑。天气很好,这个季节,风从山上吹来,不仅骑马,做什么都很愉快。很快就到夏天了,紧贴着马背会很热。因此,春天结束之前,王宫要举行兵车比赛、野外话剧和祭典。到了夏天,宴会就只能在夜里举行了。从去年开始,吉恩已经可以跟大人们喝加了蜂蜜的葡萄酒,参加通宵宴会。帕拉索斯还不行。
“哥哥,听说你要参加赞达尼族讨伐战?”
两匹马放慢速度的时候,帕拉索斯问道。吉恩点了点头。帕拉索斯把马赶到前面,回头看着哥哥。
“真的可以吗?第一次参战就去那么远的地方。”
“下个月就二十二岁了,这个世界上哪还有不能去的地方。”
“听说对方都很凶狠。”
“赞达尼族世世代代都是王子们的朋友。”
埃弗林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成年王子至少要参加一次战争,立下战功。真正的王者不但要在宝座上发挥能力,还要在野战之中耀武扬威。当然,没有哪位国王愿意把刚刚成年的王子派往危险万分的战场,因而参加地方叛乱讨伐军最为合适。赞达尼族生活在埃弗林南部边境,每隔几年就会发动叛乱。只要发动两三场战争,就能轻而易举地镇压下去,最适合作为王子初次出征的对象。
“那倒是,父王也说过和赞达尼族交手的事情。不过他没说这是他参加的第一场战争。那我也会这样吗?”
“如果赞达尼族赶在你成年的时候想扩大交易权,或者需要新的狩猎场,又或者他们觉得自己得到上天的宠爱,天生就是统治埃弗林的命运。”
帕拉索斯哈哈大笑。
“他们不会是得到通知了吧?这次又有一名王子长大成人,需要让他吃点儿苦头,才能真正长大?”
“也许王子结束战争平安归来后,王室会送上几坛子黄金,以表感激。”
两个人就这样说着话,帕拉索斯放松了,神情轻松。
“那你就点到为止吧,不要太凶猛。”
“说不定我会狂奔到赞达尼城。”
赞达尼城是赞达尼族的都城,也是位于森林之中的城市。从赞达尼族的生活水平来看,与其说是城市,倒不如说是部落更合适。反正没有人去过那里。
“那种野蛮民族的洞穴里能有什么好东西?”
“听说那里有一种酒,喝上一口就可以去天堂。”
“是不是罂粟汁之类?”
帕拉索斯撅起下巴,吉恩笑了。
“我回来之后再告诉你。”
吉恩突然加快了速度。帕拉索斯兴致勃勃地跟在后面。他们沿着平缓的山坡奔跑,突然调转方向,闯入杂树丛,接着进入四周都是石头的山路。晨耀巧妙地挑选有土的地方行走,速度却丝毫不减。与平地相比,吉恩更喜欢这种带有冒险性的路线。这种时候,紧贴在马背上的吉恩和白箭似的晨耀就不再是骑手和马的关系,而是浑然交融。险路尚且如此,奔跑在平地上的时候速度快得可怕。帕拉索斯力不从心,笑着喊道:
“哎呀,哥哥!我知道你速度快,慢点儿吧!”
都说白马脑子笨,晨耀却是个例外,马夫们都摇着头这样说。只有从晨耀很小时就喂养它的年老夏普顿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如果晨耀是这样的名马,就不可能落入吉恩手中了。王宫里最好的东西绝对不可能属于吉恩。
吉恩减慢速度,帕拉索斯追了上来。两匹马并驾齐驱。吉恩转头瞟了一眼,帕拉索斯说:
“你在配合我的最快速度,看来你很了解弟弟的实力。哎哟,老奸巨猾。”
“你要是不溜号,还会更快。试试看。”
“不行,那不是我的方式。一心一意,这是你的风格。像我这样的人,必须东张西望才行。”
吉恩立刻拉住缰绳,停了下来。因为惯性的缘故,晨耀滑出几步,帕拉索斯的半边又跑出几十步才停下来。帕拉索斯转头看着吉恩,大声嚷道:
“你干什么,这么突然!”
“你应该料到的。”
吉恩把马靠到帕拉索斯那边,伸出刚才抓缰绳的手。
“刚才我就一直这样抓着,所以立刻停了下来。”
帕拉索斯抽了抽鼻子。
“我观察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你看那里。”
帕拉索斯用肩膀示意的地方,都城的居民们像平时那样三三两两地聚集过来,看着两位王子,中间还有几个女人。帕拉索斯故意不往那边看,面带微笑说道:
“其中有个穿绿色衣服的女人,漂不漂亮?”
“在这里看不到脸啊。”
“刚才骑马的时候,我离她很近。”
“没看到。”
“所以我必须东张西望。现在你明白了吧?”
帕拉索斯迅速朝马腹踢了一脚,抢先冲了出去。吉恩立刻跟上,冲着半空做出揪住脑袋的动作。帕拉索斯笑出声来,马儿奋力奔跑。从远处也能看出,他们两个人在开玩笑。
“昨天你还说你喜欢艾希佩。”
“我改变主意了。现在我最喜欢绿衣服。”
“既然这么有兴趣,那就过去跟她说话吧。”
“不行。如果我跟她说话,她肯定会紧张得昏过去。我不能让她如此狼狈。”
“那么你小子的爱情就注定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听你这么说,我突然有点儿伤感。我都十七岁了,竟然在从未拉过手的女孩面前失恋了。真的只能这么结束吗?可是不管我怎么说,母后都不会同意。啊,母后究竟在想什么。她到底想不想让我结婚?随便找个合适的女人就行了,有必要这么举棋不定吗?这样下去,她儿子就要和赶来观看王子的村姑结婚了。我要是带着绿衣服,找个洞穴过一夜,她会同意吗?”
吉恩无奈地笑了笑。他很清楚,别看帕拉索斯嘴上这么说,实际上他绝对不是这种草率的性格。只有在哥哥面前,帕拉索斯才无所顾忌地胡说八道。换作其他场合,他是所有母亲都喜欢的风度翩翩的少年。
“哥哥,你在笑吗?你不觉得不公平吗?你十二岁就和西娅娘娘结婚了。”
“结婚越慎重越好。”
“哎哟,你的意思是你的婚姻不够慎重吗?”
“慎重的婚姻要在二十岁左右才行。”
“是啊。西娅娘娘也这么想吗?”
“七岁的西娅,她自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不说这件事了。”
帕拉索斯耸了耸肩膀。既然吉恩不想说了,那么这个话题只能就此打住。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已经到达了山的尽头。不远处就是北门了。看到站在北门前的人,吉恩立刻变了脸色。
“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再骑会儿。”
没等帕拉索斯回答,吉恩立刻调转马头。吉恩走远了,帕拉索斯收起脸上的笑容,朝着北门走去。等在那里的人向他问好:
“这不是小王子吗?出来兜风吗?”
“是侍从啊。北门有什么事吗?”
安塔伦在距离国王最近的职位,也就是侍从的位置上坐了二十多年,如今已经年过花甲,不过依然腰板挺直,精神抖擞,眼神也很毒辣。只要看到他的目光,人们就会猜测他的性格,从而心生畏惧。事实上安塔伦性格温和,在王宫里没有任何敌人。当然,人们的第一印象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点,年轻的帕拉索斯也在其列。
“我在等大王子,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
称呼他们为大王子、小王子的只有安塔伦。王后的心腹们常常看不惯,但他坚持这样,“称呼大王子为大王子,称呼小王子为小王子,这有什么不对?”作为当事人的帕拉索斯对这个称呼也没有丝毫不悦。
“可能是吧,那我先走了。”
“等一等,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安塔伦叫住了帕拉索斯。帕拉索斯疑惑不解地皱了皱眉。安塔伦不可能对帕拉索斯提什么要求,而且王后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听安塔伦的话。
“王后娘娘最近有没有同意接见外国人?我说的是听不懂我们语言的人。”
帕拉索斯做出努力思考的表情,眼睛悄悄地往旁边瞥了瞥。
“不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啊,没什么。我听说最近有些骗子,专门寻找各国的高贵人物。”
“是吗?你觉得母后会被这些人欺骗吗?”
“谁都有可能受到这些人的蛊惑,因为他们带着甜蜜的礼物和美好的承诺。微臣去找大王子了。小王子慢走。”
安塔伦行了礼,走出北门。帕拉索斯耸了几下肩膀,拍了拍马背,加快速度回宫去了。他知道北门外面的山梁很长,不适合寻找骑马的人。安塔伦也不可能不知道。帕拉索斯年纪不大,对于宫里的人情世故却看得很清楚。
她侧身坐在等候室的长椅上,注视着天空。国王宠爱的女人,大王子的母亲,但她却不是王后。她就是艾瑞缇娜,都城里最华丽的贵妇人。她拥有一切,尽管因为出身而未能得到王后的名分,但是登上了贵妃的宝座,同样得到全国百姓的拥戴。最重要的是,她有个让国王骄傲不已的儿子,还有什么担心呢?未来属于她,时间也属于她。艾瑞缇娜年过四旬,却比十九岁初次走进国王寝宫时更有魅力。人们都说她像成熟的玫瑰,再走一步,花瓣就会丑陋地掉落。但是,这一步竟然用了几年的时间。王宫后院形成了玫瑰的丛林,外面是黑玫瑰,中间是红玫瑰。艾瑞缇娜在某个地方看到这种珍奇品种,说很像自己,于是国王就命令大臣种下这种玫瑰,连名字都叫“埃弗丽娜”,也就是“埃弗林的女人”。如果艾瑞缇娜是埃弗林的女人,那王后是什么呢?玫瑰枝繁叶茂,国王喜欢搂着艾瑞缇娜的腰肢闲步其间。玫瑰藤形成拱门,中间有条小路,那里笑声不绝。
宫女告诉艾瑞缇娜,王后到了。
艾瑞缇娜站起身,一名宫女赶紧跪下,为她整理衣角。萨米娜王后走进来,艾瑞缇娜弯腰施礼,面露微笑。她特有的微笑令男人不由自主地回头,令女人本能地产生戒心。萨米娜王后冷冰冰地回应了她的问候,坐在艾瑞缇娜坐过的椅子上。盘起的头发下面露出的后颈依然光滑,然而眼角和唇边却蠕动着由忧愁刻下的无数皱纹。腰部开始长出赘肉,手也失去了光泽,如今这一切都难以恢复。她也曾经美丽动人,只是已过半百的年纪想要掩饰起来绝非易事。
“看起来心情不错啊。”
“当然了,王后娘娘。”
“儿子要上战场了,你怎么这么高兴?”
“儿子是为了成为埃弗林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而出征,我怎么能不高兴?”
“至于是成为男子汉大丈夫,还是成为懦夫,需要等回来才知道,不是吗?”
“臣妾相信儿子,所以没有必要等到那个时候。”
“你这是虚张声势,明明心里怕得要命。”
艾瑞缇娜莞尔一笑。
“也许有点儿吧,毕竟我也是母亲。不过,今天我感觉娘娘的脸色比我更苍白。您肯定不是为伯利提莫斯担心,难道您现在就开始为三年之后帕拉索斯的出征担心了?”
萨米娜王后这天的妆的确有点儿白。王后怒气冲冲地抬起头来,艾瑞缇娜深深地行了个礼,看也不看萨米娜王后的脸,径直走向门口。王后大声喝道:
“你竟敢在我前面出去!”
“正如娘娘所言,今天臣妾的儿子要奔赴死地,作为母亲,我想站在儿子身边,相信娘娘能够体谅臣妾的心情。”
门开了。等待在门外的宫女们赶忙撑开阳伞,展开羽毛扇。艾瑞缇娜昂首挺胸,迈开大步,雷鸣般的欢呼声和掌声爆发出来。都城的市民们为了祝贺王子首次出征聚集而来,纷纷注视着艾瑞缇娜走到台上的国王和吉恩身边。尽管只是短短的瞬间,然而人们心中都掠过这样的感觉,那就是他们三个人才是真正的国王之家。不一会儿,气得脸色苍白的萨米娜王后和帕拉索斯王子也走了出来。
侍奉胜利女神、埃弗林的守护神和战争之神的祭司们相继献上祝词,艾瑞缇娜的眼睛里泪花闪烁。国王抓着她的手。萨米娜神情僵硬地注视着前方。她已经不在意人们怎么看自己了。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自己吃亏了。萨米娜不是傻瓜,她知道今天艾瑞缇娜的举动会带来怎样的效果。仅凭比帕拉索斯先成年而出征作战的吉恩,帕拉索斯的太子册封之争就已经很不容乐观,现在连身为王后的萨米娜也成了陪衬。
偏偏赶在吉恩出征的日子,这个问题又很难计较。这点更加重了萨米娜王后的愤怒。艾瑞缇娜会在很长时间里完美地扮演送子上战场的伤心母亲的角色,这时候自己说什么上台的顺序错误也无济于事,国王根本听不进去,反而会引起国王的愤怒。
艾瑞缇娜早就计划好了。王后在艾瑞缇娜面前吃亏也不是这两年才有的事。狡猾的女人,连自己儿子的出征仪式都没有浪费,反而巧妙地加以利用。如果换上萨米娜,肯定只顾为儿子担心,不可能想出这样的策略。艾瑞缇娜是个可恶的女人,也很可怕。面对这样的对手,自己真的能够帮助帕拉索斯保住太子的位置吗?
萨米娜这样想的时候,艾瑞缇娜完全没有考虑在内的那个人却阴沉着脸。他就是吉恩。
“干什么呢?”
艾瑞缇娜站在面前。她要给吉恩披上斗篷,然后是国王的授剑仪式。这个史无前例的滑稽程序都是艾瑞缇娜想出来的,不过看热闹的人们非常喜欢。吉恩盯着艾瑞缇娜。母亲的美丽丝毫不逊色于她身边的那些女孩,然而母亲的眼神显露出她似乎在强压心中的焦躁。她似乎在无声地说话,该做的事情必须要做好,你的心情没那么重要。吉恩突然产生了离开这里的冲动,他好想跳下台,消失在人群中。
不可能,即使做了也很快就会被发现。自己披着红色的绸缎斗篷,穿上铁甲,想藏身都难了。吉恩礼节性地抱了抱母亲,很快就分开了。艾瑞缇娜感觉到儿子推开了自己,但是在远处的人们眼里,他们只是舍不得分开的母子。
国王说:
“盼你凯旋,伯利提莫斯。”
吉恩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用做,也会胜利归来,然而他还是默默地接过了剑。吉恩把剑握在右手,伸了出去。欢呼声更加强烈了。望着那些跺脚挥拳的人,望着挥舞花束哽咽不已的人们,吉恩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他们对首次出征的自己怀有怎样的期待?本来应该喂马或打扫卫生的愣头青担任指挥,被安排在他手下的那些人真是可怜。不,说不定选出来的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因为他们要照顾好指挥官,至少不让指挥官迷路。
“哥哥,今天你的表现酷极了。你要是这样出现的话,赞达尼族肯定会逃到赞达尼城去。”
“是吗?那你愿不愿意加入我的部队?”
“不,如果要跟你一起跑到赞达尼城,我谢绝。”
两个人窃窃私语。萨米娜王后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帕拉索斯却毫不介意,笑了笑,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样的泰然自若令人羡慕,或许这种悠闲才真的是王子气质。
白发苍苍的贝勒修斯将军走上讲台。他是这次讨伐战的总指挥官。国王拍了拍吉恩的肩膀,吉恩走到将军身边,弯腰行礼。将军也弯腰回礼。吉恩将出任他的副官。将来的远征期间,将军不会在吉恩面前弯腰。吉恩跟随将军下台,加入到部队的行列。将军有四名副官,吉恩是第一副官。原来的第一副官肯定也在队列当中,那人眼里的吉恩是什么样子呢?应该是个令人恶心的家伙吧。明明是初生牛犊,却只因为王子身份就站到最前面。
吉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这样想。只是因为不能太开心吗?自己只要按照立功程序去做就行了,拿出些许诚意,悠闲地走一趟回来都不行吗?吉恩漫不经心地转过身去,看了看讲台。一直盯着吉恩的帕拉索斯做出口型,对他说:
哥哥想得太多了。
天气越来越热。后院盛开着深红色的玫瑰,西娅却埋在房间里,不肯出去散步。手里拿着针,却没有丝毫进展。刚才宫女送来了西瓜冰露,她尝都没尝就放下了勺子。如此炎热的天气里,西瓜冰露简直就是美味,只要拿起勺子,肯定会吃光。西娅却觉得冰冷而粗糙。没有受到应有待遇的西瓜冰露慢慢融化,房间里萦绕着香甜的气味。
门外的宫女突然说道:
“本家母亲来了,可以进来吗?”
西娅宛如静物画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却是慌张。
“母亲?她在哪儿?”
“在门外。”
西娅不知所措,把手里织的东西藏到裙子底下。她多次叮嘱,如果母亲来了要尽快通报自己,然而宫女们觉得理所当然,很快就忘记了。怎么说也是母亲,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西娅严厉训斥宫女,就不会到达这个地步了。不过,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母亲尼梅娅走进门来,干脆省略了对王子妃的繁文缛节,径直与西娅相对而坐,一把抓住她的手。
“娘娘,手怎么这么凉?上次给你的药还在吃吗?”
“……是的。”
“肯定没吃吧?你明明知道母亲给你煎药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却嫌苦不吃。自己的母亲和兄弟姐妹们百般叮咛,都是为了娘娘好啊,你仍然像个小孩子似的,是吗?”
西娅确实在吃药。她反复说自己在吃,而且宫女们也站出来做证,谁知母亲还是不肯相信。她也不想多说了。如果吃了药,胳膊上长出一条线就好了。哪怕长个斑点也好。不过这些都没有用。尼梅娅不愿相信的事情,那就绝对不会相信。西娅的手依然冰冷,脸上没有血色,胸脯也没有挺起来,肯定没有吃药。
尼梅娅再次以自己的方式解读了西娅的沉默。西娅知道辩解也无济于事,然而这也不能成为安慰。
“母亲好难过,心急如焚。为什么我自己生的孩子,却连这件事都不肯听我的话,我真想拿头去撞石头。你不为自己的哥哥们着想吗?我跟你说过多次了,他们现在简直就是在出卖我们的家谱。”
西娅的哥哥们游手好闲,就等着哪里掉下官位让他们坐坐。他们只知道出卖家谱,从来不想工作。毕竟是王子妃的哥哥,也不能加入别人的商会或者去教别人家的孩子。因为他们是王子妃的哥哥,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遭到驱赶。早饭在这家吃,午饭在那家吃,茶在另一家喝,晚上则混在别人家的亲友聚会上白吃白喝,玩到深夜。日子飞快地流走,只要脸皮厚点儿,这样的人生也算轻松了。人们对这几个不知廉耻的年轻人议论纷纷,这些议论传到了王宫的宴会上,让西娅抬不起头来。
“娘家人整天忧愁,有什么用?娘娘根本不心疼你的母亲和哥哥,只顾自己在宫里养尊处优。我身为王子妃的母亲,手上有没有个金戒指,你都置之不理吗?化妆盒和文件柜早就空了,你小时候玩过的玩具娃娃都进入商人的脏袋子里了!”
关于玩具娃娃的话题,从几年前到现在,西娅已经听过几十遍了。西娅自己没什么印象,尼梅娅却总是耿耿于怀。她以为自己耿耿于怀,西娅也会和自己心有灵犀,于是反复说起这件事。她边说边瞟着西娅的脸色。西娅没有能力露出适应这种状况的表情。不过,不管她是什么表情,尼梅娅都不会满意。
“是的,你一点儿都不心疼,是吧?你自己枕着金枕头,吃着山珍海味,至于娘家的谷仓,怎么样都无所谓,是吧?你的一奶同胞们都卖身上战场了,你才高兴吗?”
那也没关系。西娅差点儿就说出口了。这时,有个机灵的宫女说,药准备好了。母亲和女儿都面露喜色。宫女端着黑色污水似的药走了进来,房间里立刻充满了难闻的气味。尼梅娅皱起眉头,拿出了手帕。西娅若无其事地喝了药,把碗递给宫女。宫女出去了,尼梅娅自言自语道:
“味道还真难闻。”
西娅默默地忍住了想要呕吐的冲动。喝上一次,嘴里要苦半天,这种药究竟是用什么做成的,又是怎么做成的,西娅很好奇,但其实连尼梅娅也不知道。有人偷偷告诉她,这种药用珍贵材料秘制而成,然后以高价卖给尼梅娅。女儿的话不相信,却轻而易举地相信别人的话,真是不可思议。当然这些都是为了西娅,更准确地说是为了她的哥哥们。据说只要吃了这药,脸上就能有血色,身体会变得丰满,期盼的月经初潮也会开始。当然,这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西娅倒真希望母亲说的是真的。
“母亲,我有点儿头晕,要睡会儿。请您……”
“头晕?只要你以前好好吃药,就不可能头晕!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懂事?不过这样的日子也不长了。听说贵妃娘娘要在王子殿下回来之后物色新的王子妃。你才十七岁,为什么要娶新的王子妃?肯定是因为你太软弱。从来没听说王子有两名妃子,不过陛下对贵妃娘娘宠爱有加,不管她想做什么,哪怕破例也会纵容她,不是吗?”
西娅没有说话。尼梅娅喋喋不休,大概是口渴了,端过西娅留下的已经融化的西瓜冰露一饮而尽。她舔着嘴唇,接着说道:
“万一娶了好人家的新王子妃,有了身孕,你的地位会怎么样,这不难想象吧?从前王后娘娘没生帕拉索斯王子的时候,受到了多么恶劣的待遇,你当时年纪还小,可能不知道,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直到现在,陛下也仍然宠爱着生了大王子的贵妃娘娘,不是吗?王子殿下一直在等待娘娘,现在已经到了血气方刚的二十二岁。现在他的等待应该得到回报了,可是娘娘仍然是这个样子……王子殿下的精力都用到骑马上了,算起来也是因为你,难道你不知道?”
吉恩不到三岁就喜欢骑马了,尼梅娅却信口开河,而且还提高了嗓门儿。西娅的脸上泛起了红潮。每次想起吉恩,她总是手脚发麻,嘴唇干燥。西娅害怕吉恩。一想起他是自己的丈夫,西娅就更害怕了。结婚十年了,可是在西娅眼里,吉恩的存在仍然很不真实。哪怕只是远远地看到吉恩,西娅也会浑身僵硬。如果他不是自己的丈夫,只要把他当成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人就行了,然而吉恩是自己的丈夫,西娅有一天会生下他的孩子。当然在此之前,她要成为女儿身才行。
西娅十七岁了,两个人还没有正式圆房,人们自然会议论纷纷。她自己也不是不知道。体弱多病的西娅真的能生孩子吗?走在后院的时候,窃窃私语声就从一步之外传来。这时她非但不会回头,反而加快脚步。只要不去后院就行了,可是来到面前的母亲却无法回避。西娅默默无语,尼梅娅终于忘记了礼节,使劲拍了拍西娅的手背。
“在此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们都一定要圆房。来,拿着这个。放在裙子里面,应该会有效果的。”
尼梅娅递过来一个像是香包的口袋。里面散发出的不是香味,而是奇怪的气味。西娅伸出手,问道:
“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这是用曼陀罗草的果实做成的特殊药材。口袋是用生过七个孩子的女人的内裤,放在发情**的尿液里浸泡而成的。”
西娅大吃一惊,连忙缩回了伸出去的手。尼梅娅一气之下,打了西娅的膝盖。
“你干什么?你的丈夫要被人夺走了!像王子殿下这样的男人,即使没有王子身份,也足以令天下女人趋之若鹜。就算你再不懂事,也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哪怕王子殿下没有那种想法,全天下的女人也不会放过他。远征归来,王子殿下就要成为太子了。如果到时候你还没有做好同房的准备,就无法避免新王妃的到来了!”
“可是这个东西……”
“别说这个,更过分的事情你也要做!”
尼梅娅把口袋挂在西娅身上。放在裙子里面,几乎闻不到气味。然而想到这东西碰着自己的身体,西娅就觉得恶心。正在这时,尼梅娅看到了西娅藏在裙子里的东西。看到小小的袖子,尼梅娅不由得面露喜色。
“这是什么?”
拿出来一看,衣服太小了。尼梅娅以为是小孩子的衣服,原来是娃娃的衣服。尼梅娅咬紧牙关,还是没有忍住愤怒。
“你这死丫头,还没有扔掉娃娃!”
这不是作为王子妃该听到的恶语,西娅避开了尼梅娅的目光。从七岁进宫那天开始,娃娃陪伴她度过了很多孤独的日子。可是从几年前,尼梅娅就让她把娃娃扔掉。因为她坚信,身边有娃娃就不可能怀孕。而且不能扔掉小孩子的玩具娃娃,象征着长大成人的月经初潮就不会开始。看见尼梅娅恼羞成怒,西娅谎称去年就把娃娃扔掉了。现在又看到娃娃的衣服,尼梅娅不可能不生气。她把衣服撕成两片,双手瑟瑟发抖,像是要打西娅耳光的样子,然后猛地站了起来。
“藏在哪儿了?还不实话实说?”
尼梅娅打开文件柜和衣柜,一件一件拿出里面的东西。西娅抓住母亲的胳膊,尼梅娅却把她推开了。倒在地上的西娅担心被宫女发现,于是锁上了门。针线盒掉了出来,接着翻出来的是碎布和几套娃娃衣服,终于发现了娃娃,尼梅娅抓起掉在地上的剪刀,剪掉了娃娃的头。
“啊……”
西娅脸色苍白,尼梅娅毫不理睬。她用布包起断成两截的娃娃,带出门去。西娅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这时,宫女推门往里面看。
“娘娘?有什么事吗?”
宫女进来,准备整理散落在地的东西,西娅捂着脸说:
“出去吧。”
宫女点了点头,走出门去。不一会儿,西娅站起来,捡起留下的娃娃衣服,塞进文件柜里,又摘下尼梅娅帮她戴在身上的药袋,也塞了进去,然后关上门。
周围都是阳光,无处藏身,只能继续前行。人困马乏了,幸好太阳正在西斜。西斜的太阳比正午更热。向导说,今天傍晚就能到达涌泉城。对于饱受炎热困扰的人们来说,这当然是他们的希望。
涌泉城围绕着荒野之中的泉水,因此得名涌泉。这里最适合穿过荒野的人们停留。原来只是个村庄,后来发展成为城市,最近却又无人问津。南方的城市接二连三地被占领,不知不觉间,这里成了最前方与赞达尼族对峙的城市。涌泉城至今未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不具备成为军事要塞的优势。贝勒修斯打算尽早赶到平原,排兵布阵。不过,对于长途行军将近一个月的部队来说,想要休息一天,这里是最适合的地方。自从商人不再光顾这里之后,城里的很多食宿场所都变得空空荡荡。里面应该有很多美酒、水果和储存的火腿。
吉恩在晨耀的背上摇摇晃晃,想起了这个季节在王宫里吃过的西瓜冰露。每次想到那种甜美凉爽的味道,他就忍不住口水直流。马鞍上挂着水袋,然而刚才喝过的水热乎乎的,而且有种令人不快的皮革味。其他士兵可能感觉不到这种味道,吉恩自己也想努力忘掉,可是直到一个月后的今天,他还是没有成功。
吉恩相信身体有适应能力。他曾在肮脏的街头光着双脚,躲躲藏藏地长大,现在却能在向百姓公开的正式场合,嘴角不沾油地用餐,可见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行军途中,吉恩往水袋里放土或马饲料,甚至还放过马粪,努力让自己学会忍耐。他的确忍住了,只是没有忘记原来的味道,也没有喜欢上新的味道。也许是他努力得不够。吉恩这样想着,打开水袋,放在嘴边。他手下的士兵在晚饭之前,连这样的水都喝不到。
“看到大树了!”
和向导一起归来的侦察兵大声喊道。站在将军身边的副官们脸上顿时有了生机。将军转头看着吉恩。
“你先去通知我们已经到达,然后看看情况。”
“是,将军。”
吉恩低头回答,让五名部下跟上自己,然后抽出鞭子。吉恩一声令下,一道白光箭也似的射了出去。许久之后,部下们才追了上去。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地平线。尽管早就听说过王子的快马,然而这次行军途中还没有真正见识过呢,直到今天才有机会从近处看到,果然名副其实,真的是快马。
部队又开始行动了。距离将军稍远的副官达尼尔对另一名副官希斯特说道:
“真的很快。”
“要不然怎么能说是好马?”
“仅有好马就能这么快吗?”
“当然还需要有实力才行。身份高贵,每天除了骑马,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他需要种田吗?需要做生意吗?”
“还需要和女人睡觉吧?”
两个人嘿嘿笑着,副官贝尔肯翘起嘴角,冷嘲热讽地说:
“那是因为你们还没见过王子妃娘娘。”
贝尔肯是萨米娜王后的四哥图安的儿子。提到王子妃,另外两个人似乎很感兴趣。很多贵族也很难见到整天藏在房间里的西娅。西娅甚至连出征仪式都没有参加。
“你见过吗?听说几乎没有人见过呢。”
“瘦巴巴的,让人倒胃口的小孩子,还不如抱着柴火好玩呢。”
这话有些过分,达尼尔和希斯特闭上嘴巴,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偷听,达尼尔先表现出好奇。
“啊,是吗?那可不行。可是除了王子妃以外,王子就没有别的女人吗?”
“那样的女人怎么可能成为王子妃呢?出身好像也没什么特别。”
贝尔肯没再说什么,而是加快速度,冲到前面去了。贝尔肯在这次远征队里是第四副官。本来是第一副官,因为王子的加入而沦为第四副官的人正是他。之所以没有成为第二或第三副官,是因为没有必要所有副官都更换自己指挥的部队,那样会增加混乱。第四支部队本来不存在,为了贝尔肯才紧急招兵。换句话说,这支队伍就是乌合之众。为了应付从底层士兵突然升为精锐兵的部属,贝尔肯在半个月的时间里遇到了无数懊恼的事情。出征之初他对吉恩的感觉是不快,现在已经近乎憎恶了。更何况他是萨米娜王后的侄子,平时也不可能对艾瑞缇娜和吉恩多么友好。
到达大树下面,吉恩吁了口气。其实他没有必要这么着急,但是长期的缓慢行军让他不想错过久违的驰骋机会。现在还不能尽情地策马奔腾,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那棵大树是孤独地矗立在涌泉城前的枣椰树。站在那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城门。看到城门,吉恩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叹息。只要拔掉这棵大树,拍打几下,城门可能就会粉碎。
吉恩骑马往城门前奔去。城墙上面也没有看守的士兵。听到马蹄声,几个人探出头来。吉恩大声喊道:
“我们是远征军。我以光荣的伊斯坎特之星守护的,至高无上的国王陛下的名义,讨伐赞达尼族!打开城门,迎接远征军的到来!”
探头张望的几个人吓坏了,赶紧藏了起来。不一会儿,城门吱吱嘎嘎地开了。出来的是个骑着红马的女人。像大多数南方人那样,女人的帽子顶上带有长纱,身穿白色的连衣裙。三四名士兵从后面跑出来,他们甚至没有列队。女人停下马,望着吉恩,说道:
“至高无上的国王陛下万岁,我们翘首恭候各位的到来。我是涌泉城城主安德鲁的女儿,黛莎。”
黛莎走过来,吉恩惊呆了。看上去她比吉恩大三四岁,王宫里也很难见到这样的美女。这时,吉恩的部下也追上来,围住了吉恩。
“贝勒修斯将军派我先来通知您部队已经到达。大部分将在一小时之后到达。”
“知道了,我已经向城里发出通知。本应该由城主出来迎接,但是自从去年突然倒下之后,城主就行动不便了。请谅解。”
“知道了,我会向将军解释的。”
“谢谢。那么请进吧?”
在黛莎的带领下,吉恩走进城里。里面的情况比在外面看上去更加狼狈,城门外面还保留着城墙,然而往里一看,很久以前倒塌的建筑物都没有修缮,高度也参差不齐,到处是裂缝。有些民房比城墙更高,内部有大大小小的广场,沿着斜坡组成八字形。小广场对面是城主居住的内城。内城后面是深深的峡谷,城墙很高,不用担心从那个方向受到攻击。到达小广场,吉恩看了看四周,问道:
“士兵们在哪儿?”
黛莎尴尬地看了看跟在身后的几个人。他们也穿着像是铁甲的东西,但是比起吉恩身后的五名士兵,他们简直就像是看守农田的农夫。
“我们成立的士兵都是平民壮丁,除了值班士兵之外,其他人都在工作岗位。很久没有训练了,都不好意思称为士兵。”
“人数有多少?”
“五百人左右。只要四肢健全,从十五岁的少年到六十岁的老人都算在内。”
黛莎的回答非常直率,让人不忍取笑。如果置之不顾,明天可能就会被赞达尼族彻底消灭。那么,黛莎会怎么样呢?吉恩摇了摇头,努力摆脱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然后说道:
“将军让我调查城里的情况。如果您能派几名向导,我的部下们会更顺利地完成任务。”
“好的。已经做好了迎接准备,队长请随我来吧。”
“我不是队长,只是将军的副官而已。”
黛莎的脸上露出微笑。吉恩不知道她为什么笑。
“是吗?我可以问您的名字吗?”
“吉恩。”
身处远征地,绝对不能轻易透露自己的身份。万一敌人知道了,可能会把他当成目标。黛莎又笑了笑,带领吉恩进了内城。
“这不是什么问题,反正又不是在这里战斗。”
听了吉恩的报告,将军这样说道。这话说得有道理,吉恩却还是感到遗憾。
根据考察过城内状况的部下报告,外城墙至少有十五处可以侵入的地方,不止是稍作修理就行的程度,很多地方都只是残留着城墙的痕迹。有位部下这样说道:
“兔子都能跳进来。”
城墙周围堆放着百姓家的稻草和杂物,万一有火箭飞来,城里会在刹那间被火焰吞没。重要据点之间毫无秩序地建起了很多房子,牲口圈或杂物堆挡住了道路,根本无法构建有效的联络网。士兵,准确地说是百姓们的武装,比铁锹和镰刀稍强,铁甲的普及率不到半数。
城主安德鲁自从去年病倒之后就半身不遂了,城市的统治全部交给了女儿黛莎。黛莎固然很漂亮,却不是具有统帅能力的代城主。她只有一名十二岁的弟弟。这个小家伙说自己是男孩子,真正的代城主应该是自己,大事小事都阻挠姐姐。这是他人生的意义。白天贝勒修斯将军进城之时,他就大呼小叫地说姐姐要把城市卖给外人,最后不小心碰倒了接待室的烛台,被关在仓库里哭个不停。
“行军时间太长,又忙于搭建宿营地,士兵们都累了。今天先养精蓄锐,明天再出兵作战,怎么样?”
作为副官,也只能说这么多了。不管走到哪里,副官都只能充当辅佐将军,连接各个部队,并不是军事会议的参谋。如果吉恩真的是副官,他可能会多说几句,然而情况并不是这样。他觉得如果自己再多说,那就是越权了。在远征期间,虽然将军只把吉恩当成副官,但是他在心里也不可能没有压力。
“知道了。那您好好休息吧。”
吉恩转身想要出去。将军突然说道:
“调查很辛苦吧?今天夜里你也好好休息,我不会再叫你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在将近一个月的行军途中,吉恩脸色苍白,下巴都尖了,皮肤也晒得黝黑。看到王子这副模样,将军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吉恩默默地行礼,然后出去了。
突然来了数千人的部队,不过涌泉城的气氛和平时并无大的不同。城市体系乱七八糟,没有容纳部队的能力,士兵们就在城外搭建宿营地,住了下来。路上的期待落了空,士兵们连城市都没进去,很是不满。队长们也住在宿营地里,防止敌人的突袭。只有将军住进了内城准备好的宿舍,副官们也都在城里过夜。
吉恩来到大广场,士兵们笑呵呵地搬着酒桶。他叫住一名士兵询问,士兵回答说,鹰队队长下令给士兵们分酒。看来是为了平息士兵们的不满而采取的措施。酒被征用的酒馆老板和商人们愤愤不平,可是对方身上带着枪和剑,他们也不敢多说,只是三三两两地聚集着交头接耳。城主没有酒吗?吉恩问道。一名男子回答说:
“城主大人就是因为喝酒才变成这个样子的,于是黛莎小姐不让城里存酒。当时城主仓库里的酒都给我们分了。”
“既然是这样,再让你们拿出来,也不该有什么怨言,不是吗?”
“再拿出来?那些酒已经一滴不剩了,这酒是我自己新酿出来的!完全不一样!”
毫无忠心的商人们又自顾自地交谈起来。离开这里的时候,吉恩仿佛听见都城的市民们也在说同样的话。不,也许不仅是都城市民,而是埃弗林的全体百姓。他是他们的王子,将来有一天要成为国王,然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外城墙附近。部下们已经观察完毕,向他报告了情况。他又走了一遍,看到了兔子可以翻越的地方。吉恩坐在那里,往城外看去。他看到了远处宿营地的灯光,后面是灰蒙蒙的树林。虽然看不真切,但是他有这样的感觉。树林另一端应该就是赞达尼城了。他想起出征之前和帕拉索斯的对话。当时吉恩在想,如果自己去了赞达尼城不再回来,那会怎么样?在出征仪式上,他也产生了同样的想法,只是没有说出口。如果自己逃跑,从此隐藏起来,那应该是母亲绝对不想看到的结果。不,也许正是母亲翘首以待的结果。
艾瑞缇娜在出征仪式上想要得到什么,吉恩不是不知道。那是绝好的机会。如果换作其他场合,人们会对她大加批判,说她越权。即将远征的吉恩是她最好的挡箭牌。如果自己负伤归来,艾瑞缇娜可能会更开心,因为可以被她利用。当然,艾瑞缇娜声称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吉恩成为太子。但是,她从来没有询问过吉恩的想法。
如果自己失踪,父王说不定会觉得艾瑞缇娜可怜,从而让她成为王后。艾瑞缇娜还年轻,可以再生个孩子,将来让他成为太子。
“副官大人,您在这里做什么?”
明明知道这种想法说不通,然而吉恩还是沉浸在愤怒制造出的思绪里。回过神来,他发现部下们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查理克、赫本、盖拉德,他们都是平民出身的侦察兵和传令兵,聪明过人,最年轻的盖拉德也比吉恩大九岁。不过,他们都没有晋升的可能了。像现在这样辅佐从天而降的贵族出身的年轻上官立下战功,然后就会退役。这次是王子,也是初生牛犊。这样想着,吉恩凄凉地笑了笑。
“你们怎么不休息,到这里干什么?”
“风吹来了副官的气息。”
“我们通过这种气息判断出来,副官正在想,如果有哪个家伙带酒来,就让他做御林军。怎么样?”
查理克从怀里拿出一瓶酒,冲吉恩笑了笑。王室御林军是贵族年轻人的专职,他们只是单纯地开个玩笑罢了。吉恩笑着接过酒瓶。反正酒已经流入宿营地,今天夜里就算是允许喝酒了。
“听了你们的话,我理解为你们想长期和我在一起。”
“真的吗?要是真的能这样就好了。”
正如吉恩料想的那样,他负责的部队是优秀士兵的集合地。那些领导过他们的上官,大部分都借助他们的能力立下了赫赫战功,然后晋升,离开他们。前不久担任这支部队指挥官的贝尔肯得知这个变化之后,表现得格外急切。这些人都受够了贝尔肯的折磨。尽管还从来没和吉恩并肩战斗,但是大部分对吉恩都有好感。听说他是王子,大家都很紧张,但是吉恩不但比贝尔肯宽厚,而且他的洒脱也超出想象。
吉恩不喜欢总是守着其他副官或长官,而是更喜欢和平民出身的士兵交流。他们才是吉恩想要在战争中体验的新生活,而且吉恩出众的马术也赢得了传令兵的高度评价。赫本一直觉得自己是部队中骑马最快的人,于是他开玩笑说要和吉恩对决,但是白天跟着吉恩跑了一路之后,这句话自然而然地咽了回去。
他们围成一圈,逐一碰杯之后,开始喝酒。赫本拿出用作下酒菜的蚕豆,大家每人抓了一把,嚼了起来。吉恩看了看他们。
“你们都参加过多次边境战争。赞达尼族的情况究竟怎样,谁能跟我这个没有经验的新手说说。”
士兵们显得很尴尬。吉恩是唯一以这种方式说话的上官。老兵查理克说:
“我们虽然多次参加边境战争,但每次都是听从上官的吩咐,只顾忙于眼前,还能知道什么呢。”
“不,我问的就是这些。你们在最近的距离见过赞达尼族,不是吗?也和他们举剑相对过,怎么样?他们厉害吗?”
“这个……”
查理克迟疑不决。盖拉德说:
“说实话,面对近在眼前的他们,的确觉得很可怕。首先是块头大,力量也很强。单手举起犁耙那么大的镰刀,像转风车似的。其实我们不会一对一地和赞达尼族交锋,最好是两三人一组。最先跟他们交手的士兵不逃跑,就算谢天谢地了。”
“是吗?那我也以不逃跑为目标了。”
盖拉德面带疑惑。赫本打了下他的臂肘,他低头笑了起来。查理克说:
“我们真的很喜欢副官的性格。偶尔我们聊天的时候会说,副官为什么和其他贵族不一样呢?当然我们见过的贵族也不多。”
“王族就更是第一次见到了。可能因为副官是王族,所以不一样?我们也这样想过。”
“我们听说,副官以前在宫外生活过挺长时间。”
吉恩点了点头,又喝了几口酒。酒很烈,不像热带的酒。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也许我们不该问。可是,副官在九岁之前也像我们这样生活吗?”
盖拉德话音未落,查理克打了他的胳膊。
“喂,臭小子,像我们这样?怎么能跟我们这样的家伙……”
“是的。”
吉恩突然说道。盖拉德得意地冲查理克笑了笑。查理克继续说道:
“怎么会呢?我们小时候光着脚打架,掀开女孩子的裙子逃跑,还偷过邻居家的西瓜。有女孩经过的时候,我们爱说些难听的话,捉弄女孩,反正就是这样的浑小子。”
“岂止是说话,还唱歌呢。”
看到士兵们慌张的表情,吉恩觉得很有趣。盖拉德笑着说:
“那么副官大人,您能教我们唱首歌吗?”
吉恩又喝了口酒。酒劲很大,他红了脸,幸好被夜色遮住了。凉风吹来,心情好些了。他曾经很喜欢唱歌,那是母亲连夜缝缝补补的时节。回到宫里之后,唱歌就成了艺人的事。
隔壁的阿亚特抓住我的手
让我把手伸到里面
我伸进去了,那是什么东西
湿乎乎又软绵绵,感觉不舒服
我赶紧抽出手,打了他耳光,
哭着逃跑了。
我真不该把手伸进鱿鱼筐里。
起先士兵们瞪大眼睛,听到最后一句都笑出声来。吉恩也笑了。抬头一看,漫天星辰仿佛要掉下来了。
“啊,真的吓了一跳。副官怎么可能唱那种歌。”
“我学会了。等回到老家,要让它派上用场。”
“你们什么时候回老家?”
吉恩问道。士兵们面面相觑。不一会儿,查理克回答说:
“我们也不知道。已经十年没回去了,十五年?”
“为什么不回去?远吗?”
“一方面是因为远,另外回去就不能再回来了。没有回老家再回来的规定,所以要想回去,就要留下等级章。”
赫本说:
“我明年要回老家。如果让我留下等级章,那就留下好了。儿子举行成年仪式,我这个当父亲的不能不回去啊。”
他的儿子恐怕根本不记得从军十几年的父亲长什么样了。吉恩突然想起了父王,自己从父王那里得到过这样的爱吗?现在,父王的确对吉恩疼爱有加,然而九岁的他脏兮兮地回到宫里的时候,父王并不是这样对他的。那时的父王,所有的心思都在漂亮帅气的帕拉索斯身上。
“你要是回去了,儿子一定会很开心。”
“谁知道呢,会不会问我来找谁?”
赫本笑了,另外两名士兵也笑了。他们的处境都差不多。赫本又说道:
“我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认出我儿子。等副官大人生了孩子,就明白我的心情了。”
吉恩面带微笑地说道:
“应该会有这一天吧。不过像你们这样的传令兵也很少见,将军肯定会舍不得。”
“不,白天看到副官骑马的样子,我为自己以前的狂妄感到惭愧。以后我再也不会吹嘘我的马术了。”
吉恩摇了摇头。世界似乎也跟着轻轻地摇撼。盖拉德哼起刚才吉恩唱过的歌。查理克唱起了另一支歌,也是关于漂亮女人的歌。盖拉德听着,突然说道:
“在这样的山沟里,竟然还有名副其实的美女。”
“是吧?啊,真的名副其实。”
盖拉德笑了笑,问吉恩:
“副官大人觉得怎么样?这个城里的姑娘。副官在宫里见过很多漂亮女人,不是吗?到那里看看,也不感觉有什么特别吧?”
赫本说:
“谁能比得上王子妃娘娘啊?”
“啊,对,还有王子妃娘娘呢。”
如果拿西娅和黛莎做比较,谁也不能说西娅更漂亮。不过,士兵们也不可能有机会见到西娅。吉恩在这里暂时充当他们的上官角色,但是西娅终究是高贵的王子妃娘娘,不能随便谈论。士兵们不好意思对吉恩胡说八道,自己推理起来。
“那么漂亮的美女,这么大了还没结婚,肯定有原因吧?”
“会不会是因为没有准备好嫁妆?看这个城市的情况,肯定没什么钱。”
“那么漂亮,嫁妆算什么呀?如果换成我,哪怕一分钱不给,我也要行大礼把她带走。”
“哎哟,在老家等待你的老婆怎么办?”
“说不定早就另有新欢了。”
“不过这里的姑娘看到你这样子,可能连眼睛都不会眨吧?”
吉恩突然插话了:
“如果黛莎现在结婚,离开这里,城市肯定会变成贼窝。”
这话说得没错。士兵们不知所措,正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了声音:
“好像在说有意思的事情,可不可以算上我呢?”
说话的人是贝尔肯。士兵们立刻紧张地坐正了姿势。贝尔肯从来没有像吉恩这样无拘无束地和士兵们谈话或喝酒。没有人应允,贝尔肯还是找到适当的位置坐下了,从怀里拿出一瓶酒。
“今天你们聚会,肯定不能不提那个姑娘,我赌一瓶酒。”
说完,他打开酒瓶,大口喝了起来。吉恩知道贝尔肯是帕拉索斯的表哥,不想招惹。贝尔肯看了看吉恩,哈哈大笑。
“不过,黛莎看你的眼神可不同寻常啊?”
刚才大家提到了王子妃娘娘,所以士兵们不敢轻易开口,悄悄地观察着吉恩的脸色。吉恩又喝了口酒,回答说:
“应该是你看错了。”
“不会的。我在这方面很精通。看上去她也是个老处女,应该很渴望男人吧?看到从都城来的白马王子,当然会动心了。”
吉恩觉得贝尔肯是故意挑衅,自己没有必要自投罗网。吉恩稍微提高嗓音,说道:
“太无礼了。”
“对你?还是对那个姑娘?喂,我想帮善男信女牵线,你却对我的努力置之不理。没有必要拒绝自己中意的姑娘,对吧?今天是初次见面,可能有点儿害羞,如果你以王子身份不动声色地勾引她,今天夜里你的被窝肯定很暖和,你说呢?”
吉恩恼羞成怒。他想站起来,但是又忍住了。远征途中与同僚打架斗殴,这是等同于逃跑的重罪。这时,赫本说话了:
“副官大人,人家是高贵人家的姑娘,您的话太过分了。”
贝尔肯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了看赫本。
“你小子有王子做后盾,敢不把前任上官放在眼里了?难道远征结束以后,王子还会让你跟在身边吗?”
赫本性情正直,而且明年就想退伍,所以更加胆大。吉恩不能再坐视不管了,猛地起身。
“贝尔肯,关于这个问题,你要是再多说一句,我绝不放过你。”
“哎哟,那还能怎么样?王子下令了,我当然得闭嘴。”
“这里不论身份,难道你忘了?”
“是的,是的,副官大人。”
贝尔肯乖乖闭嘴,大口喝起酒来。一瓶酒被他一饮而尽,然后他笑嘻嘻地胡说八道:
“我这么说都是为了王子,不,都是为了副官大人。好伤心啊。我以为你肯定需要。男人理应……不,哦,副官大人也是男人。我也是结过婚的人,老婆再怎么漂亮,过段时间也会厌倦。何况本来也不怎么漂亮,更是如此。不对,不是的。你们还没有圆房,那就不用多说了,肯定是要多郁闷有多郁闷。趁着出远门的时候好好放松……”
星星低垂,仿佛马上要掉落下来。刚才感觉四周摇晃,现在却又感觉天地相连了。站在两者之间,他感觉无比压抑,近乎窒息。如果说是喝酒的缘故,那有点儿奇怪。不,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愤怒。
贝尔肯仍然不停地说话,更加惊人的话题从他嘴里冒了出来。很久以前,贝尔肯的祖父,也就是大富豪埃克劳斯的家里经常是食客不断,有个食客的妻子叫尼梅娅。尼梅娅很想让自己的女儿嫁给埃克劳斯的某个孙子,如果不能做夫人,那就做妾室也好。有一天,尼梅娅带来了自己的女儿西娅,看到西娅的悲惨长相,贝尔肯大惊。至少要长得漂亮才能带来,可是这个女儿竟然惨不忍睹。听说尼梅娅要把西娅带进王宫,大家都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没想到西娅真的成了王子妃……
士兵们愣住了。虽然贝尔肯是富豪之子,也是王后的侄子,然而对方毕竟是王子,而且话题是王子妃。如果他没有发疯,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虽然他们所了解的贝尔肯傲慢而且野心勃勃,可至少还没有发疯。此刻他们实在难以理解。
吉恩缓缓站起身来。贝尔肯笑嘻嘻地看着他。
“贝尔肯,你侮辱了我的妻子。”
声音很冷静。贝尔肯故意瞪大了眼睛。
“所以我要杀死你。”
吉恩拔出剑。第一次参战,第一次挥剑,竟然是面对这样的人,这是吉恩万万没有想到的。现在,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贝尔肯敏捷地站起身来,也拔出剑,大声叫道:
“你先拔剑,我才拔剑,仅此而已。不要忘了!”
通过声音可以判断,贝尔肯根本就没有喝醉。要说喝醉,也是吉恩醉得更厉害。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士兵们也跟着站起来。吉恩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插手。盖拉德转头看了看查理克:
“要不要找人,找人来阻止他们?”
“你疯了吗,要是将军知道了……”
同僚之间拔剑相向,不管什么原因,都要按照最严酷的军纪处置。士兵们不知该怎么办了。这时,贝尔肯的剑瞄准吉恩的右侧直刺过去。紧接着,贝尔肯跪倒在地。吉恩躲开了贝尔肯的攻击,转身从后面砍掉了对方大腿部的肌肉,整个过程发生在转眼之间。这样迅速的攻击,这样的溃败,士兵们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需要什么准备动作,而是直接出剑,这样的动作不像王子们学过的剑术,更像是杀手们的攻击方式。
吉恩回到贝尔肯面前,把剑高高举起。这时,赫本大声叫道:
“王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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