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吗?……”索维兰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橡树宫中响起,回答他的只有前方黑暗中越来越远的回音。这里本应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却在此时显得如此陌生与冰冷。昏暗的火把在君王厅的墙壁上燃烧着,被窜入厅堂的冷风吹动着的火光在忽明忽暗中滋生出重重扭曲的阴影,那些阴影仿佛地狱中张牙舞爪的恶魔,跳跃着,欢呼在这无人的世界里。
索维兰茫然地走着,坚硬的大理石地面在他脚上传来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那是一种无法驱散的寒冷,仿佛在内心深处吞噬着自己的生命,甚至灵魂。黑暗在周围蔓延,分辨不出白天还是夜晚,君王厅中华丽的彩绘玻璃窗黯淡无光,窗外的世界漆黑一片,仿佛有一团墨色的浓雾,将这里层层裹住。
一扇又一扇大门被推开,空无一人的房间连在一起,向着更加空旷的空间延伸出去。索维兰还在呼唤着,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想在这里找到哪怕一丝曾经的家的温暖,却只发现了如影随形的孤独。
又一扇门被推开了,他来到了父王的寝宫。眼前的房间凌乱不堪,地上布满了枯黄的落叶,曾经记忆中古朴华贵的家具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窗子半敞着,发黄的窗纱被冷风撕扯着卷起,身不由己地上下起伏着。
窗前的书桌上,索维兰看到了花瓶中插着的一束雪百合,那是艾登最喜欢的花卉。他记得自己在父王遇刺后亲手从花圃中摘了一束插在花瓶中,希望父王能够顺利康复。
索维兰走了过去,想要拿起来再看一眼。就在指尖触碰到那洁白纤柔的花瓣时,整束雪百合忽然枯萎下去失去了所有生机,冷风吹过,化成了细碎的灰烬,飘散在了空气之中。
痛苦如潮水般袭来,索维兰漫无目的地挥舞着双手,想要抓住在风中飘散了的鲜花,却沮丧地发现,自己再如何努力,也无法留下任何东西。他的手想雕像一样定在空中,直挺挺的有些茫然无助。
身形僵硬地走着,好像一个失去神智的幽魂,空无一人的橡树宫就像一座巨大的棺木,埋葬了一切的美好。索维兰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当他重新回到君王厅时,他看到了那个高高在上的橡树王座。
宽大的座椅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冷的光泽,在索维兰泪眼模糊的视线中翻腾闪烁着,恍惚之间,他好像听到了橡树王座发出嘲笑蔑视的低语,那低语萦绕在耳旁,讽刺着自己的懦弱无能。
年轻的王子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可是那些声音好像无孔不入般撕扯纠缠着自己,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越来越响。
“闭嘴!……该死的!快给我闭嘴!……”索维兰双眼赤红地嘶吼着,发了疯一样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想要把那个声音从脑子中驱赶出去。
忽然,低语声消失了,可就在一瞬间,更响亮的声音在君王厅的深处爆发出来。殷红的血水冲垮了橡树王座后面的墙壁,奔流着,咆哮着,好像决堤的洪峰,疯狂地拍打着所能接触到的一切。火把一盏盏熄灭,震耳欲聋的声响夹杂着迫近的黑暗,还有令人窒息的腥气向着索维兰涌了过来。
索维兰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橡树宫,沿着宫门前的台阶一路狂奔。血水在身后蔓延,顺着台阶层层流下,一声撕心裂肺的巨响之后,整座橡树宫就像倒掉的积木一样,在红色的海洋中土崩瓦解。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红色,所有建筑都好像融化了一样,在索维兰身旁瘫软、破碎、化成浓稠的血浆向自己挤了过来。奔跑,夺命般地奔跑,就在索维兰整颗心就要陷入绝望中时,他在前方看到了一扇虚掩着的木门,那道微微开启的门缝中,闪烁着淡淡的光亮。
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的稻草,索维兰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推门而入。忽然,眼前的光明淹没了他,伴随着隔绝了一切冰冷与恐惧的温暖,索维兰看到了立在身前的秩序主神圣象。
这是一间温馨的小教堂,金色的天光从教堂的穹顶中倾泻而下,落在圣象身上,仿佛给这尊圣象镀上了一层圣洁的白光。索维兰伏在雕像脚下的石质底座上,无比虔诚地抬头,望着索缪公正威严的面容,渴望得到主神的赐福与指引。
突然,整座教堂晃动了起来,大块大块的瓦片连同灰尘从头顶砸下,地面龟裂出无数深不见底的缝隙,在那缝隙中,炽热的火焰喷涌而出,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烧成灰烬。
“救救我!主神啊……”索维兰痛苦地喊道,却发现圣象的肩头突然显出一道裂痕,然后仿佛蛛网一样四散开来,最后在他绝望的目光中,颓然崩塌,不复存在。“不!……”
在一声惊叫中,索维兰猛地坐了起来,噙满泪水的眼睛慌乱地四下寻找着,他发现身旁并没有倒塌的橡树宫、浓稠的血水、甚至主神的圣象。一阵冰凉的夜风吹过,将他从恐怖的梦魇中拉回现实。
他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沁透了,黏黏的粘在身上难受异常,旁边不远处,一团将息的火苗在石块搭成的火塘中微弱地燃烧着。梦,原来刚刚发生的都是梦,索维兰闭上眼睛,用手揉搓着有些僵硬的脸庞。
“又做恶梦了?……”佩斯林的声音飘了过来,他被索维兰的呼声惊醒了,有些担忧地问道。
“恩……”索维兰点了点。
这是一个位于白橡行省西部丘陵地带的山坳,为了避免有可能在路上遭遇的追兵,索维兰和佩斯林只能避开主道,尽可能地行走在人迹罕至的山路上。也多亏了科林细心的准备,给他们的马匹上带满了长途跋涉所能用到的一切工具,所以即便路途艰辛了一些,但也谈不上非常难过。
唯一让人比较担心的只有索维兰的精神状态,一连几天,无休无止的梦魇一直纠缠着他,只要闭上眼睛,睡梦中一定是种种惨烈的景象,无边的黑暗,还有浓得化不开的红色。
索维兰的答复显然不能让佩斯林放心。“索维兰,你这样不行的,”他轻声劝着,“如果这样下去,不用被抓到,你自己就会把自己逼疯。”
“我知道的,放心吧,我没事的……”索维兰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以我们的速度,大概明天傍晚就会到达行省边陲的库吉尔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佩斯林的声音顿了顿,他本想说“父王的密令”,但是立刻意识到这样的称呼在如今的场合是有多么不合时宜,于是改口道:“御前议会的密令估计已经送达行省的各个关隘,以你目前的状态前往库吉尔,无异于自投罗网,更不要说逃出行省了。”
索维兰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空洞地看着临时营地外面的黑暗,暗淡的光影打在他的侧脸上,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维兰,”佩斯林犹豫地说道,“我们真的要去西境么?……”这样的问题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问起了。
年轻的王子听到后回过头,消瘦的脸庞被阴影勾勒出道道起伏的线条。“我还有的选么?没有,我的兄弟,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他的声音透着往日里不曾听到的沙哑与冰冷,“他们,没想过给我留出选择的余地……”
佩斯林讷讷地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其实他们在逃出橡树城时就曾讨论过到底该去哪里。显然,峻河行省是不可能去了,因为凯瑟琳公爵夫人自己恐怕都陷入到了洛卡·图雷带来的危险之中。
至于离开奥勒姆王国么?虽然佩斯林想提,但是看着索维兰的眼睛,他果断地选择了自动忽略掉这个选项。最后,只剩下了西境行省一条路可选,值得庆幸的是,西境公爵尤朵拉·斯温斯顿夫人不单是索维兰的姨母,而且对他疼爱有加。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作为王国七省之一的西境行省,完全有实力为索维兰提供庇护之所,甚至,有可能会出兵帮助年轻的王子夺回他失去的一切。
问题仅仅是,这个非常容易被猜到的选择,注定了他们西行的路途,绝对不会好走。同时,这个完全没有余地的选择,只会将索维兰引向布满荆棘的前路。
“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不用担心我……”索维兰收回目光,轻声说道。他很感激佩斯林为自己做出的一切,尤其是在命运的抉择面前。
佩斯林叹了一口气,重新裹紧了毛毯默默地躺了下去。他知道,有些事情自己是帮不上忙的,只有索维兰自己才能找到答案。
索维兰用焦黑的木棍在火塘的余烬中翻动着,直到微弱的火焰重新出现。他在上面放上更多干燥的木柴,很快,火焰窜动着升高了许多,又开始发出悦耳的爆裂声。整个营地亮了起来,原本紧逼在四周的暗黑退出了很远的距离。
远处时不时传来一两声不知名动物的嚎叫,孤寂悠远。索维兰裹紧了毯子,重新躺了下来,静静聆听着夜晚中的声音。轻轻攥着胸口处的挂坠,火光的温暖让他的心情平静了许多,终于,他再次沉沉睡去,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他没有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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