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凉茶铺出来,天又开始下起了小雪,雪花片片,无声地飘落。
桑柔踏着青石板路,来到审察司面前。
除了偶尔验尸,她很少到城西来,但对审察司这个声名远播的刑名司署,倒是一点也不陌生。
眼前的审察司从她九岁那年第一次见到时,变化不大。整座司署坐北朝南,占地面积极大,钩角斗檐,十分气派。司署正红朱漆大门上端悬挂着一个黑底金字的御赐匾额,上书“审察司”三个豪迈苍劲的大字。
司署外面,左翼设有观云楼,乃首司大人每日观察盛京天气云晴和远眺的地方,衙门前面立着两只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十分威武,大门廊右手处设置登闻鼓,可供百姓击鼓鸣冤。
桑柔在审察司门前稍整了一下仪容,走到大门里面的一间班房,对门子微欠身道:“麻烦这位二爷到里头通报一声,仵作秦桑柔依约来拜见首司大人。”
门子是司署或衙门里负责接待通报的差役,百姓一般将他们称为二爷。
天寒地冻的时节正好眠,那门子歪靠在门口的竹椅子上打盹,忽然被吵醒,自是不爽,睁开眼睛正想看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扰人清梦,这不看还好,一看双眼顿时直了:
只见一女子立于眼前,身着梅花红直领宽袖褙子,素白布裙,眉不点而黛,唇不点而朱,似是弱不禁风,似是亭亭玉立,她的背后是飘飘扬扬的雪花,人景连成一片,竟有种说不出的风姿卓然。
这门子平日里接待的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眼睛最是毒辣,眼前的女子虽然貌美,但衣着打扮却朴素得有些寒酸,全身最值钱的当属她发髻上的那一支银钗,但那银钗上并未做任何雕花,想必也值不了几个钱,一看就知道不是千金小姐。
是以刚才他在打盹并未听清桑柔的话,却一点也不惶恐,站起来,用一双三白眼上下打量着桑柔:“你是哪家的丫鬟?”
桑柔看着眼前身材短小的门子,心里明白对方是把自己当做那些爱慕首司大人的富家小姐的下人:“我不是哪家的丫鬟,我是新来的仵作,麻烦你进去通报一声。”
仵作?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为了见到大人,这些千金小姐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平时装作有冤情,送水果抛手帕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连仵作这样好笑的借口都使出来了,真当他赵大虎是好蒙的么?
“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如此孟浪,连当仵作这样的歪招都想出来,说出去丢的可是自家的脸!不过我跟你说,无论你们使什么招,都没用!我们首司大人是不会见你家小姐的,快走快走,再不走,我让人轰你了!”
门子作势轰桑柔走,桑柔面色一冷,门子被她冷眼一扫,惊起了一身的寒毛,心下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莫非眼前的女子真是来当仵作的?还是说这女子原本就是个小姐,故意乔装成这样?
门子再次打量桑柔,这一看,内心的想法更确定了几分,眼前这女子不禁生得貌美,且气质非凡,不是一般下人能有的,一时之间,门子踌躇了起来,不敢再继续鲁莽。
桑柔蹙眉,她没想到只是来报个道,也能如此折腾,看来“阴司玉面判官”玉面二字并不是空穴来风,狂蜂浪蝶如此之多,搞得这门子见到个女的都能疑神疑鬼。
她嘴巴虽毒辣,却不是胡搅蛮缠之人,何时该审时度势,她自然是省得的。她既已决定到审察司当差,便不会随意审察司的人起冲突,哪怕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差役,所以此刻她心中虽不爽,但并不想开口冷嘲热讽。
忽然,一个音清澈温和的声音从仪门内传过来,打断了两人的僵持:“是秦姑娘么?”
“是。”
她声音才落地,眼前已多了一人,只见萧辰羽一身崭新的藏青色方领罩甲,同色窄袖戎衣,嘴角含笑,眉眼带情,还是那副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模样。
桑柔微蹲施了个礼,淡淡道:“桑柔见过萧大人。”
萧辰羽见到她似乎很高兴,脸上挂着俊朗的笑容,连说起话来,都别样的热情:“桑柔姑娘,终于把你给盼来了!快,快随我进来!”
萧辰羽拉着桑柔走进了审察司,留下门子一个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在审察司当门子这么久,从没见过萧大人对哪个女子如此热情奔放过,要是她一会在萧大人面前告他一状,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寒风萧萧,他赵大虎真是日了狗了!
***********
穆府在审察司的后面,整个格局是前朝后署,署宅相通,但各设大门,平日里,私人拜访都是走穆府大门。
“桑柔姑娘是决定过来审察司当仵作了吗?”
她点点头,朝萧辰羽揖手行礼道:“是的,以后还请萧大人多多指教。”
“好说好说。”萧辰羽回了个答礼,唇角扬起一抹诡异的弧度:“欢迎你加入审察司这个大家庭,以后这日子肯定非常好……”玩。
桑柔微抬眸扫了萧辰羽一眼,只见后者眉飞色舞,俊朗的容颜上大写着“有问题”三个字,她心中觉得微恙,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萧辰羽自然没漏掉她的眼神,其实他很想低调一点,但内心那股酸爽犹如雨后的春笋,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他想压都压不住。只要一想到以后两个毒舌相聚一堂,穆寒吃瘪的画面,他就忍不住想对天狂笑,而且撇去这点,仅穆寒特别优待秦桑柔这点,就值得他期待!
桑柔跟在萧辰羽身后,穿廊走径,走廊蜿蜒曲折,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跟司署的威仪庄严不同,整座府邸的建筑格局显得清新雅致,给人以清朗、幽静之感。
约莫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萧辰羽终于在一个院落面前停了下来。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她点头,趁机打量着眼前的院落,院落不算太大,正面六间厢房,东面是一栋两层高的阁楼,阁楼旁边种着一片竹林,竹影密密,将它跟外界隔绝开来,寒风拂过竹海,沙沙作响,犹如一支天然的乐曲,竹香扑鼻,暗香疏影,她忽然有点明白为何这院落叫“隐月楼”了。
萧辰羽掀帘走进最右边的厢房,看着坐在书案前的挺拔身影,勾唇笑道:“猜猜是谁来了?”
屋里燃着炭火,很是温暖,他的声音却冷得掉碴:“叫她进来,你可以走了。”
萧辰羽怒:“有你这么过河拆桥的吗?”
穆寒冷笑:“你搭什么桥了?”
萧辰羽哼了一声:“你是不知道,那门子把她当成想混进来接近你的爱慕者,拦着不让她进来,要不是我刚好经过,只怕你家十月萝卜,到现在还在司署门口站着喝西北风呢。”
他开口邀功,却只口不提他让小厮躲在仪门后面通风报信的事情。
“看来这醋酸萝卜很合你的胃口,既然这样,我会吩咐何妈每日三餐都给你备好。”
一听到萝卜醋三个字,他就觉得胃一阵阵犯酸:“你去吩咐好了,就是不知道你家十月萝卜听到你叫人暗送她回去的事情,会有何感想?”
穆寒手中的笔一顿,他做事向来谨慎,说是暗送,实则是跟踪,为的是再次确认她的背景,不想让他知道,就是怕他知道后会搞出幺蛾子来,只是没想到最终还是被他知道了。
他抬起头来,长眸幽幽,眼神夹带着雪花,萧辰羽差点被冻成冰柱,端起桌几上的茶,准备喝一口暖身,却被他一把抓住了。
“这是我的茶。”
萧辰羽反手握住他的手,抛过去一个媚眼:“什么你的我的,你和我还分彼此吗?”
穆寒一张脸黑似锅底,正待开口,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扭头,就看到桑柔站在十字如意格心木窗下,一脸微妙地看着他们。
“抱歉,我无意打扰,这鸟从屋檐上摔下来,我过来把它捡起来。”桑柔扬了扬窝在她掌心的一团棕色毛茸茸的东西,证明自己没说谎。
穆寒将手从萧辰羽手中抽-出来,面无表情的脸上快速闪过一丝状似羞愤的神色:“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已转身准备离去,听到他的话,想了一下,回身道:“大人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这事。”
穆寒:“……”
萧辰羽正想笑,眼角瞥见他长眸半眯起来,心中警铃大作,赶紧将手中的杯子往桌子上一放:“你们聊,我还有事情要办,后会有期。”
他话还没说完,人已闪到门口,穆寒手腕微移,一个方砚跟着飞起,萧辰羽一闪,堪堪躲过。
他看着撞在墙柱粉身碎骨的方砚,一脸哀怨:“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古人诚不我欺啊。”
说完,赶在下一个方砚飞过来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桑柔一脸无语地看着这一幕,怔愣了会,便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从厢房里传过来:“进来吧。”
“是。”她将草药和棕头雅雀交给小厮,跨槛走了进去。
************
这是一间书房,东边的架子上放满了书籍,西边的架子上放满了卷宗,桌上天蓝釉刻梅花纹长颈花瓶中插着几支红艳的梅花。
他坐于书案前,并未穿常服,而是着了一件月白色宽袖外袍,深蓝色回云纹镶边,一支羊脂白玉簪束起一头的墨发,让他整个人看上去越发的清逸风雅。
他眼眸低垂,让人看不清神色:“做好决定了?”
他没让坐,她只好站着,闻言点点头:“是的,不过入职之前,我需要先安顿好家父。”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多少天?”
“快则四天,慢则五天。”盛京到石河县,来回要两天两夜,打扫做安排两天,算起来最快也得四天。
“那就四天。”随时都可能发生命案,审察司不可一日无仵作。
她抿了抿嘴角:“好。”
她答完,他没再开口,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风中传来梅花清雅的香味,过来时有经过一片梅花林,但没想到隔着那么远,还能飘过来。
最终还是门外的棕头雅雀吱了一声打破了沉默:“原因呢?昨晚你说我过来便能知道选择我的原因。”
穆寒抬起头,这还是她进屋后第一次正眼看她:“我让人带你去见顾老先生,见到他你自会明白。”
她微怔了一下,想起之前听人提过审察司的仵作是位姓顾的老先生,心中便明白了三分。
他长眸幽深,让人望不到底:“如果没什么事,你就下去吧。”
桑柔垂眸,踌躇了一下才开口道:“我能不能预先支点银子?”
“你要多少?”
“五两。”
“行,你离开之前我会让管家备好,这些银子就当是我借给你的,日后在你俸禄上扣。”
“谢谢大人。”她揖手道谢,然后由小厮带着去见顾老先生。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风扬起她的裙摆,摇曳生姿。
穆寒闭上眼睛,只觉风中,暗香浮动。
(https://www.duoduoxs.cc/biquge/31_31804/c9259727.html)
1秒记住笔趣阁网:www.duoduoxs.cc。手机版阅读网址:wap.duoduo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