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宜在厅堂上来回踱着步，不时走到房门口向远处张望。
这一个多时辰里，她几次想冲进内室询问张晋是否画好了美人图，可也知这片刻光阴对二人的可贵，不忍前去打扰。
只是在这碧云楼上他们顶多也就能待两个时辰，否则难免惹人生疑。此时此刻若是有人进来撞破行藏，那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荀瞻濠喜与文人雅士结交不假，可赣王老辣天下皆知。若被他知晓张晋的身份和他们的意图，后果自是不敢设想。她把计划告诉祁钰的时候，祁钰便觉得太过冒险，昨日还一直叮嘱她千万速战速，点到即止。
一大早祁钰就被荀娉婷请了去，这位荀郡主，不是请他授画，便是和他论诗，似乎天天都得和他见上一面。
云宜暗恼自己为何要来这赣王府，平江侯府离那些个稀奇古怪之事已叫她不胜其烦，如今又把自己陷入险境。唉，要不是为了祁钰和云张两家世代交情，她如论如何不来蹚这浑水。她不是神仙，崔素莹能救则救，不能救也没办法。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也许就该果断放弃。
云宜正低头思想，忽觉房门口有一片阴影遮了阳光，耳边娇声倏忽，“云姑娘，你这是画好了吗？”
云宜被这一声言语吓得魂飞天外，抬头见荀娉婷正盈盈立在门前。
这什么情况，她怎么会来，而且这般声息全无地从天而降？云宜的心砰砰作响，张了张口，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微点了头。
只见荀娉婷转身招呼身后的人，“先生，都怪你走得慢，云姑娘都画完了。”
云宜目瞪口呆地看着祁钰从荀娉婷身后闪出，气得恨不能上去一砚台砸晕了他。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啊，带着你宝贝女弟子上这儿逛？
荀娉婷见云宜的脸色，忙道：“云姑娘你千万别见怪，先生说你作画之时最忌打扰，死活不肯前来，是我再三拉了他来。只因我听闻云姑娘画侍女人物天下第一，崔美人又是洪都第一绝色，故而便想一睹双美。”
云宜“呵呵”笑了两声，拿眼睛瞪了一眼祁钰。连个女弟子都摆不平，你这先生是怎么当的啊？
“我的宫楼和这碧云楼是连着的，为了不打扰云姑娘作画，我和先生可是脱了鞋子一步一步慢慢走来的。”荀娉婷微抬了裙摆，将脚伸出来晃了两晃，随即将藏在身后的一双绣鞋穿上，叹口气道：“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郡主真是好雅兴。”云宜又剜了一眼荀娉婷身后的祁钰，祁钰无奈地朝她看看。
云宜觉得有种胸闷到要呕血的感觉，千防万防，没想到还是变生肘腋。荀娉婷来的悄无声息，她连进内关照张晋和崔素莹的机会都没有，还不知道里面是何情形。见荀娉婷没有即刻要走的意思，云宜只觉得后背直冒冷汗。
荀娉婷进了厅堂坐下，祁钰也只得在旁边的位子坐了。荀娉婷看着云宜道：“虽未见云姑娘如何作画，可先睹为快也是好的，请问云姑娘能否将画赐我一观。”嗯，若能对画观人，定是交相辉映。
画？还不知张晋画好了没有。
云宜心里着急，却故作镇定，拔高了嗓音好让里面的人听见，“刚才在内室替美人作画，画是画好了，可颜色未干，故而还放在里面的桌子上。郡主不妨在此略坐稍待，等墨色干透婢女自会送出。至于这个对画观人么……”云宜咧嘴苦笑，“想必郡主也知崔美人的脾气，肯容我一画已是千难万难。”
荀娉婷闻言点头，三人默坐厅堂面面相觑，时间稍久气氛便觉僵持。
里面依旧动静全无，云宜急得脸上都要冒出汗来。忽听荀娉婷悠悠叹了口气，道：“从小到大，倒不曾有人为我作画，何时也要请云姑娘为我画一幅小像才是。”
云宜闻听此言，顿生灵机，看着祁钰道：“郡主如何需要我来画，有现成的画师一旁坐着呢。”
“你是说……先生？”荀娉婷转脸看祁钰。
“师兄虽然最擅山水，可人物花鸟也是画得极好的。郡主绮年玉貌，合该留作肖像，不如就请他给郡主画吧。”云宜道。
荀娉婷笑逐颜开，轻合双掌，“若是先生肯屈尊为我画像，那自是求之不得的。”
“郡主客气，恐是我师兄求之不得呢。”云宜笑着说，话中有话盯了一眼祁钰。
祁钰苦笑摇头，这个宝贝师妹，求人帮忙还连带嘲讽挖苦。眼下情形，他不帮忙还真是不行。今日荀娉婷执意要来看云宜画美人图，他再三阻拦不及，又怕荀娉婷发现张晋闹出事来，只得随之而来。一路上他反复思忖该如何周旋，见厅堂只有云宜一人，便知张晋还和崔素莹在一起。
祁钰知道女子皆敏感，倘被荀娉婷发现端倪便不好收场。云宜明显是央他援手拖延，他怎能不尽力相助。遂一笑道：“为郡主画像，乃祁钰之荣幸。捡日不如撞日，此刻就替郡主画一幅可好？”
荀娉婷有些喜出望外，扶了扶头上钗环，整了整衣裙道：“可我今日没有好好打扮，这平常装束怕是不好吧？”
云宜摇头道：“清水出芙蓉，自然最好。郡主天生丽质，气度不凡，本不同于世俗脂粉。”
荀娉婷被云宜哄得心里高兴，祁钰搬了椅子放在厅堂中央，“郡主请坐这里。”
荀娉婷微笑移步，端坐椅中。祁钰走至书桌前，见桌上纸墨笔砚一应俱全，便铺纸研磨，只对着荀娉婷细看片刻，即下笔勾勒起来。
云宜见荀娉婷安安静静坐在那里让祁钰画像，这才定了定神，暗暗吐了一口气，心道：“张晋，我的小祖宗，你可快些画好了出来吧！”
祁钰故意一笔一划精勾细描，云宜如坐针毡陪在一旁。眼看画图将成，里面依然没有动静，急得云宜直想跺脚。
祁钰给荀娉婷画完小像，又提笔沾墨在纸上挥毫而书。云宜知他以诗题画，一心只求他继续拖延。
终于，祁钰放下笔，荀娉婷喜滋滋走来观画。一看之下两眸放光，继而又羞涩道：“先生，你可是把我画得太好了些。”
“描真之作，但恐不得郡主神韵。”祁钰嘴上谦虚，不觉偷眼去瞧云宜，果见云宜朝他悄悄撇嘴。
荀娉婷细看祁钰的题画诗，心中愈喜，脸上红晕更甚，“先生，你这是把弟子夸上天了呢。”
云宜过来一看，见祁钰所画非但形似而且神肖，画中之人双手相叠倚身而坐，雍容华贵中娇态憨然。画图右上所题是李白《清平乐》中的诗句“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云宜暗恼祁钰，心道你倒是给题首长的呀！
云宜抬眸看祁钰，祁钰有些不自然地转了目光，对着荀娉婷道：“郡主实有天人之美。”
荀娉婷听了，不觉如喝蜜糖，更飘飘然矣。
张晋还不出来，云宜真快急哭了。这边画也画了，诗也题了，那边还不知画得如何，只怕张晋和崔素莹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卿卿我我不管不顾，早将作画之事抛到九霄云外。云宜这厢急得不知如好是好，那厢祁钰又慢悠悠掏出一圆一方两枚印章来。
这两枚刻着祁钰名字的印章，都是云宜所刻。云宜八岁之时云康教她金石篆刻，那时她便拿着刻刀到处找石头练习，而刻得最多的就是自己和祁钰的名字。一日祁钰从太湖边捡回两块小石，那石头许是因湖水冲刷，虽形状并不规整，但也晶莹圆润煞是可爱。云宜高兴地拿来练刀，虽是不知名的石头，硬度却适宜刻章。云宜刻了祁钰的名字，一个白文，一个朱文。云宜启蒙书画极早，彼时书法已有风骨，但篆刻却是初学，加之年纪小手力欠缺，握刀尙不稳健，难免颇多瑕疵。白文印还好刻些，朱文印就更难。云宜那两枚印章将祁钰的名字刻得歪斜不说，且笔画粗细不一，祁钰看了却爱不释手，说如此印章才最显风韵。于是请人在石上打洞穿了链子，将两枚印章攒在一起，装入锦囊随身携带。以后凡作画钤印，总是用这两枚石章。
祁钰将印章蘸了朱砂印泥，慢条斯理在画上钤印。荀娉婷一见祁钰之印很是好奇，拿了过去随手把玩。
此时，张晋背着画箱捧着一轴画卷低头而出，悄悄站在云宜身边。云宜回头顿时暗吐了一口大气，忙接了画自言自语道：“这画可是干了。”
荀娉婷见此情形，忙将印章还了祁钰，拿了云宜手中的画在桌上铺展，止不住惊呼道：“天下竟有如此美人，云姑娘人物画技果然名不虚传。”
云宜和祁钰举目而观，只见画中美人雍容华贵盛装玉立，美艳非常却清雅脱俗，人物风流，栩栩如生。不禁暗赞崔素莹芳华绝代，张晋的人物笔法实在了得。
“这才是天人之美呢！”荀娉婷由衷赞叹。
云宜卷起画像，一笑说：“一站一坐，俱是美人形状。贞静娇憨，都是自然之态。今日云宜和师兄能为两位美人作画，实乃平生快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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