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月目送林天鸿走远,便回到屋内拾掇些针线活儿。日过正午了,烧好的饭菜已经冷凉,林天鸿还未归来。精神恍惚的沈如月有些焦躁不安了,在房中坐等不耐,便扶门远望。只见这天地之间飘洒着无穷无尽的杨花柳絮,迷迷茫茫,如梦如幻,堤上堤下空无一人,无声无息,静寂的令人恐慌。她望着灵动飘逸的飞花,情不自禁地轻声吟诵白英那首洒脱的诗句:
修得正果须发白,不愿触地惹尘埃。
羽化成仙脱枝去,无欲无求大自在。
不傍舟车不依马,身随清风走天涯。
本是圣洁超凡物,奈何世人笑称花!
这首诗她曾和林天鸿无数次地吟诵品读,每次吟诵,夫妻二人都是感悟良多,禁不住慨叹。然而,此时此情此景之下她竟然感触到了别般意味,心中变得无尽凄凉茫然,心中暗道:“白老前辈对这缥缈的白絮也能有如此见地,是何等的洒脱,当世再无第二人矣!我辈更是难以望尘。”在飞花絮雨中痴痴神往,不由自主地掬起飘絮,捧到脸颊上摩挲,感受其令人心醉窒息的柔软温和。抬举起双手,吹气把白絮送飞,絮舞多姿,更见灵动萧逸。她移步挪身,走向了河堤。
杨树碧穗喷素蕊,柳树绿枝吐白须,金燕穿梭絮雨间,黄雀啼啭翠帐中,杂花乱草间蜂蝶绕舞翩翩······好一派絮雪纷纷的清明天地!
沈如月徜徉于春风暖日之中,目光穿透弥漫的花絮,眼神变得迷茫,舟来船往的运河水面也变得凄美无限。
清平世界,美好人间,昌明之邦,隆盛之治,并没有打斗仇杀,其实这一切还是美好的!孩儿即将诞世,慰之以情,晓之以事,教之以礼,授之以理,得以绕膝之乐,天伦和美,这多好啊!沈如月被自己的幻想感动、激动着,欣喜、欣慰,流泪了。
然而,世上难免会有些意外的小变故发生,或真,或假,或天促,或人为。有时候小的变故会造成巨大的后果,而有时候造成的后果是悲惨的,是痛苦的。
沈如月听到河面上传来的女人哭喊声时惊了一跳,被残忍地拽回了残酷的现实。她循着哭喊声望去,看到停在河心的大船上,有一个男人挥着荆条凶狠地抽打女人。
那男人满脸的凶相,一边抽打一边叫骂:“你这个愚蠢的东西,老子喝点酒你就唠叨个没完没了,今日定要打死你才罢。”荆条夹带着风声哨响,急雨般打到女人身上。女人抱住头脸,哭喊着在船头翻来滚去,声音凄厉,情状悲惨。
见此情景,沈如月那颗柔软的像柳絮般的心不禁热烈起来。她眉心一蹙,提裙走下河堤,登上小船,解开羁绊,拿篙一撑,船头劈开庄重的水面,激荡起层层叠叠无数重凄美的波纹向河心划去。渐行离岸渐远,渐行距河心渐近,渐行渐惊心。
沈如月高声喝道:“住手,你大男人家,怎能酒后失德拿女人出气?快住手。”
那男人哈哈大笑,说道:“你是哪家的小娘子?莫要多管闲事,大爷我打自己的女人,与你何干?”他有意炫耀男人的绝对权威,神情得意,动作夸张,抽打的更加猛烈。
那女人争扎的动作似乎也有些夸张,哭喊的声音高拔尖利的离谱,似乎有些不真实。
沈如月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没有怀疑事情的真实性,连想都没想,便飞身向大船扑去。她虽是将要临盆生产的身子,但飞身纵跃的敏捷迅疾不逊于往日。她像一只臃肿的大蝴蝶一样轻盈地落到大船上,抬手抓住那男人挥下的荆条,喝道:“浑人还不住手,定要打死你的女人才罢吗?”
那男人立时松开了手中的荆条,后退了两步,却更为得意地大笑了起来,说道:“贱人果真忍不住上当!”
那个刚才还在船头乱滚大叫的、看似柔弱的可怜女人突然像斗鸡一样变得战斗力十足。她一个筋斗后空翻蹦了起来,在舱门里抠出了一把柳叶弯刀,卑微不在,变得凶悍,目光中敌意十足,仇视着前来救她的沈如月。不过,她倒没有立时对沈如月发难,而是抬脚踢了那男人一下,骂道:“你他娘的干嘛下手那么重?是不是故意的?”
那男人嬉皮笑脸,说道:“周瑜打黄盖是皮开肉绽,你这才到哪儿?不下重手怎能算作苦肉计?”
沈如月心头一震,已经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但还是禁不住问道:“你们使诈?你们骗我?你们是漕帮的?”
他们的确使诈,的确是在演戏,他们真的是漕帮的人。拙劣的演技却成功骗过了一个善良的女人,骗过了一个将要做母亲的女人慈蔼的眼睛柔软的心。这对沈如月来说是很残忍的、很悲哀的,却也是无可奈何的。
船舱里走出了一群人,朱雀堂堂主武金凤赫然在内。她妩媚妖娆更胜从前,那乾坤二乳傲世不恭,得意地一笑,弥漫开来凶恶的妖气,喝道:“你说对了,我今日倒要看看你有何能耐值得我们摆下如此大的阵仗。”
沈如月惊恐后退,回望自己的小船。小船已被人放逐漂远,夫君修补过的钉板还能清楚看到,似乎那泛出的光晕中温情还在。但是,她的视线很快被遮挡住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飞鸟难进。挡住那艘她不忍舍弃的小船的不是云,不是雨,不是如雪的白絮,而是黑压压的人群和白森森的兵刃。似乎在顷刻间,她被聚拢过来的十几艘大船包围了。那些大船在三丈外抛锚停下。船上的男人像杜飞虎一样威猛强壮,却没有杜飞虎坦厚面相;船上的女人像武金凤一样高傲自负,却绝对没有武金凤那风情尽露的妖娆。但船上的男人和女人都有着共同的凶悍神情,他们目标、目的却是一致的、统一的——杀死那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为青龙堂堂主王江龙报仇。
还好,敌群中有些打眼一看便知没有敌意的熟悉面孔,他们是杜飞虎、陆同章、李达、许青、张亮,还有一群捕快。他们没有仇视的表情,却只显露出爱莫能助的、麻木的怜悯。看来他们对改变现在的局势无能为力,他们救不了自己。
铁桶般的包围可以封锁住鸟儿飞进,可以惊吓的蜜蜂蝴蝶避趋,可以封锁住人的逃亡。但是他们封锁不住运河中的水,水依然长驱直流;他们封锁不住水下的鱼儿,鱼儿依然惬意的往来游弋;他们封锁不住空中的风,清风阵阵,拂发拂肤;他们也封锁不住灵动飘逸的花絮,絮雨飞扬,舞姿婀娜······
忽然,“哗哗啦啦”水花翻腾,四面水中钻出了八个大汉。他们拎着铁链跃上了周围的大船,把中间的这艘船禁锢住了,此船被控在河心,难以漂离尺许。他们竟然设此牵绊,真是煞费苦心!
现状已成“瓮中捉鳖”之势,沈如月已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风卷衣发,飞絮劲舞,壮怀激烈,沈如月惊骇地颤抖。
武金凤神色傲慢,语气慷慨地说道:“沈如月你今日插翅难逃,我念在同为女人,你又有身孕在身,自行了断吧!”
沈如月双手护住鼓鼓的腹部,泪眼婆娑,充溢着爱怜惜护,也现出悲哀、痛苦、无奈、无助。她跌步后退,摇头说道:“不,不要!不要伤害我的孩儿。”
陆同章高声喊道:“依朝廷律法,女人有孕不得用刑,你们不可动粗,我要缉拿她回衙门。”他分拨着人群上前,喊道:“沈姑娘不要怕,你随我归案,可保你孩子无恙。”
杜飞虎则说道:“沈姑娘,我们帮主如今已摘得‘侠冠九州’金匾,是当今武林盟主,你只要细细讲明卧虎赌坊之事的来龙去脉,定不会难为你的。”他故意摆明帮主罗威的显赫名头,是想让罗威顾及身份,莫要为难孤寡。因自己身份尴尬,这已是他所能做的维护沈如月的最大限度了。
沈如月闻得此言,像是找到了可依附的大树,看到了一线生机,轻轻点头,却流出了更多的泪水。
武金凤最见不得男人为除了她自己之外的女人护短了,此时看到陆同章和杜飞虎这两个虽老却依然有风范的男人齐齐袒护沈如月,她嫉妒又气愤,那大不对称的乾坤二乳剧烈抖动,稍微有些不太对称的凤眼一瞪,喝道:“陆捕头,这是江湖,你少拿朝廷律法说事。杜堂主,以往若不是你胳膊肘子往外拐,青龙堂的仇早就报了,还能容她逍遥快活到此时?现在有帮中的这么多兄弟在场,你站哪条船,说句明白话吧。”
众目睽睽之下,又有帮主在场,杜飞虎被武金凤的话堵得遂不好再言语什么。
陆同章倒是还要分说,但武金凤却已叫嚣起来了:“好!你们怜香惜玉,假仁假义,我可没那耐心!贱人,拿命来吧!”她吃起了老醋来,转眼间便把刚才故作慷慨的虚言抛诸脑后了。她食言恼怒,不再等沈如月自己了断了,挥剑扑了上去,像极了一只暴怒进攻的斗鸡。
沈如月本就不会自己了断,也不会束手待毙。形势迫切,不容多想,她秀眉一蹙,像是翼护幼雏的凰鸟一样出招反抗,无畏无惧了。
或许武金凤欺沈如月是有孕之身,而轻敌于她,她大大咧咧不作后想地刺出了一剑。为此,她立时付出代价。沈如月挺着巨大的肚子轻而易举地避过了武金凤的剑锋,并迅疾地侧身跨步,一掌击在了武金凤的肩头。沈如月击出的这一掌不轻,把武金凤打的沿着跃来的轨迹又飞了回去,重重地撞到了舱门上。
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挺着大肚子好像连站都站不稳的女人打了个如此狼狈,受不受伤还在其次,丢人可丢大发了。武金凤又羞又恼,立刻又跳起来喝道:“死到临头还敢反抗?愣着干嘛?快上。”她竟然挺剑来挑沈如月的肚子,真是毒辣的可以!余众得到命令,从旁策应。
此时,此情此景之下,由不得沈如月再惧怕了,由不得她再心软了。她的心又恢复到当年执行冷月宫的刺杀任务时那般决绝,出手毫不容情手软,比那时还要果断狠辣。但这绝对是可以原谅的。她五六招之内便把那几个漕帮帮众打落船下,剪掉了武金凤的羽翼。然后,回身直逼武金凤,一记漂亮的小飞脚踢飞了武金凤的宝剑,接着双掌齐出,重重地打在了武金凤胸前的那对乾坤二乳之上。不能否认的是,女人打在了女人的□□上不能算是下流。也不能否认,男人看到这一幕时,无论敌友,都多少有些觉得酣畅却不忍心。还不能否认的是,武金凤的乾坤二乳是她要害中的其一,因为她发出了像土鸡被割破喉咙一样的哀鸣后直接栽到了水里,又发出了比其他人落水更为沉闷的“噗咚”声。从武金凤发出的哀鸣和落水的姿势上来看,沈如月的重创即便不至于让她受多么重的伤,但绝对能让她疼的三天不敢再卖弄她那引以为傲的乾坤二乳。
谁的菜谁知道滋味,谁的尤物谁知道爱惜。乾坤二乳遭到的打击,令朱雀堂堂主朱清玄心疼的受不了了,哪怕在武金凤胳膊腿脚上刺一剑,他都没有如此心疼。他一边果断地命令人去救他的凤姐姐上船,一边懊恼地施发号令:“贱人又行凶,弓箭手准备。”
周围数十名弓箭手立刻跨步蹲身,弓搭火箭,曲臂后拉,箭退弦满,蓄势待发,只待令下。
武金凤被救上船,水湿淋淋的土鸡之姿有了落汤之色。她捂着那受伤的乾坤二乳,喘着粗气喝道:“怎不放箭?还等什么?”
弓箭手立刻第二次作势瞄准,真的要放箭了。
陆同章和杜飞虎齐声喝止:“不可放箭。”
然而,箭在弦上,弓已拉满,如何喝止得住?
在朱清玄的一挥手下,数十枝火箭脱弦而出,穿透飘洒的絮幕时闪烁出无数绚丽的火花,耀眼、夺目、惊心、动魄,灰飞氤氲。火箭扯着数十条烂漫精彩的火线,射向了孤船上的沈如月。
然而,沈如月心系腹中孩儿,虽置身死地也要奋力求生。她师从高人,禀赋根骨俱佳,此时武功已尤胜其师当年,虽是不便之躯,却也不会被几枝羽箭轻易伤到。她双臂抡挥,掌出如风,扫落了十几枝羽箭,纵身跃起躲避,向那紧绷的铁链上落去。对面船上立时有人用竹竿长矛戳了过来,她忙乱地躲闪,在竹竿一踩,又跃回了船上。
此时船舱上已经被火箭燃起了几处火点,武金凤气急败坏地说道:“再放火箭,烧死贱人。”
陆同章喝道:“不许再放,此案当年已经上报官府,当有本捕头缉凶。”
武金凤轻蔑地冷笑,说道:“当年你们无能破案,如今倒要捡现成的了?哼!我们撤案,用不着你中都神捕再来插手了。”
沈如月心知事情绝不会有回旋的余地了,她昂头望天,望着那迷迷茫茫的、飘飘洒洒的、绮丽的、灵动的、凄美的飞花絮雨,泪流满面,耳畔响起那诗句:“······不傍舟车不依马,身随清风走天涯。本是圣洁超凡物,奈何世人笑称花!”好洒脱的意境!好悲惨的人生!我死不足惜,只可怜了我这未出世的孩儿!啊!孩儿啊!你还未曾看一眼爹娘,还未曾看过一缕阳光,未曾闻过一丝花香,未曾见到过蝶舞翩翩,未曾见过这絮雨飞扬······
腹中的孩儿开始了剧烈的扭动,能明显地看到衣服的起伏抖动。沈如月双手捧着肚子,捧着自己的孩儿,悲不胜悲,心痛如绞,痛的碎了。
她在巨大的悲痛中绝望了,心中默默地呼唤:“愿与情郎长相守!哈哈······三愿都已成空,佛祖不庇佑我,老天太会捉弄人了。鸿哥,我的郎君,你在哪儿?你的如月去了,不能陪你了,你不要苦了自己,忘了我吧,婉君姐姐还在等你。”她不得不舍弃所留恋的一切美好了。僵持的这短暂过程,对沈如月来说是无可奈何的痛苦煎熬,仿佛身心、灵魂在承受酷刑。
很快,武金凤便下命令要结束沈如月的酷刑了,她是要对她执行死刑。她声色俱厉地对弓箭手喝道:“呆了?傻了?愣着干嘛?放箭!”
于是,严肃悲壮的弓箭手们毫不容情地搭箭、引火、拉弓、瞄准······
正此时,空中如响起了一声炸雷“住手!”,林天鸿凌波踏浪劈刺着团团的飞絮飞掠而来。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漕帮的铁桶般的封锁被冲破了,那些威武的汉子被林天鸿的掌力震得丢盔弃甲,四散落水。林天鸿杀开了一条血路。
武金凤见劲敌到了,机不可失,尖利地喝道:“放箭!”
弓满处,火箭齐发疾射。
千钧一发之际,林天鸿伟岸如鹰、轻捷如燕的身姿像闪电般射了过来。数十枝火箭被他回旋的掌风卷到一处,揉成了一个大火球,在高空轰然爆裂,飞花四溅,飘絮闪燃,灿烂满天。场外的人无论敌友,都忍不住惊叹出声,连武金凤都瞪大了眼睛愣住了。
“哦!”沈如月精神松懈下来,意志好像也坍塌了,再也支持不住了,嘤咛一声,瘫软在了林天鸿的怀中。
林天鸿心若滴血,紧紧抱住爱妻,虎目含泪,哽咽说道:“如月,我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沈如月隐忍着腹中的疼痛,汗湿衣背,额前的发丝濡湿成绺,轻轻摇头,如若梦呓般说道:“不晚,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林天鸿咬着牙根深吸了一口气,面色骤然突然变得像岩石般刚毅冷峻,说道:“你身子怎样?还撑得住吗?”
沈如月紧锁着眉头,轻轻点头,说道:“只是痛的厉害些,还撑得住。”
林天鸿放沈如月坐下,说道:“你再坚持会儿。”然后,他昂然站起身来,高声说道:“罗帮主,你贵为一帮之主,又是当今的武林盟主,如此兴师动众来欺我有孕的妻子,可太过有违侠义之道,有失你尊贵的身份了吧。如此岂能称得起金匾上的那四个字?”
漕帮帮主罗威越众而出,说道:“老夫苦练三载,神功才有小成,在泰山大会上侥幸胜得半筹摘得金匾,深知其中不易,一直诚惶诚恐,绝不敢有违侠义,亵渎了那金匾上的字。但是尊夫人当年杀害了我帮中多名兄弟,不能不讨回公道。蝴蝶双侠的名头老夫也有耳闻,实在不敢大意,不得不行此稳妥之计。今日定要报了青龙堂之仇才罢,你还是退开了等着为尊夫人收尸吧。”
“我看谁敢?”林天鸿双目精光一抡,如火般扫射四下,与之目光相交之人都禁不住心神一震,遂把目光转了开去。
罗威说道:“林大侠神功盖世,老夫也未必是你的对手,但你若要一意孤行,本帮可顾不得江湖规矩了。”
林天鸿喝道:“把我孕妻围困孤船、发射火箭,可是江湖规矩?”
罗威神色一窘,说道:“我帮中兄弟们义愤之下行事是有些欠妥,但尊夫人武功高强,他们也迫于无奈。我漕帮与泰山颇有交情,老夫也十分敬仰林大侠的侠义仁德,尊夫人若自行了断为王堂主抵命,老夫便代漕帮上下亲到坟前祭拜如何?”
林天鸿冷冷笑道:“那你们先踏过我的尸体吧。”
罗威神色动容,说道:“刀剑无眼,那也说不得了。林大侠武功虽高,若自信能在我们数百人之围中全身而退,就不妨试试。”
杜飞虎忙说道:“帮主息怒,林兄弟夫妇都是仁义之人,卧虎赌坊之事定有隐情,还望帮主让他们分说个明白。”
武金凤喝道:“还分说什么?事情再明白不过,有什么可分说的?当年之事定也有这小子一份,大伙儿齐上就是,我就不信他有三头六臂。”
陆同章说道:“不可,他二人既是嫌犯,当有我带到公堂上再作定论。”
朱清玄阴阳怪气地说道:“少装模作样,公堂之上能有什么定论?谁不知你们是旧识?还是刀剑拳头解决的痛快。”
“你······”陆同章喝道:“你休得胡言!公堂威严,岂容你轻侮?再出言不逊,本捕头这钢枪可饶不得你。”
林天鸿遍观周围形势,先不说罗威武功到底如何,从身形气度上看,这周围数百人中便有不少高手在内,余众执长兵短刃、弓箭暗器的戒备防控似乎遵循阵法布局。他心知自己可以出其不意地在后方突袭进来,但若要独身从正面冲突出去却难保无损,更别说再带着虚弱的孕妻了。他心中不禁怅然,回头望向妻子。
沈如月已是身疲神惫憔悴不堪,密布着汗珠的苍白脸颊贴在了古旧斑驳的船板上,娇弱的像一朵雨后的白牡丹。她气息幽幽,肢体颤抖,凄苦一笑,说道:“鸿哥,你走吧,不要管我了。”泪水滚滚而下,砸在船板上,都似乎砰然有声。
林天鸿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痛苦摇头,泪珠似要夺眶而出。他深吸了一口气,没让泪水溢出,猛然转身,纵声大笑,笑声雄浑高亢,声震长空。笑罢,他高声说道:“陆捕头、杜大哥,二位都是光明磊落的铮铮汉子,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多谢,不用再为我夫妇二人分说了。”他抱拳对二人一拱,又凛然说道:“人多势众我林天鸿又有何所畏惧,大不了我一家两尸三命葬身在这运河上!‘垒垒白堤参骨砌,滔滔河水和血流。’哈哈······这运河上的冤魂多了去了,我一家人葬身此中不孤单,比他们强多了。罗帮主,身为当今武林盟主,设下此计围困我的妻子,不领教你的高招,我死难甘心。接掌吧!”他贴着铁链飞身掠去,抬掌打向罗威。
罗威有能力夺得武林盟主,武功自有独到之处,眼光也够毒辣。见林天鸿掌力雄浑,势若雷霆,他不敢贸然硬对其锋芒,但唯恐林天鸿有后变之招,倒也不急于躲闪。他运力抵住令人窒息的气劲,待林天鸿掌势用老,便举掌回旋牵引把林天鸿的力道拖向左侧,而他自己则右窜跃到了船舱顶上。“砰”一声响,大船的左舷被林天鸿的重掌击塌了半边,十几个汉子被气劲震破了衣衫跌落到水中,引起了一片混乱。
林天鸿紧接着折身拧腰,足尖在船舷上一点,弹身直逼罗威,在舱顶上与罗威打在一起。
罗威年岁不小了,武功虽也极高,但却不如血气方刚的林天鸿势头强劲。他守多攻少,似乎一交手便处了下风,暗道:“这小子竟然如此了得,幸而泰山大会他没到场,否则武林盟主之位当属他矣!”
下面观斗的人群,有不少人已看出了丁卯瞄头,心知再不援手,二十招内帮主必败。帮主曾有言在先,今日是报仇雪恨,可不按江湖上的规矩办事,群起围攻倚多为胜亦是当然。在得到妖气蓬勃的玄武堂堂主朱清玄示意之下,五名好手亮出兵刃随朱清玄飞身而上,去相助帮主罗威。
一时之间,舱顶人满为患,更显狭小,众人近身肉搏,均感捉襟见肘碍手碍脚。在林天鸿‘魅形鬼影’、‘捕风捉影’的频频施为之下,援手们似乎难以捕捉敌踪。你的刀不由自主地向我砍来,我的剑情不自禁地向你刺去,援手们有些难明其状的狼狈。好在大家都是高手,收发自如,能拿捏得住分寸,总是在间不容发之时撤劲止住兵刃。
没有最高,只有更高,高手之间也有高低之分。林天鸿此时的修为已跻身于高手之巅,可以说是高手中的高手,简而言之为高高手。他凭借‘魅形鬼影’迅疾灵动的身法和‘捕风捉影’精妙怪异的招数,在这场混乱的大战中乱中得势险中取利,占了不少便宜。
然而,他心知对方人数太众,自己虽然一时占了上风,却绝难尽数打败这么多敌人,更不易救妻子安全脱身。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而今唯有想办法制住漕帮帮主罗威,以其作为人质迫退众人才是上好之策。他作脱身逃生之念,却不想多伤人命与漕帮再加大仇恨,出招之际便留有余地不施重手。寻机震断了朱清玄的宝剑,扫腿踢落了三人,他紧逼漕帮帮主罗威。
忽然,中间那船上的沈如月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呼喊,身子抽搐扭滚了起来。
只听陆同章急促的声音响起:“不好,是要生了吧!”
林天鸿一惊,打向罗威的一掌真气泄了三分。罗威却全力迎了上来。二人双掌相交“砰”一声响,都喷出了一口鲜血,后退了两步。林天鸿急于回身相顾妻子,忽然感到左右身后齐有劲风袭来,他听风辩位也不细看,掌爪齐施,把朱清玄和另两个汉子打飞了出去。正此时,隐约恍惚中觉得人影一晃,有人从舱下攻了过来,他立时感到肩头一痛,却是被武金凤用剑刺中。
那武金凤从林天鸿飞攻而来的第一时间便举着剑跃跃欲试,寻机欲动,苦于没有寻到良机,她一直晃来晃去地没敢下手。此时她借林天鸿分心之际,一举偷袭得手,心中大感畅快,凶狠与毒辣并生,准备把刺入林天鸿肩头的宝剑横推斜划给对方来个皮开肉绽。然而,这个狠毒的女人并未如意。在她的狠毒意念生发后,而在她的狠毒行径施行前,被林天鸿一记沉重有力的反踢给踢中了。这一脚反踢没有踢到她那胸满乾坤的丰乳,而是踢到了她那可纳百川的肥臀,一样的令她疼痛,一样的令朱清玄疼惜。于是,她再次拖着哀鸣的声音,拎着她的宝剑再次落水,再次成了落汤之鸡。所以,朱清玄再次大声疾呼,令人下河去救他的凤姐姐。
此时,林天鸿无瑕顾及肩头伤痛,旋身跃下,踢翻了十几个意欲趁火打劫的汉子后,他扯下一张大帆冲天跃起。大帆掠飞,风声呼啸,被他肩头喷溅出来的鲜血染上了朵朵红云,成了绚丽的彩帆。红云降落,林天鸿挥手一扬,彩帆把他和妻子罩在帆下。
风流云动,飞絮劲舞,产妇的呼号骇人心弦,天地也为之动容,人将情何以堪?
是可隐忍?孰不可隐忍!陆同章、杜飞虎不能隐忍了,他们不再保持缄默了。陆同章振臂高呼:“女人要生产,再动手天理难容。”杜飞虎则向舱顶的帮主罗威进言:“帮主,等女人生完孩子不迟。”
许青、李达、张亮以及那十几个捕快都拔出刀剑来喊道:“女人生产,不容惊扰。”
被摔了个狗吃屎的朱清玄兀自懊恼愤恨,见此时机,岂肯错过?大喊道:“此乃天赐良机,快放火箭。”
陆同章钢枪一挥,挺举上前,声色俱厉地喝道:“谁都不许妄动。”他须发张扬,眉凶目怒,威武如天神,彪悍似金刚,把弓箭手们都给镇住了。陆同章回过身来,喝叱朱清玄:“不给女人留生产之机,你这是落井下石,简直猪狗不如!”
朱清玄终归是漕帮的一堂之主,被陆同章指着鼻子骂了这么不堪的话语,如何还能忍得住?即便是官府衙门里的人也不行,即便是大名鼎鼎的中都神捕陆同章也不行。他气得小脸儿铁青,大失堂主庄重地蹦了一个高,伪娘的嗓音发挥到极致,叫嚣道:“你······你敢骂我?”随手在身旁汉子手腕一拍,汉子的刀飞射向陆同章,他随刀跟进,握住刀柄劈了下来。他在气急失态之下迅疾地借刀、掠身跟进、抓刀斩劈,举止潇洒,一气呵成,到还是有些可圈可点之处的。
但陆同章久负盛名,绝非泛泛之辈,随手一挥钢枪便磕断了朱清玄手中的刀。
朱清玄一愣,抛掉断刀,举掌作势,又要攻来。
“住手!”罗威喝止住朱清玄,沉声说道:“好了,等她生完孩子。”他眉头一皱,咽下了一口甜血,飞身飘落船头。
朱清玄本就心中发憷打了怯,便借坡下驴收了身式,却恨恨地做出不情愿的样子。
众目所瞩的那血染的大帆抖抖索索一阵起落,好似涌动的彩云。
林天鸿紧握妻子的双手,急切说道:“如月,你坚持住,不会有事的······哇······唔······”他咳出了血来。
沈如月抖索着抬起汗湿淋淋惨白无血色的手擦拭丈夫的唇角,眼中流出清冷的泪水,爱怜地问道:“鸿哥······你······受伤了?”
林天鸿抓住这只手,按到唇上摩挲,说道:“没事,我没事!你怎样?很痛苦吗?”
沈如月痛苦的脸上却现出喜悦的神色,说道:“好痛,好开心,我要生了。”凄美一笑,流出了幸福的泪水。她泪汗交流,柔肠寸断,心碎却欣慰,欣慰临死之前能生下孩儿,够了,这就够了,她知足了。
林天鸿既喜也悲,心痛如绞,灼热的泪水像炽热的岩浆奔流而下,说道:“你撑着点,我来接咱们的孩儿出世。”
彩帆鼓动,云卷云舒。林天鸿在帆底下准备为妻子接生了。回思着接生婆子描述演示的据经、据典、据风俗传承、据她自己经验习惯的动作技巧,林天鸿去其野蛮粗鲁的糟粑,留其合理适用的精华,再结合一些活络通脉的手法为妻子推穴按摩助产。
周围的人看不见里面何等光景,纷纷侧耳聆听揣度。听到林天鸿说到为妻子接生时,无不愕然一惊,无人相信一个手指粗重的大男人能担得起这天下很普遍平常且又庄严神圣的接生差事。他们认定林天鸿这是被困之下的无奈之举,不禁心生怜悯,面露惭愧之色,替他捏了一把汗。
毒气不得出的朱清玄在此令众人揪心的时刻竟然幸灾乐祸地冷笑说道:“我不信他还会接生孩子,要是弄的母子双亡可怪不得我们了。”
第二次被从河里救上来的、披头散发、水湿淋淋、狼狈落魄的武金凤扭动着水蛇一样的腰肢一步三跌地走过来,怨毒地说道:“死了倒好,那倒也省得我们再动手了。”
“闭嘴!”、“畜生!”杜飞虎与陆同章同时喝道。
那血染的大帆抖动渐剧,女人的喘息声渐急,间或有发自心底的呻唤和牙齿相磕的声音传来。这所有的举动和每一丝声息都牵动了周围的每一双眼睛,每一双耳朵,每一颗心。这是他们和她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女人生产的过程,感受生命新生的过程,惊奇和焦急在他们和她们心中并生。隔水相望,絮雨迷茫,近却也遥远。但此时的心念却是一致的统一,生了吗?会平安地生出来吗?
杜飞虎喊道:“林兄弟,你成不成啊?要不要去找个接生婆子来?”
林天鸿不答。
杜飞虎环视左右,又高声喊道:“在场的姐妹中可有懂得接生的?去帮一把吧。”语气近乎哀求。
无人回答。女帮众们相顾对望,尽皆摇头,似乎还有些人发出了因不会接生而惭愧的叹息。
陆同章严肃却焦虑,喊道:“你先用内力护住她心脉,慢慢发力助推生产,切不可急躁。”他虽早早做了三个孩子的爹,亲身经历过三次焦急惶恐的生产等待过程,但那都只是在产房外干耗,并未亲自参与接生,也未曾亲眼看到过女人生产过程。他凭印象中听言照说,其实他也不知具体该如何推力助产。但此言一出,还是令众人投来一片钦佩的目光,意思大概是称赞他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中都神捕,连女人生孩子的技巧都懂得。
林天鸿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履行神圣的职责,沈如月神魂归一意念无二,殷切地期盼却也是无奈地咬着牙等待。的确,任何人第一次接生孩子都是生疏的、笨拙的、紧张的、恐惧的,任何女人第一次生孩子也绝对是生疏的、笨拙的、紧张的、恐惧的。所以此时,生孩子的与接生孩子的人心理上的感受差不多是一样,只是生孩子的人身体上多了一种强烈的、无与伦比的痛楚,但这是无可替代的。一时之间,但见帆起帆落,不闻人声话语。
船舱上十几处燃点已经汇聚成团,燃起了熊熊的冲天火焰,噼啪爆响,热浪灼人。席卷的白絮如投火的白蛾般热烈奔放,那轻捷灵动的身姿瞬间便华丽炫目地闪烁膨胀了,接着是灰飞消散,烟云惨淡。
此情此景足以震撼人心了,数百人屏声静气,期待着帆下的结果。在好奇之心的驱使下,在是好、是坏、该喜、该忧尚未明确之前,同仇敌忾的漕帮众人都暂时摒弃了所有的前仇旧恨,都像朝圣一样神情肃穆、黯然、缄默、平和,甚至有些安详了。有些意志脆弱的女帮众被激起了远古的、圣洁的母性,心脏都变得像熬化的糖稀、熟透了的柿子一样柔软。爱恨情仇、恩恩怨怨都已经不值得一提了,此刻她们渴望看到的场面是——以烈火为背景,在血染的云团中平安降世的新生的小生命。
期盼的画面还是没有出现,帆底下还是没有一丝声音。时间仿佛凝滞了,好像还是定格在那一刻。凝滞定格的还有燃烧的烈火与漫天的白絮,烈火好像不再疯狂跳动,白絮好像不再随风劲舞。那令人悲哀的、不忍睹视的白蛾投火自取灭亡的惊心动魄也似乎没有了。噢!换个角度来看,白絮如白蛾般的投火应该不算是自取灭亡,应该超凡脱俗的飞升、自化。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条卑鄙邪恶的火蛇正沿着古旧干枯的船舷喷吐着猖狂丑陋的信子大摇大摆地逼向那片绮丽神秘的彩帆。这是很恐怖的事。
众人“噢”的一声把心缩成了一个蛋提到了嗓子眼,又“哦”的一声倒抽一口凉气。或许他们抽进去的是混合着细碎飞絮的热气,因为他们倒抽完气后都不约而同地哆嗦了一下,有的想咳嗽,有的想打喷嚏,还有的想吐痰······总之每人的感受、表情各不相同。
但,他们呈现在不同表情上的感受都没有付之于行动,想咳嗽的人没有咳嗽,想打喷嚏的人没有打喷嚏,想吐痰的人也没有吐出来,而是咽下去了。也或许他们已经行动过了,除了他本人之外,没人听到或者看到别人的动作,因为在那时,那座坚强屹立的船舱轰然倒塌了。船舱是被看似静止空洞的烈火压倒的,倒塌后的一瞬间,腾起烟灰余烬的同时,引燃了密密麻麻前赴后继的白絮。飞絮劲舞,星火灿烂,烈火得助其威,更加熊熊猛烈。人们都被那突然无比壮观热烈的景象所吸引了。
那片被火蛇咬住的彩帆立刻又把人们的目光揪了过去,因为帆下的景象才是最为神秘的,才是最为重要的,因为那下面有两个人嘛!大家都还在期盼出现第三个人呢!
火蛇一旦咬住帆布后便开始蚕食,接着是变得兴奋活跃,开始吞食。它的躯体快速膨胀,变得庞大,很快便像翻滚的火龙了。
此时人们都感到心快要被揪碎了,快要窒息了,眼睛快要瞪突了,都急切地盼望着结果。可是,火龙都快把大帆吞噬了,还不见那下面有什么动静。所有人都意识到焦灼地期盼和虔诚地祈祷是没用的,应该有所行动才对。此刻任何人都坚决地相信,任谁上前,绝对是要去扑火,是要去救人,而不是去害人。人们在面对眼前的灾难时,不是麻木的,不是冷漠的,不是无动于衷不施援手的,而是不自觉间便会激起本质的、与生俱来的、未经错误引导的、纯粹的善良、慈悲、侠义。人本来就是如此的,人应该如此才对,这样人间才更美好嘛!
就在有人准备寻找灭火器具的时侯、就在有人要脱衣服沾水的时候,那片被火龙吞嚼着的彩帆下传来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叫。那声音尖利,穿刺长空,令众人心惊肉跳紧张到了极点。接着,一声婴儿清脆稚嫩的啼哭如天籁之音般冲破了沉闷死寂的空气。
“噢,天呢!”众人深呼吸了一口长气,尽管又吸进去了细碎的飞絮,但每个人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发之心底的圣洁的笑容。
“生了,生喽,生了哎!”一些女帮众们的感触似乎更为深刻,竟然喜极而泣了。
然而这终归是战场,不久的刚才还在生死相搏。女帮众的失态立时招来了武金凤的不满,她抬手一托她那受了伤的乾坤二乳,尖酸地说道:“生个孩子有什么了不起?大呼小叫,真不知害臊!”她那饱含嫉妒口吻的蔑视并没有得到一贯对她俯首听命的属下回眸。
杜飞虎哈哈大笑,问道:“林兄弟,是男孩女孩?可两厢安好?”
陆同章则还是充当有经验的过来人,喊道:“抠净孩子口鼻,别忘了割断脐带。”
林天鸿早深刻铭记了接生婆子所教的至关重要的产后注意事项,并谨慎细致地实施了。他没心情回答朋友的问话,只是激喜哽咽地对妻子说道:“如月,是个女儿,长得像你,你辛苦了。”
风助火势,火已经烧到他二人······不,此刻应该是三人,已经烧到他一家三口置身的凸起处。杜飞虎喊道:“林兄弟,火上来了,快掀开帆布。”
武金凤喝道:“掀什么帆布?还不都得是死!”她不肯错过这稍纵即逝的时机,跳上铁链疾行几步,飞身而起,居高临下地挥剑刺向凸起的人型。
“小心!”陆同章大喊了一声。四下亦有不少人惊呼出声。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火光剑影一阵急剧闪烁,“哧啦啦”的破裂声响中,燃烧的帆布碎片乱飞乱射,引燃了漫空中的飞絮,又呈现出了一个星火灿烂的炫目画面。在这个画面中最为抢眼的是武金凤头下脚上的姿势不变,但居高临下的轨迹变成了一飞冲天,如流星般拖着口中鲜血喷出的尾巴,飞出好高、好远。
然而,尽管她的离去是姿势优美、速度迅疾,却并不是她自愿的,而是被林天鸿重掌打飞的。很遗憾!土鸡就是土鸡,飞的再高也成不了凰鸟,起飞的造型优美,并不等于会以优美的造型降落,但降落的速度还是有的。当她飞的不能再高、再远的时候,势头逆转,但姿势依然不变,夹带着风呼啸出的哨响,笔直地栽了下来,直直地载入河中,激起了冲天的水柱。从她降落的速度和力道上判断,若非当年白英老人家治水得力,全程水势大盛,颇有深度,她定然会一头扎进淤泥里喂王八了。而从她飞行的远度距离来判断,若非当年林青尘监工得力,民夫们没有掐扣尺寸,把运河修筑的宽阔无比,她定然会跌落到岸上,摔成一摊肉泥稀屎。如此看来,白英的功劳是不容置疑的,而林青尘也不是一无是处的。
总之,不管武金凤降落到何处,从她被打飞的速度、高度还有那作死的造型姿势上来看,此次落水都大不同于前两次。视她为人间尤物的朱清玄没有再命令别人去救他的凤姐姐,而是亲自来了个漂亮的跳水姿势一头栽进了河里,扎了个猛子又狗刨着游过去,然后又扎猛子潜水去摸。
武金凤像一条死鱼般被拎出水面,像一团蒲草败絮般被拖上船。金钗丢了,银钗丢了,凤头钗也丢了,头发彻底的乱了,像疯子,像乞丐,像羽毛掉净频临死亡的斗鸡。不知道林天鸿打在了她身体的哪一个部位,但可以确定绝对没有打在她的乾坤二乳,因为那两只东西仍然丰满□□。如果林天鸿是打在那对东西上的话,众人会不会认为他很下流。应该也不会吧!危急之下可以不遵守规矩常理的。这是漕帮帮主说的嘛!
武金凤依然乾坤起伏,喷出了好几口浊水后又喷出了些血水,然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跑了调的鸡鸣,再然后,她竟然还要争扎着起身。众人不得不佩服她的坚强了。然而心志坚强的她没能成功站稳,晕头转向地原地转了两个圈子又瘫了下去。这次她受伤比较严重了。
喜新厌旧的漕帮帮主罗威,鄙夷地看了一眼殷勤服侍武金凤的朱清玄,厌恶地哼哧了一声,便不再理会。
只见,林天鸿抱起产后虚弱不堪的妻子,走到离火远些的船头,轻轻放稳,把衣袍包裹着的稚□□儿放到她的脸旁,柔声说道:“如月,快看咱们的孩儿,她多乖,还嘬手指呢!”
沈如月苍白的像白纸、憔悴的像碎玉一样的脸上露出疲惫但陶醉的笑容。
罗威远远看着,叹了一口气,对陆同章说道:“陆捕头,孩子已经出世,我今日再给你个情面,也不必非置她于死地了。当年王兄弟在卧虎赌坊失了一条手臂,只要她斩下一条手臂相赔,便算抵过。你再阻拦,可就是有意要我为难了。”
“这······这······”陆同章一时怔住了。
杜飞虎急切说道:“今日斩不得啊!帮主。她刚刚生产,气血两虚,斩一条手臂下来,岂不等于要了她的命?等她过了满月养好了身子再斩吧。”
罗威因敬重杜飞虎的为人且又有赖于他处理帮务的能力,一向对他容让礼敬。前一段时间知道他一直隐瞒真相,对林天鸿夫妇袒护后便心有怨言,但却也没重言责怪,但今日杜飞虎当着这么多帮中兄弟的面一再跟自己唱反调,实在令他大失颜面,他便难以隐忍了。双目一瞪,立生怒色,沉声说道:“我心已决,你休要多言。不斩手臂,他们谁也离开不得。”
杜飞虎见帮主竟然破天荒地与自己强颜怒色,心知事情已经绝不能缓和了,便也不再言语。
林天鸿听到罗威的话后昂然起身,说道:“要斩手臂,就斩我的吧,只要容我妻儿离开,要头我也不会眨一下眼。”这绝对是肺腑之言。他心知自己已受内伤,是绝对难以突出重围的。妻子经历九死一生才生下女儿,一身的血流失近半,就算不斩手臂,若不及时救治也难以长挨久持。为了能尽快医治妻子,他是任何条件都会答应的。
哪知罗威听到林天鸿的凛然话语却感到像是受到羞辱似的恼火犟上了劲。他像入了夹道的犟驴一样死不回头,用坚硬决绝不容商量的口吻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我是要报王堂主之仇,又不是行凶杀人,要你手臂、头颅何用?要想脱身,就要留下你妻子手臂。”
林天鸿见罗威还是必要置妻子至死才罢,自己夫妻自是生死不弃,但可怜我刚出世的女儿了。他心中不禁怅然,对着妻子凄苦一笑,转身说道:“我夫妻同心,能得以同死无所抱憾了,只是我这女儿却是无辜,麻烦陆捕头带到林家村交于我父母抚养,天鸿感激不尽。”说完,他单膝跪地,把女儿高高举了起来。
陆同章曾与林天鸿数次共同面对敌难,对林天鸿的品性气度、为人作风无不佩服。林天鸿但有所托,他自是无不欣然承担,但此时他却不禁踌躇犯难了。把那刚出世的孩子带到林家村虽是举手之劳,可若是答应了,那后面将要发生的事并不难猜测,林天鸿定会随妻子同进退共生死。如此力量悬殊之下,可以说他们夫妻毫无胜算,必死无疑。陆同章皱眉怔在当地,思忖迂回之策。
沈如月自也是明白林天鸿此举的用意,拖着身子向前挪动,说道:“不,鸿哥,你不能不管咱们的女儿,我······我那么辛苦才把她生下来,你怎么能把她交给别人抚养?你自己一定要陪着她长大,一步也不能离开。把女儿给我。”
林天鸿蹲下身子,把女儿捧过去,说道:“哎!女儿在,你再好好看看吧。”
沈如月抬起纤细苍白的手指轻抚女儿粉白细嫩的脸蛋儿,轻抚那湿漉漉的柔软头发,又把自己的脸颊贴上去摩挲亲吻,爱怜、不舍、痛惜却也痛苦悲哀,双眼盈满泪花。突然,她仰头说道:“鸿哥,我回家看过爹娘了,也是悄悄儿的,他们都没发现我。我还看到了婉君姐姐呢,她还是那么美,只是更消瘦了。婉君姐姐才是真正的好女人,她没做过错事,更没杀过人,她还在等着你呢······”声音微弱,哽咽难言,泪水滚滚而下。
林天鸿痛苦摇头,说道:“如月,我的好如月,你不要说话了,什么也不要想了。”他把手掌抵在沈如月的腹间,轻缓地输入真气。
沈如月闭目一阵,又睁开双眼,叹息说道:“我好想和婉君姐姐一同嫁给你,一起抚养我们的孩儿,抚养你们的孩儿,这终归都是咱们的孩儿,可惜没有机会了!你······你走吧!带着我们的女儿,回家找婉君姐姐吧!她心肠那么好,一定会好好照顾我们的女儿的。你去吧,勿要再以我为念,忘了我吧!”她泣不成声,又闭上了眼睛,却又涌出了更多的泪水。
林天鸿心中一震,摇头说道:“不,我不走,我不会离开你的,死也要和你在一起。”他紧紧抱住了沈如月。
沈如月痛苦摇头,突然睁开眼睛,坚定地说道:“肤发授之父母,安能不自惜而弃之?我爹娘在世时我未曾尽过半分孝道,是为今生最大的愧疚,死了又岂能以不全之身去见他们?今日已难逃一死,我定要留个囫囵之尸才能瞑目,我不能斩手臂,你也不能斩。”
林天鸿点头,说道:“不斩,我们都不斩,我们杀出去,去找婉君。只要你喜欢,只要她也愿意,我便娶了她与你做伴做姐妹,咱们三个人一起抚养孩儿,一样的疼爱孩儿,好不好?”他那一句声音不大的“我们杀出去”像一颗巨大的霹雳弹在漕帮人群炸开了一样,引起了巨大的震惊。罗威倒还罢了,但以朱清玄、武金凤为首的铁面冷心的激进派帮众立时紧张的戒备起来,以防林天鸿夫妇真的发难突围。而以陆同章为首的善面仁心的正义派捕快们则在盘算如何周旋维护林天鸿夫妇逃脱围困。两拨心思不一样的人一样的紧张。
正在大家都紧张的时候,只见沈如月先是闭着眼睛摇头,又忽然睁开眼睛点头,深喘着气息说道:“好,我们一起杀出去······”这话简直令四周心存两个极端的人们紧张到极点了,陆同章他们都已暗自选择好了先行出手对付的对象。但憔悴的沈如月虽如是说,却没有如是做。她没有振作地起身,甚至连振作起身的意向都没有,依旧神色坦然,语气和缓地像是在谈论家事一样,对林天鸿说道:“我们回家去见爹娘,去见婉君姐姐,他们一定会喜欢我们的女儿的。让爹给女儿取个名字吧,咱们拟的就不要用了,爹会更高兴的······”她声音更哽,流泪更甚,泪眼中泛出令她陶醉却又似乎令她自己都不相信的幸福笑意。
“好,好,好!”林天鸿托扶妻子起身,说道:“我答应你,都答应。”他转头对着警惕的像兔子一样的漕帮帮众高声喊道:“卧虎赌坊高贼劫财焚船,杀我妻子父母家人一十三口,其罪死也难赎,我妻子杀他只是为报父母大仇,青龙堂诸人虽非我妻子亲手所杀,却也不会推卸责任,但他们的不幸皆是受那高贼连累所至。我夫妻二人一直为此懊悔自责,并许诺行善事百件以告慰亡灵,赎往日罪过。今日诸位若能高抬贵手放过我一家三口,在下会永感恩德,日后但有驱使,无不赴汤蹈火粉身以报。”他心诚意恳地表明心迹后,恭敬地抱拳拱手,神色已近乎于哀求了。
林天鸿先时威风凛凛的施威足够震摄于人,后来的惜护妻子、接生女儿足以感化于人,而此时的恳切哀求简直就是让人同情了。漕帮中有不少帮众都被林天鸿刚强似铁、温柔如水、为妻女可以卑微求人的真挚的性情所折服,纷纷把目光转向帮主罗威。
罗威多次听闻过林天鸿的侠义仁德,刚才交手后也暗自对他佩服不已。此时见林天鸿已说出了示弱言和的话,他心中暗道:“此人是个义气汉子,名声甚好,且又师出泰山,我已为当今武林盟主,若逼人太甚,不免会于人话柄,不如放他一马,令他感念。”他心作此想,神色缓和不少。
那被林天鸿夫妇三次打入水中的武金凤,曾多次熏香暖热被窝接待过罗威游戏乾坤、纳川入海,对罗威身体皮毛以及心理性格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即便罗威被朱清玄撬了墙角后,她改变了口味痴迷于阴柔型的伪娘,开始有些把那阳刚的身体皮毛有所淡忘模糊,但从罗威神色表情上来判断心理轨迹的把握还是有的,那也是她在漕帮稳坐一姐必须所具备的。武金凤还没等罗威把话说出口,便像是有人捅了她的鸡窝一样猛然抖擞起来,扯着鸡嗓子嘶哑喝道:“笑话!我们帮主的话岂能更改?否则,以后如何约束帮众?你死了这条心吧。”
朱清玄担心他的凤姐重伤之下声音难以及远,也担心他凤姐嘶哑的声音让林天鸿听不清楚,便又言不同意相近地郑重申述了一遍。他走上前两步,脸上妖气迷漫的像是魔鬼出洞,把他那阴柔的嗓音尽可能地提高到最大限度的高亢,说道:“斩下尊夫人一条手臂便罢,若非如此,休再多言。”
漕帮的两大堂主都还是坚决地拥护帮主先前的决策,作为决策的颁布人,罗威更不好再更改了。罗威粗重地叹了一口气,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林天鸿心知再难有转机了,冷笑一下,对妻子说道:“看来我们只有拼死一战了,你抱紧女儿,我背你杀出去。”
沈如月轻轻点头,凄苦一笑,万般不舍地看了一眼女儿。突然,她一把把女儿推到林天鸿胸前,身子一跃而起,血染的彩衣舒开一抹绮丽的云虹,像一只斑斓大蝶卷裹着团团飞扬的白絮扑向了火海。在空中喊出了一句话:“照顾好我们的女儿。”紧接着,形影俱无,隐没火海,“砰”一声大响,船底中断,四壁皆塌,飞星似箭,水花披靡于絮雨烟尘之中,大火燃烧的更加猛烈。
“如月!”林天鸿先是撕心裂肺地呼号一声,紧接着便向后抛出了手中的女儿,同时喊道:“有劳陆捕头。”他也纵身扑向了火海,欲追妻子而去。
此时,陆同章心念急转,说话与脑光一样迅疾:“还你孩子!”话音起时,他飞身迎了上去,把孩子又用掌风推飘了回去。
陆同章折回船上看到林天鸿果真接住了女儿,完好无损地又站在船头了,才“哦!”一声舒了一口气,暗道:“好险!”
的确,在间不容发的危急时刻,陆同章把那孩子又推回去,无疑于心存侥幸的赌博行径。如此成功避免了林天鸿的殉妻和稚嫩的孩子受到伤害是需要他自己的判断正确、行动果断、出手足够迅疾,当然,最重要的是坚决地相信林天鸿有比他更迅疾敏捷的反应和身法。天幸他赌赢了,结果跟他想的一样完美,他舒气暗叹的同时周围发出了一片愕叹。
林天鸿热泪滚滚地呆立在倾斜的船头,火焰灼焦了他的衣服头发。那稚嫩的孩子难耐灼烤燥热,放声大哭起来。
陆同章喊道:“船要沉了,小心孩子。”
杜飞虎也说道:“林兄弟,照顾好孩子要紧,上船来吧!”
林天鸿向后退了几步,依然傻傻地望着熊熊的烈火,身体随着船头倾斜下沉。水已过膝,他慢慢转身,目光中杀气浓重,骇人心魄。
朱清玄故作无惧,喝道:“你还想怎样······”在他开口之时,林天鸿身形一动,已经掠过三丈宽的水面欺身到了他的面前。他话音未落,紧接着便又“啊!”一声惊叫。他反应倒也够迅速的,猛地倒退了三步,撞倒了身后的一人,他也被绊倒了。但他脊背在那人身上一挺,以迅速的起身巧妙地衔接到被绊倒的过程中去了,多少化解了些尴尬与狼狈。朱清玄的后退、摔倒、起身似乎是在瞬间一气呵成,但他一气没呵完立刻又以迅速的仰倒衔接到了起身的后续。使外人看起来他后退、摔倒、起身、仰倒这四个动作是连贯的、是流畅的、是毫无凝滞的、是得心应手的、是随心所欲的、是适合其风流潇洒的气象的。但众人都马上又意思到不是那样,他那四个连贯的动作应该是急促的、迫于无奈的、心惊胆战的、手忙脚乱的、狼狈不堪的,因为众人都想起好像在朱清玄起来的一瞬之间差点跟林天鸿撞脸,他好像是被吓倒的。而朱清玄的神情和话语立时印证了这判断。当时朱清玄的脸吓得煞白,伪装的阳刚高亢荡然无存了,阴柔尖利地说道:“她自己投火,关我什么事?”他从林天鸿目光射出的愤怒上判断林天鸿会杀了他,也许会像沈如月打他的凤姐姐一样当胸来一拳,最乐观的结果也免不了两个耳光,或许是一个耳光。林天鸿一只手还抱着孩子呢,如此看来是一个耳光的面比较大。
林天鸿并没有捣朱清玄一拳,也没有打耳光,而是他自己脸上痛苦扭曲了一阵,摇了摇头,流出了泪水。然后猛然抬头,纵声大笑三声,纵身跃起。众人回望时,他已经到了岸上,狂奔而去。
陆同章叹气说道:“罗帮主,你可满意了?”
罗威黯然一阵,面露愧色,说道:“罗某只想平息帮中义愤,哪知那女人如此刚烈?”
此时,武金凤气力稍有恢复,挣扎着扶着属下扭摆着疲软的腰肢走过来,一捋她那颓唐邪恶的鸡窝乱发,妖气重生地说道:“那是艘破旧的老船,并不结实,说不定她撞破船底潜水逃了,要不要派人下去看看,必定眼见方可为实。”
杜飞虎冷冷地说道:“行了吧!你还嫌不够?三次落水都没把你淹死,还不积德?水火无情,她那身子,都血脉归心的人了,还能有命在?”
罗威摆手说道:“好了!就此作罢,以后不许再提这事,散了吧!”
陆同章看着那漂浮着碎木灰烬热气腾腾的水面叹息一声,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带着人走了。漕帮众人起锚开船,各回分舵码头。
没人注意到远处划来了一艘小船,而且从那小船的式样和修补的钉板来看,正是日间沈如月开来又漂走的那艘。划船的是一个头戴斗笠的老者,老者一边划船,一边吟唱:
欲行百善赎前过,却成镜花水中月。
是是非非谁能论,善善恶恶难分说。
本得先知可避祸,无奈心性不洒脱。
痛心疾首身投火,苦命怨女又一个。
命中磨难虽难脱,老天不负向善者。
吟唱完毕,小船已到事发近处,那老者摘下斗笠,飘身落入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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