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苍月颇冷,萧晗一行人领着几十车货物回来了。把货物安置好之后,玄镜四人便到了书房听候萧晗接下来的安排。
“这回我们可是赚大了”,如轩兴奋激动得很,“不伤一分一毫便成就了富贵!”
不光是如轩,其余三人也都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而唯有萧晗仍旧冷淡若初,眼眸中没有一丝涟漪,仿佛这些事于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那张家也断想不到我们有如此动作”,流觞抚掌,那骄傲的小孩心性展露无遗,“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以为将那些侵占的庄子土地寄在黄龙寨名下便可逃过朝廷的纠察,却不想我们因此得了利。”
越说越兴奋难抑,流觞亦越来越得意:“他张家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吞,那些东西既然属的不是张姓那就只能是主子的!”
“江州张家易对付,江左张氏难周旋”,萧晗冷漠且严肃,流觞素来得意便会忘形,是要给他压制压制的,“须知张家后头有整个张氏家族为支撑,张氏势大,我们也算与张氏结了仇!”
看着萧晗严肃冷酷的神情,流觞顿时泄了气,得意之色也掩去不少,只担忧地道:“这可如何是好,我们岂不是麻烦很大?”
玄镜无奈地摆了摆头,伸出右手轻轻地拍了拍流觞的肩膀,有兄长对幼弟的关爱之情,笑道:“你便以为主子是那种不计后果之人?”
说着,他又转过头看着萧晗,眼睛闪耀着期待的光芒道:“主子定是有应对之策吧?”他在期待着萧晗的话语。
萧晗抬了抬眼皮,看了他一眼,才缓缓道:“善战者求之于势。张氏虽势大却也大不过庾氏,如今庾五恐打草惊蛇而静观其变,而我便要令庾五尽快出手,以借庾氏之势!”
几人听后都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似乎明白了萧晗的计划。
夜色正浓,清辉微明。顺着窗边那一地的月光望去,萧晗眸光深不可测,瞳孔的墨色深深地晕染开,仿佛坠入一汪深潭之中。她有些失神却更像是沉思着某件事,忽然那淡淡的声音从檀口之中飘了出来:“玉蘅,明日便将衣裳送还与庾五。他不得不打草惊蛇了!”最后一句她说得是何其笃定呀!
与之共裳,此情此意何其深厚。玉蘅会心一笑应声道:“是。”正所谓虚虚实实,主子便要造成她与颍川庾氏交情不浅的假象吧!
更香的青烟翩翩袅袅的飘散开来,浅淡的素晖亦早已点上了浓色,无垠的夜空中只有那一轮明亮苍白得若冰雪的银月在勤勉地坚守着。
夜深了,人静了!
当清晨的那一抔曦光光华了整个大地时,日晷上那一条长长的影子已经指向巳时方向了。
去年这个时候桃源也是漫天夭红,曦光之下的那一片光景胜过了落日余晖的晚霞。临走时,桃源的桃花才新发苞,如今,桃源也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妖娆了吧!索性十年的光景萧晗已经将桃源的夭红铭刻在了心中,哪怕此刻未能亲眼相见,她亦能将其栩栩如生地描绘于纸上。
刚为那朵朵开繁了的桃花渲染上灼人的夭华,玉蘅便神色欢喜地走了进来。
“主子,衣裳送还了,庾家也收下了!”玉蘅背着手,抿着嘴笑着说道。
“哦!”萧晗淡淡地应了一句,直到将那最后一朵桃花晕上朱红,她才搁下笔,定定地看着玉蘅道,“观你神色定是还有他事与我说,是否是关于外面的传言?”
“主子当真神算!”玉蘅睁大了眼睛惊奇地望着萧晗,那张大的嘴巴也将她的惊讶展露无遗,“主子怎知晓?”
收住了惊愕的神色,玉蘅想自家主子素来聪颖,这等事自是在她掌控之中。又见萧晗仍是不骄不躁,宛若一片止水。反倒是她浮躁了些,于是笑了笑又说道:“外面传主子风华非凡,又说主子一举灭了黄龙山匪智勇无双!如今诸人皆在议论主子,其程度堪比庾氏五郎了!”
“传得倒挺快的!还有何事?”仿佛这一切都在萧晗的掌握之中。
“这”,玉蘅有些犹豫,吞吞吐吐地说道,“有人言主子阴骘无情、噬血如魔,连黄龙寨中妇孺都不曾放过。”
玉蘅抬着眼皮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萧晗,生怕萧晗会迁怒萧晗,又小心地劝说道:“主子亦无须多心,不过是小人口舌罢了!”
玉蘅也还是关心则乱,跟了萧晗几载她也应知道萧晗素来寡淡冷情,对人对事都看得极淡,又何曾真正意义上地羞恼过。
果然,那清冷的面孔上并没有多余的神色。只见萧晗那薄薄的嘴唇微动,那清且凉的声音道:“非是口舌之争,实是张家欲对付我!”
“如今众人皆以为我与庾五关系匪浅,故而张家亦不敢轻易动我”,冰冰凉凉的声音又继续道,“然他又不甘心,是以总要在暗地里使绊子!”
这边萧晗话音刚落,如轩便拿着一封信函进了来,双手奉上道:“主子,张家请柬。”
接过那封精致的信函,拆开,将其中的文字一一揽入眼内,萧晗若有思地喃喃道:“君悦楼,明日张家做宴,邀我前去!”
“定是鸿门宴”,如轩很笃定同时也很不解,“张家不是因庾五的缘故而对主子稍有忌惮吗,怎地这么快就有动作了?”
“利用庾氏本是险棋,庾五他又怎甘心就此为我之盾”,萧晗神色寡淡仿佛她早就料到了这一步,“故而在外人看来我与他又甚是微妙,而张家定是要借此宴刺探一二。且张家极可能剑走偏锋,是以明日之宴不得不防!”
“这庾翼也是的,我们此举也算助他。他却畏首畏尾,迟迟不欲动手!”在门外听到萧晗的分析,流觞不禁有些恼怒庾翼。
摇了摇头,萧晗否定道:“非是他畏首畏尾,实是江州势力纷杂。他欲为的是斩草除根,然若一不当心,便会后患无穷,故而他是要一招扼其要害。我们此番作为也打乱了他之计划,他定是逆转形势的!”
如轩抚着下巴也点头赞同道:“晋是渡江而来的,为政局平稳王丞相多对江东豪族施以怀柔手段。庾氏也算强硬的,好歹也敢动江东豪族,只是这过程必不能过于急躁了!”
“我们不如庾五,我们等不得”,其实庾五也有庾五的道理,只是萧晗却不能由着庾五的道理了,“打草惊蛇未必见得是坏事,须尽快逼得庾五出手才是!”
“然明日之宴会主子打算如何应付。”目前流桑最关心的还是自家主子的处境。
“见机行事!”
翌日,大约是申时时分,斜阳已在梢头了,天际间也有了夕阳的烂漫。萧晗青丝半挽,素锦白裳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那股轻松洒脱倒真有名士之韵。
江州的君悦楼闻名天下,其坐落于鄱阳湖畔,西望庐山,北观长江。于其登高远眺便有一览天下景致的妙趣,又可临江赋诗观山舒啸,是以世间名士到江州者没有不进君悦楼坐坐的理儿,因此君悦楼也代表着一种尊贵一种风骨。
“这驾车的三位郎君好生俊俏,有风有姿!”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在人头攒动的街道,玄镜、如轩、流觞三人驾着车,他三人容貌出众气质又颇佳,故而行人望之皆惊叹。
“此车中乃何人竟令此等俊俏儿郎行驭夫之事。”人们纷纷驻足议论,似乎在谴责车中之人不解风情。
当斯之时,当此之世,无论男女凡面貌姣好者便会受到诸人追捧,就譬如那有着掷果盈车美名的潘安或是被看杀的卫阶。
“这三儿郎好生面熟。咦,是了,他们便是那萧郎的人,难不成此车之内便是那位天人萧郎?”
“萧郎?便是那位近日名声大噪的萧晗?”人们竟不自觉地随着萧晗的车移动着。
“能令此三郎驾车者,不是萧郎又是谁。那萧郎灭黄龙寨之时,我也在场,那萧郎可是真如天人般,那面貌恐也只有庾郎能比一比了,只是他性子冷了些!”
“当真是萧郎不成?”忽然人群中一人抚掌惊呼,“我们跟去好生瞧瞧这人的面貌,若真若天人也不枉了!”
“此言极是。”立即便有人附和道。
“咦,观行车方向是君悦楼!”
当世之中犹数晋人风流,无论百姓无论贵族皆喜那些名声在外或容止非凡之人。故而马车四周簇拥了许多路人,马车往什么方向路人就往什么方向,为的只是一瞥那惊为天人的无情萧郎。
“吁”。玄镜紧紧勒住缰绳,前方那座大楼赫然是“君悦楼”。
“主子,到了。”如轩率先下了车。
君悦楼前已经簇拥了许许多多的人,或提着菜篮的妇人,或捏着帕子提着果篮的姑娘,或羽扇纶巾的士人。停下来的诸人皆不由自主的安静了,甚至都屏住了呼吸,生怕会错过了那天人之貌。
流觞掀开车帘,率先下来的是一位身着绿襦黄裳的姑娘。诸人一阵唏嘘大失所望,他们徒劳跟了这么长的路,竟然是个姑娘,竟不是萧郎。于是一阵阵的议论又在人群之中散开,一副颇为扼腕可惜。
他们也不是说玉蘅长相不好,相反玉蘅也是清丽佳人,只是之前他们心中期望的是那位天人萧郎,此番下来个姑娘定是大失所望的。
就在众人交头接耳地叹息之时,车辕边惊现了个白衣身影。霎时那阵阵的唏嘘竟停了下来,周遭竟是难以比拟的安静,留在诸人脸上了是惊艳的呆滞。
清冷如月,眉目如画,若雪缀薄烟,如芙蕖出水,似烟云飘渺。天人之姿也不过如此了。
“此,此便是萧郎?”人们甚至不愿意移开眼眸一刻,“果真担得起天人之称啊!”
“世间男儿虽多却鲜有如这般者!”
“有言曾说这萧郎冷峻如鬼魅,可观他容止分明是天神啊?”
“你不知了,你且观他通身冷冽的气息,又观他淡漠的神色便可知此人心性冰凉无情无欲了!”
“听闻他便是桃源主人的弟子?”
“可不是,且看他那侍女捧在手中的清霜剑,那可是当年桃源主人的佩剑,天下第一剑!”
“未曾想这样风华的郎君也是会武的!”晋人皆重文轻武,如这话便有几分惋惜之意。
“萧郎,萧郎!”就在男子们众说纷纭之时那些姑娘惊呼起来了,纷纷将篮中的果子鲜花抛向萧晗。
“萧郎,萧郎。”当世的女子大胆,遇见貌美的郎君便掷果以示欢喜之意。
萧晗身子一闪便进了“君悦楼”,那些扔来的果子鲜花连他的衣边也没碰到。
“萧郎当真是绝世郎君啊!”刚一进楼萧晗便迎来了庾五温雅的笑靥,只是那口气中无不是戏谑。
庾五白衣纶巾,脚踏木屐,衣带翩洒,俨然是当世名士极为推崇的自然随性。
“彼此,彼此!”萧晗亦淡淡地回道,既不刻意又不显得疏离,分寸恰到好处,令人愈发觉得她与庾五的关系微乎甚微。
张家对庾五是极其殷勤的,为其安排的位置亦是最好的。临窗榻几,稍一侧头便可将湖之秀美、江之壮阔、山之清毓尽收眼底,又置于东座之首,可见张家何其忌惮庾氏了,以至事事恭谨!
从萧晗一踏入“君悦楼”开始,张家的算计便开始了。这番又将萧晗的榻几置于庾五之旁,为东座之二,也就是说除庾五外也就算她最为尊贵了。江州士子颇有不满,庾郎居于客首也就罢了,毕竟颍川庾翼的名声在外,当世名流亦未有不服者;然这稚子不过侥幸扬了名,且性子又狂傲,何以这等人可居于如此位置!
那些士子也毫不避讳,竟交头接耳小声地议论起了,内容无不是怀疑、轻蔑这萧郎。萧晗迎着种种不满的目光却也气定神闲,豪门大族最惯用的手段便是如此,只需小小的刻意为之便可以借刀杀人,只需要小小的运作便可以令某一人无法立足了士子名流之间,从而断送前途。萧晗只是因剿灭山匪而闻名,这些士子自然只是将她视作一介武夫,然区区一介武夫也能居于他们之上,他们实是不服。
张家成功挑起了江州士子对萧晗的不满!
“东者,贵也!唔,那萧郎你有何能居于东座?”一个儒生打扮的士子实在不能将这口愤懑之气咽下去,不过一介武夫,也能立于文人之间,竟还是居于东座!
“不过武夫耳!你有何颜面立于大儒名士之间?”
萧晗静静地看着那群愤懑不满的儒士,他们面上那股愈演愈烈的谴责仿佛是受了萧晗的折辱而产生的。
“萧晗不才,皆因庾郎神骏主人厚爱才有幸立于此”,淡淡的声音不慌不忙,丝毫不因儒士们的刁难而慌张,“至于东座,实是主人垂爱,萧某不胜荣幸!”
我是因为庾翼和张家的原因才来的,我坐东边也是因为张家的安排。你们要不平就去找主人讨个说法,寥寥几语萧晗便成功地将矛头转移。
趁热打铁,萧晗将音调提高了几分,朗声说着,语气中竟带着反诘:“君子以厚德载物。古人欺我,诸位皆是君子,我却不见诸位厚德载物!倘或我诚无才,诸君亦应如泰山般,何故因木下泥土而撼动?”
“何况乎诸君怎言我无才?诸君以为家师糊涂乎,岂会育一无德无能之人?”
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大儒名士,却连名士最基本的宽以待人都做不到,即便遇一白丁,真儒士者亦应宽容,哪像你们这般咄咄相逼呢?萧晗这一番话说得那些满口礼义的士子羞惭不已,此郎之言着实有理,到底是他们糊涂了,枉为大儒啊!
在座的士子也是明理知羞的,听了萧晗这一番话也找不出反驳的理儿,个个皆举袖拭汗面露惭愧。后来他们又听桃源主人之名号,于是幡然大悟,是了,桃源主人之弟子怎会无德无才,到底是他们糊涂了,到底是他们当了一回小人!
当世之人尤其推崇清谈,如今萧晗一番言语令得诸人哑口无言,故而今后萧晗也算打入了江州名流之中,是以张家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良辰佳时,诸位何寡言少语,何不举杯邀乐!”张家虽算计落了空,可面上也仍得撑着,故而亦装出一副欢欢喜喜的模样祝酒。
张家的人缓解了气氛,方才士子间的那股羞惭也渐去,转而换上的高谈阔论的欢乐。
“如萧郎这般清冷之人竟也是能言善辩的!”庾翼握着酒杯温雅地微笑着,只是没有看着萧晗而是专心致志地赏着歌舞。明明是赞叹的语气,可萧晗分明听出了玄妙之音。
萧晗正要说什么,忽然庾五身后的护卫上前俯首靠近庾五的耳畔不知在说什么。
那护卫退下后,庾五才将专心观赏歌舞的眼神转了过来,黑曜石的瞳孔里全是萧晗的影子。他抿了一口酒,温声笑着说:“萧郎数次借庾某人的势,今后怕是不能如愿了!”庾翼的嘴角总是时常盛开着温暖的花,此番言语亦是他素日的温和。
萧晗定定地盯着庾翼,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萧郎以为‘祸莫大于轻敌’如何?”他自是不需要萧晗给出答案的,“萧郎以为我若是中了什么毒害了什么病如何?萧郎以为我若是如此了张家又当如何行事?”
庾五倒是说得气定神闲,仿佛在与萧晗谈论什么诗书棋艺,优哉游哉的。然萧晗却听出了言外之意,张家确实不敢对庾氏动手,但是令庾五生场病还是可以的,而张家亦完全可以在庾五缠绵病榻间大施拳脚也不用担心有什么后顾之忧。而庾五则打算将计就计,他要令张家轻敌,故而斩草除根。然而这样却是对萧晗最无利的,庾五的将计就计势必会拖延很长一段时间,张家也算聪明,只要庾五病了,他有何必考虑到萧晗与庾五之间的微妙关系,到那时候他便会至萧晗于死地了!总而言之,萧晗势必不能令庾五行此计!
彼时,玉蘅又轻轻靠在萧晗的耳畔道:“主子,张家在酒中加了东西,欲针对庾五!”
看来剿灭黄龙山匪一事令得张家慌了阵脚,张家坐不住了,竟这么急着下手。神色一转,萧晗猛然想到,此等大事张家定是要谨慎谋划何故这般容易地令玉蘅刺探到了,看来定是故意令自己知道,然后等自己揭穿之时,张家再稍微运作将一切推给自己,如此这般自己还真不能拆穿了啊!
再望向庾五,只见他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眉目间亦还是温润如玉的笑意,仿佛这件事不关他一般。
萧晗张了张口,最后也只淡淡地说道:“萧晗还是那句话,‘草中之蛇虽不可惊,然惊弓之鸟必有差’,如今这鸟已被我惊起了,还望庾郎细细思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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