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节是全天下的节日。这日午后谢子安从布政衙门吃席回家,路过甘回斋时听到伙计临街叫卖元宝鞋不免心生疑惑:儿媳妇的铺子每每上了新玩意必是要给他送一份,怎么这个元宝鞋却没给他送?
谢子安跺了跺脚,大轿立刻停了。
“谢福,”谢子安问道:“这什么元宝鞋?”
谢福虽也是第一次听说,啥都不知道,但立刻应道:“小人这就叫人打听去!”
谢子安目的达成复又跺了跺脚,大轿继续前行,谢福策马跟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谢福暗想:现管着济南甘回斋的张乙是个稳妥人。他不给他家老爷送这什么元宝鞋想必是有什么妨碍。
如此便不能大张旗鼓地打听。
直等走出一个巷口谢福方打发人悄悄去甘回斋瞧看……
谢子安进家擦脸换衣喝茶。直等放下茶杯后谢子安方才问道:“打听到了吗?”
已得了小厮报信的谢福不觉心里叫苦。
虽说前尘如梦,往事如烟,他家老爷对老太爷已不复早年的敌意,建立了浓厚的祖孙感情,但这不代表老爷就此放下了早年为老太太平生际遇而抱的不平——早年老爷在确信尚太太夫人命后那么干脆地应承尚太太不裹脚,何尝不是为此而意气用事?
在老爷心里老太爷固然有错,但更错的是世上通行的以脚取人的风气。
所以别看老爷平时面上不显,但看到元宝鞋一准又会忆起旧事来。
偏太太现在家乡,老爷身边连个说话打岔的人都没有!
不过不回却是不行的。谢福惟有硬起头皮告诉了一遍。
闻言谢子安果如谢福所料的收了笑,默了好一刻方才问道:“这元宝鞋呢?拿一双来我瞧瞧!”
这才安静几年?就又闹出脚的事来了!
谢福拿托盘装了小厮买来的鞋底端给谢子安看。
鞋邪同音,谢福可不敢把鞋底搁谢子安的书案上。
就着谢福的手谢子安上下打量元宝鞋良久,叹息道:“尚儿同他媳妇在京必是又遇上了事吧?”
谢福垂眼回道:“按甘回斋先前上货的情况倒推,这元宝鞋的生产制作大概是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谢子安沉吟道:“那就是冬节了!”
“冬节是大节,其间人情往来,走亲访友——不对,”谢子安摇头道:“前几日他二舅回乡省亲路过时说尚儿和他媳妇一切安好,他二舅在京尚不知道的事……”
回想一刻近来长子的来信,谢子安仰起了头:“冬节尚儿除了去了舅家,再就一个元家。”
“元家素来和咱们交好,若有事发生,前儿元兄的来的书信里不会只字不提……”
“但若不是元家,那就只剩一个可能,”谢子安一字一顿地说出自己的推断:“冬节尚儿媳妇作为外命妇入坤宁宫朝贺!”
与人起了暗战——尚儿媳妇才是六品的安人,还踏不进坤宁宫。与她开战的显然也不会是什么大人物。
加上宫禁森严,明面上的喧哗冲突必不会有,如此便就只能是暗战……
下面的话谢子安没说,但有弹劾尚太太七宝项圈的先例在谢福却是明白了——冬节那日必是有人拿尚太太的脚说事以期嘲讽打击尚老爷。
真是用心险恶,其心可诛!
“老爷!”谢福看谢子安一脸思索,欲言又止。
“这女人间的事,”谢子安摇头:“但凡不闹出来,就是尚儿也插不上手!”
“但若闹出来,于尚儿和他媳妇最好也是个两败俱伤。”
说着话谢子安目光转向谢福手里的拖盘的元宝鞋:“尚儿媳妇一贯聪慧,不是懦弱吃亏的性子,想必不肯走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常路。”
“她生出卖这个元宝鞋的主意,”谢子安忽然一拍巴掌道:“原来如此!”
“这竟是步让她一劳永逸,立于不败之地的妙棋!”
“妙!妙!实在是妙!”
谢子安搁自己书房养了只猫,取名“喵喵”。
天冷,这喵喵正卧在火墙前的博古架顶上呼噜。
突然听到谢子安连说两个“妙”字,喵喵只以为是唤她吃小鱼干,便站起来“喵”了一嗓子——下面那个铲屎官虽然讨厌,但煎的小鱼干却特别香酥。
看在小鱼干的份上,喵喵方耐着性子每天应付谢子安一回,且只一回。
喵喵虽是只为小鱼干而折腰的猫,但依旧高冷有底线。
谢子安闻声看到,禁不住乐了,吩咐谢福道:“小鱼干,快!”
喵喵是只稀罕的鸳鸯眼狮子猫,据送他猫的布政说脾性特别好。但以谢子安历年养猫的经验看,这喵喵的脾性虽说比其他猫好些,但也只有吃小鱼干的时候才肯他靠近。
不过他不会跟只猫计较就是了!
谢福见状赶紧把装鞋的拖盘放到地上,开罐子拿小鱼干帮着诱哄喵喵。
他主子虽说喜欢猫,却至今还跟个孩子似的手脚没轻没重,不招猫喜欢——以致原本初来时日常温顺卧于炕上的喵喵现今都跟三花似的非橱顶炕洞不待,不见小鱼干不下地。
在香煎小鱼干的诱惑下,谢子安成功撸到了自己的长白毛猫,心情甚好地继续道:“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尚儿媳妇一个人应对一群诰命,太难了!”
“尚儿媳妇不想单干就势必给自己拉帮手!”
“命妇里的帮手不好拉,尚儿媳妇就转从民女民妇里拉!”
“单个的民女民妇虽说位卑人轻,但胜在人多啊——只要这元宝鞋销得够多,够广,任何想拿脚说事来排挤针对尚儿的人不免都要掂量掂量后果,为诋毁一个尚儿媳妇而连带诋毁万千民妇民女到底值不值?”
“自古以来法不责众。命妇们推崇的那一套原本就没有明确的法典支撑,先前依仗的不过就是人多欺负人少,所谓的约定俗称罢了!”
“现形势逆转,尚儿媳妇成了大多数。朝里但有点脑子的官,即便是闻风奏事的御史为了自己的前程都会本着事不关己的态度不来蹚这个浑水,给自己招骂!”
“只要朝堂里的官们不提,只那些命妇,”谢子安轻蔑笑道:“根本掀不起大浪,顶多背后自己嘀咕罢了!”
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背后议论怕个屁啊!
谢福听得下巴砸地,惊叹道:“这么说这事竟就这样过去了?”
尚太太真是好手段!
“说过去还早,”谢尚捋着怀里喵喵的耳朵道:“这元宝鞋才刚刚上市。刚只是我的推断,这事的真相到底如何,还有尚儿是不是清楚,你都替我留心着!”
这是让他生法子打听的意思了!
谢福赶紧答应……
朝廷的邸报走三百里加急发往全国各地。
腊月十二早晌,谢子安看到邸报首页上的儿子奏折不禁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反复看了好几遍,然后和谢福苦笑道:“人不认命不行。先前亿万寿节我进马掌,陛下连道明旨也没有,偏到了尚儿这里,朝堂御赐金貂不算更是直接发邸报昭告天下!”
他至今都没金貂——早年得了一件还给了媳妇。结果没想儿子一入仕就穿上了身,而且还是御赐。
谢子安小心眼起来那是连亲儿子的醋也照吃不误!
谢福陪笑道:“老爷真是说笑了。您如今是朝廷三品钦差大员——若是您这样的都不叫好命,这天底下就没几个好命的了!”
“而且尚老爷是您的亲儿子。全天下不知多少人羡慕老爷的好福气!”
当然不仅仅是羡慕,比如他,就还有庆幸,庆幸自己和儿子都跟了个好主子,现就盼望孙子也有这份运气!
闻言谢子安始觉有了些快意,哼了一声道:“等着吧!这小子文章登了邸报必是要打发人来邀功!”
谢福附和道:“这眼见就要过年了,算日子尚老爷尚太太孝敬老爷的年礼再有几天就该到了!”
“左右不过是些吃穿罢了!”
谢子安嘴里不屑,心里却升起期待。
尚儿媳妇心眼多,每回年节生日都有新鲜孝敬,只不知这回又是什么?
想起红枣,谢子安不免又想起元宝鞋,提醒道:“过几天京里来人你仔细问问!”
……
腊月十五是亿万寿节。谢尚凌晨起身看到枕边媳妇睡得红扑扑的脸蛋心中爱怜,足亲了好几下方才披衣下地……
穿着金貂裘上朝。和文明山一路行来谢尚再次享受到了万众瞩目的待遇——不比腊八朝会上的一头雾水,现经邸报特刊的广而告之,大部分人都有了谢尚将来入阁出相的心里预期。
感受到周围人的眼光,文明山忍不住吐槽道:“大尚,先前你穿麒麟袍站我们一群绿袍中间便特别招眼。我原以为冬天大家穿貂,你的风头会少些,结果没想陛下赐你一件金貂,还是一样招眼!”
谢尚闻言不免有些得意道:“岂止金貂,皇后娘娘还赐了我一条九宝白玉带,等二月初一不穿貂了露出来,你才知道什么叫招眼!”
“?”文明山闻言一愣,转即反应过来:“一直都没问你,原来腊八那天皇后娘娘赏了你一条玉带!”
“九宝?是指哪九宝?”
他知道的九宝不是象征国家政权的九鼎,就是代指陛下身份的九方玉玺——他不信陛下会拿这两样东西赏人。
“就是九颗红宝、蓝宝这样的宝石,”谢尚笑道。
文明山瞬间想起红枣被弹劾的七宝项圈,忍不住问道:“那皇后娘娘赏赐嫂子的是什么,该不是九宝项圈吧?”
“聪明!”谢尚不吝赞道。
“真是啊!”文明山了悟:“那陛下对你可真是恩遇备至。不过也是嫂子该得的!”
以标准零件流水制作大件这个法子真是越想越天才——想通了当初谢尚为什么手里一气进十盒的道理后,文明山对红枣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愿意年下吃酒时让媳妇替谢李氏传传皇后嘉奖的事。
谢尚感叹道:“皇恩浩荡!”
……
一早弘德帝在金銮殿接受满朝文武朝贺之后去坤宁宫接受皇后后妃以及儿子儿媳妇们的祝贺,吃团圆饭。
仪式开始一切正常,但等三呼万岁后众人站起,弘德帝忽然发现昔日和曹贵妃差不多个头的皇后看起来比曹贵妃高出了有一寸——弘德帝觉得自己眼花了,不觉多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归坐的曹贵妃和杨昭仪错身而过,一向意思比曹贵妃矮那么一丢丢的杨昭仪竟然看着也比曹贵妃高了。
所以不是皇后长高了,而是曹贵妃变矮了?
心念转过,弘德帝自己都不能信,忍不住自我怀疑,心说他刚在前朝百官宴上喝多了吗?
明明才喝了三杯啊!
“李顺,”弘德帝悄声问捧着酒壶来斟酒的心腹:“刚朕喝几杯来着?”
“三杯!”李顺轻声应道。
“那朕没醉啊!”弘德帝诧异道:“但平白无故地朕怎么会觉得曹贵妃变矮了呢?比皇后和昭仪看着都矮了呢?”
李顺……
上有所问,下必为所答。
李顺身为大内总管,职责所在,只能直言相告道:“许是两位娘娘穿了甘回斋元宝鞋的缘故!”
比照刚刚的身高差和一般木屐的高度,弘德帝瞬间认同了李顺的看法,然后便是一怔:杜氏历来胆小谨慎,不是奇装异服邀宠之人。
若是连她都穿上了甘回斋的元宝鞋,这偌大皇宫,几千宫女,得多少人都穿了!
而问题的关键是这离腊八才过了几天?
七天!才仅七天啊!
想他一个皇宫尚且如此,这宫外更不知买出去了多少双?
心念转过,弘德帝禁不住泪流满面:他还未能征上甘回斋的糖税呢,这甘回斋却又挣上了他后宫和全天下女人的钱了。
一般女人若是因为脚大遭了旁人的鄙视,弘德帝心说:正常反应不都是自惭形秽吗?怎么落到谢李氏却能独辟蹊跷反生出赚钱点子?
亏他先前见了元宝鞋,只以为是女人斗气,没当回事,更没往赚钱方面想——谢李氏如此胸有丘壑,不愧是能生出标准零件流水制作主意的人,实不能以等闲女人视之。
先是朕小看了她!
“庄子卖出去了吗?”弘德帝问李顺。
话题跳转之快,饶是李顺久经训练也还是怔愣了一下,方才会意应道:“回信还没到!”
“催着点!”弘德帝划下死线:“春耕前务必办妥!”
他等不及叫谢李氏给他赚钱了!
……
腊月十一出发,腊月十八午后振理、晓喜一行到了济南。
进府先见谢福。谢福笑道:“老爷书房和人说话。你两个还有同来的先吃饭歇脚,等老爷忙完了公事再见!”
张乙得信赶来,谢福见状笑道:“尚太太必是有话嘱咐张乙,振理,你同我来。”
进了隔壁厢房,谢福方才问道:“你知道甘回斋现在在卖元宝鞋吗?”
振理一听脸现犹豫。
主子和主母的私房话他哪能随便告诉人?
但问话的是大管家,代表的他主子的爹,他不回如何能行?
振理纠结得鼻尖冒了汗!
谢福不动声色地看着,含笑肯定道:“看来我是问对人了!”
积威之下,振理不敢隐瞒,把当日红枣和谢尚关于元宝鞋的话结结巴巴地告诉了一遍。
谢福听后很出了一会儿神,方才叹道:“到底是尚太太,如此老爷算是可以放心了!”
果然和老爷预想得一样。
振理到底还是年轻,闻言只以为谢子安挂心谢尚红枣,傻白甜地告诉道:“大管家放心,老爷和太太都好的很。”
“腊八那天不止陛下当朝御赐了老爷太太金貂裘,皇后娘娘也派了跟前的王总管来家下懿旨赏赐了老爷太太一条九宝白玉带、一个九宝金项圈!”
“皇后娘娘也有赏赐?”
这是邸报上所没有的。谢福道:“你等一下,我去书房那边瞧瞧老爷现得闲了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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