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月琴清澈、灵动的声音——那是匡庐一时兴起,在空无一人的庭院中抚琴。
瑕盈和夹谷衡一时间都没有再说话,两人在沉默间聆听,屋中只有那道熏香的燃线仍在缓缓下沉。
……
院子里,总是与匡庐一同出现的少年抱着柱子躲在暗处,目光却炯炯有神地盯着瑕盈所在的茶室。
一曲终临,老人放下月琴,侧头转向少年的方向,“青修。”
青修瞪了匡庐一眼,“……你这老儿,眼睛不是瞎了么,怎么我到哪儿你都能看得见?”
匡庐笑呵呵的,“你又在这里守瑕先生,功课都做完了吗?”
“一早就做完了好吗,本来想拿给先生看的……”
青修皱着眉头,有些暗恼地瞪着茶室。
今日青修的腰间没有挂竹笛,他两只手各拿了一只布偶,左手是黑眼睛,右手是红眼睛,看起来都有些陈旧。
“那个长角的怪物什么时候出来,”青修不耐烦地跺脚,“他怎么一直占着先生不放啊。”
匡庐轻声道,“他每次来,都要和先生一番长谈的,你去休息吧,功课明早再送去先生那里。”
“每次?”青修蹦蹦跳跳地跑去老人身边,原本阴沉的脸色瞬间就变得天真无邪起来,他露出讨好的神色,“这么说,你认识这个人呀?”
“谈不上认识,只是见过。”
“他是先生的什么人?为什么每次见先生都要长谈?”
匡庐笑了笑,并不回答,那双早就失神的眼睛望向前方,抱着月琴的手,又再一次拨起弦音。
青修正要上前胡搅蛮缠一番,身后茶室的门突然开了。
“先生!”
青修立刻松开匡庐的手,跑去了瑕盈身边,还有几步之遥时,他突然看见站在瑕盈身后的夹谷衡。
夹谷衡此刻还沉浸在方才与瑕盈的谈话之中,那张沉思中的脸显得既怪异又残忍,青修本能地停在了瑕盈的身侧,躲在他的身后望着这个怪物。
“匡庐。”瑕盈向着院中的老人唤了一声。
老人起身。
“你带夹谷衡去客舍,”瑕盈轻声道,“和他说说这些日子我们在做,和要做的事。”
“先生!”青修又一次跳了起来——他是那么地想引起瑕盈的注意,如果不是瑕先生最讨厌别人伸手碰他,他此刻一定也抓起了瑕盈的衣袖反复摇晃。
瑕盈低下头,“怎么了。”
青修将手中的两个布偶高高举起,“我今天想到了一个办法!能够将两个布偶置换的距离再拉长一倍,我想当面再演示给您看!”
“太晚了。”瑕盈望着他,“明日吧。”
“那明天一早——”
瑕盈再次摇了摇头,“夜里吧。”
青修几乎已经快要把那句“瑕先生明早是有什么事?”问出来了,忽然间打了个寒战——瑕先生不喜欢被人追着问这样的问题。
他勉强笑了一下,“好,好我知道……我知道。”
不远处,匡庐也表情复杂地听着这段谈话,他听见夹谷衡的脚步声慢慢走到了自己跟前。
“请带路。”夹谷衡说道。
……
昏黄的烛火下,夹谷衡一面听着匡庐的讲述,一边翻阅着名册——除了经史子集以外,他最喜欢看这种东西。
这些名册里收录了洛阳中大部分值得关注之人的姓名、官职,还有简短的人物小传。
夹谷衡不管后两者,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姓名一列,如同食客在看菜谱。
等到匡庐把该讲的话都讲完了,夹谷衡手里的名册也差不多快翻到了尾页。
“夹谷先生看到了喜欢的名字吗?”
夹谷衡抬眸看了匡庐一眼,目光又落回书上,“老丈不用喊我先生,叫我夹谷衡就可以。”
匡庐笑了一声,“好。”
夹谷衡左手握拳,撑着脸颊,继续一页一页地往后翻,“没有什么特别入眼的名字,都太普通了,要么就太文弱——相比之下,您的名字我更喜欢。”
“匡庐,阿予,青修……”夹谷衡报菜名似的叫了一圈今晚在瑕盈屋舍中见到的同伴,他表情极为平和地轻舔唇角,“嗯,都很好,”
尽管匡庐听出夹谷衡这话中浅浅的褒扬意味,但老人还是情不自禁地背后一凉。
夹谷衡合上名册,丢去一旁杂乱的书堆里,又取出另一本新的名册开始翻阅起来。
他低声说道,“我原本听说洛阳有一个叫贺夔的乐师,这一趟来就想取他的名字,结果先生不让我碰他——老丈见过这个人么?”
“同你一样,几面之缘。”
“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不好说。”
“嗯……”夹谷衡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低吟,目光却始终没有再看向匡庐。
这一本名册里的名字,质量比前几本高多了。
行贞——上口倒是上口,不过拿这两个字作名未免过于端着。
易殊——也不错,不过他前些日子才用过一个同样带“易”的名字,这几天暂时不想再用这个字了。
又翻过一页。
纪然……
啧,像个女人的名字。
“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吧。”匡庐起身去收拾被夹谷衡丢得乱糟糟的名册,“你们要在明天天亮以前离开这里,还能休息的时间不多了。”
“费心了。”夹谷衡随手合上名册打算还给匡庐——然而就在书页翻飞的一瞬,一个名字好似一团星火落进他的眼中。
他迅速收回手,眼疾手快地将名册翻至方才的那一页。
杜嘲风。
嘲风。
夹谷衡忽然觉得脑中嗡了一下——这感觉,就和当初听见贺夔这个名字一样,他浑身上下都冒起了鸡皮疙瘩,某种混杂着贪婪、喜悦和杀戮渴求的心绪翻腾起来。
呵,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大概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
次日一早,当瑕盈醒来,昨日到访的三人已经离开。
他像往常一样起身下地。
虽然昨日他拒绝了青修早晨过来的请求,但其实今早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至少此刻看来,没有。
这样的闲暇时刻,他还是比较想一个人待着,然后想些没什么用的小事。
比如,她今天会不会来。
瑕盈从昨天开始就有一种冯嫣今天会到访的直觉——昨天冯府的下人登门,说冯远道得了几只锦鲤,打算今日亲自送来府上。
这是一个比较自然的见面机会,如果冯嫣确实想把之前的对话再继续下去,她应该会抓住的。
洗漱过后,瑕盈抬起左手,在日光下望着自己的左臂——上面有一道和冯嫣右臂一模一样的约束印。
“先生。”阿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有人在外面敲门。”
瑕盈伸手,笑着给自己松了松肩膀,“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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