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业愣了一愣,心想这老头心里很清醒呐,脸上却故作惊讶地问:“都尉,何谈讹字啊?”
他没有回李嗣业,却对申长史招了招手:“取了钥匙从柜里把第八团的帐簿和签条都拿来。”
申长史一走,这许都尉就没再搭理李嗣业,低头只顾刨地。李嗣业被晾得尴尬,只好没话找话问:“都尉这是种的什么菜?”
“蕨菜、莼菜。”
“……”
还好申长史很快抱着帐簿和签条赶来,许都尉停下活计,对申长史吩咐道:“给李校尉看看,二月到五月这四个月的账册和签单。第八团的赵卢水校尉已经把饷钱领走了,上面牵着他的名字,摁着他的手印,盖着折冲府的印信。你又找我来要,我拿什么给你?”
李嗣业翻看了一下账册,发现上面确实有记录和印鉴,但一看后面的数额,把他给吓了一跳,一个月的饷钱竟然有二十多万,四个月下来有近百万钱了!
“怎么这么多?”他本能地质疑道:“葱岭守捉一个兵员每月饷钱不过三四百钱,怎么第八团就有如此多?”
许都尉语气加重说道:“李校尉,兵和兵是不一样的。葱岭守捉那是府兵屯兵,我三十三折冲府麾下全是从京兆并州各地招募而来的长征健儿。选拔严苛,非良家子不得应召,商贾、犯事入狱者皆不可入伍,更需身躯强体健,能开三石弓,负重奔行五十里才能入选。每月饷钱当然也很优厚,可比长从宿卫!”
李嗣业颇为无奈,叉手说道:“如今第八团军心不振,士气低迷。许都尉,可否先预支给我六月的饷钱,我先拿回去支给弟兄们,以供他们赡养家人。”
许都尉叹了一口气,道:“李校尉,你这是寅吃卯粮啊,况且我折冲府哪儿来的余钱?都护府支给我们的钱财,当月立刻就发放给了下面的五个团。反正我这儿是没有钱,你自己找赵卢水要去。”
李嗣业心说我找赵卢水,赵校尉早已经被关押进了龟兹的大狱中,我若能找他要到钱,还用来找你么?
他二话不说,立刻抓起了许都尉扔在地上的锄头,学着他的样子锄起地来。
许都尉站在一旁瞪大了眼睛问:“李校尉,你这是做什么?”
“反正我除了要饷钱,也没有别的事儿要干,索性就在你这里锄地种菜。许都尉,你若是看我种得好,晚上就给我多备一副碗筷,若是没有睡处,我就睡在府中正堂中。”
“你!”许都尉伸出二指禅恼火地指着他,却又靠坐在菜圃垄上嘿然发笑了起来。
“李校尉,我就说是你来讹我,你还不承认。别在我这儿白费力气了。况且你第八团军心不振真是因为缺饷吗?非也,这里面的秘辛实在不为外人所知。”
“譬如呢?”李嗣业一屁股坐在许都尉的对面,珍重地叉手道:“请许都尉不吝赐教。”
许都尉向一旁的申长史使了个眼色,对方乖觉地退了下去。
“李校尉,我折冲府麾下六团,十团,八团在三年前的拨换城之战中折损殆尽,战后将这三个团重新编为第八团,实在是无奈之举。只因为六团和十团在战后没有朝廷明面上的任何嘉奖,更别说战亡的抚恤和奖赏了。”
李嗣业吃了一惊:“为何第八团有,六团和十团却没有?”
许都尉抿住了嘴唇,突然岔开话题说道:“盖中丞现在已是碛西节度使了吧。”
李嗣业心领神会,郑重地点了点头。
“拨换城之战的真实战况是,苏禄铁骑在二十三年十月就开始进攻拨换城,连续三次,攻城时间最长的最后一次达二十一天,北城门与烽燧堡几欲陷落,直至二十四年的元正,盖中丞才从北庭亲率翰海军轻骑而出,击退了已是强弩之末的苏禄。”
“可安西和北庭上表给朝廷的战况却是,突骑施欲攻拨换城,受阻于烽燧堡,盖中丞亲率瀚海军守在拨换城中,积蓄力量一举击溃苏禄,斩敌万人。”
许都尉微微叹气,向前探身问道:“李校尉,你现在明白了吧?”
李嗣业难以置信地问道:“难道六团和十团就没有得到任何补偿奖励?”
许都尉略显老态疲惫的脸上隐隐浮现出几许悲愤之色:
“盖中丞和原安西节度使王斛斯只是私下里给了两个团一些钱财上的补偿,可男儿从军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建立功业吗?前后近两个月,我三十三折冲府健儿坚守城池,死伤惨重。那些死去丈夫的女子和孩子无依无靠,留在安西却没有了生活来源,回到家乡家乡却没有属于她们的房田。那些所谓的补偿,不过是北庭军牙缝中抠出来的碎屑,如何能够让人心服!”
李嗣业听完之后,义愤填膺地忿怒说道:“盖嘉运欺下瞒上,冒领功勋,蒙蔽圣人,如何能做得了碛西节度使!”
许都尉无奈地摇摇头:“如果只是盖嘉运,还不至于如此贪功枉法,昔日安西节度使王斛斯也默认了此事,这说明朝廷中有人从中运作,把为期两个月的守城鏖战,变成了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大捷。在肉食者诸公眼中,我们这些小小的边军健儿,不过是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罢了。“
许都尉搓了搓泥污的双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起身扛着锄头往后院堂屋中走去。
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住脚步低头说:“饷钱的事情,你也别怪赵卢水,他们团死去的兄弟里面,半数以上留下了孤儿寡母,她们花光了补偿无以为生。赵校尉于心不忍,才私自截留了四个月的饷钱,给了她们谋生的本钱。”
许都尉孤寂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晖中拖出长长的影子。
李嗣业从折冲府归来,走在拨换城的街道上,路旁的胡杨树下,有几个孩童拉着手绕着老树唱童谣:“长征十五年,孤身返故园,老树叶零落,已无我家田。长征十五年,伤病半生残,空有封侯志,身无半文钱。”
他的心中空落落的,原来那些被人歌颂的封狼居胥,勒石燕然,背后还隐藏着许多这样那样的小故事。
天色将暗,李嗣业回到军营中,隐隐听见有人在高歌,声音高亢扭曲沙哑,听起来有信天游的味道。他扭头问守在门外的亲兵:“这是谁在歌唱?”
“还能有谁,就是那被关起来的燕小四。”
“第一天就已经这样了?”李嗣业淡淡地点了点头:“看来不用关他十五天了,十天就能让他服软。”
眼下他应该考虑的是,如何聚拢起被盖嘉运败掉的第八团的人心。这事儿最讨厌的地方就在于,这不是他的锅,也无需他来背,但这口锅却是他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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