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起的水波纹撞击着脆弱的芦苇叶,她们翠绿的身子跟着左摇右摆,但没有倒下去。
阮胭整个人此刻是迷茫的,不知所措的。
因此,周遭所有细微的变化都被放大了无数倍。
她能看到周子绝的嘴唇在蠕动,说出来的声音和水纹一起往她身上扑:
“你挺可悲的,真的,正的得不到,就去捡西贝货。捡来捡去,捡到陆柏良的侄子头上。”
黝亮的水纹往她身上摇啊晃啊。
她怔怔地看着周子绝。
“你占了我妹妹的位置,还间接地毁了陆柏良。我真的没办法喜欢你,因为你连我妹妹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还有,你真的爱陆柏良吗?爱一个人会去找替身吗?”
阮胭张了张口,想说不是这样的,可是就是哽在了喉咙里,她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是啊,就是这样的。
她就是好坏了。
阮胭握着周子绝绳索的手,忽然就没了力气。
她放任他和自己一起在水中渐渐往下沉。
周子绝瞳孔猛地睁大——
“阮胭,你想干什么?你疯了,快把我松开!”
话还没说完,他就又被呛了一口水。阮胭把他的手给绑住了,他动不了手,只能拼命地蹬脚,让自己尽力浮出水面。
阮胭却没有阻止他,她好像什么都不关心了。
她的四肢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任凭自己往水下坠落。
水里的世界很安静很安静,周子绝的声音渐渐变小,她的耳边只有远处的芦苇叶子跟着水纹一起晃动的声音。
……
沈劲几乎想也没想就跳进水里,朝阮胭游过去。
他们两个人在湖中心,沈劲用尽全力往他们身边游,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等他游过去的时候,他只看到阮胭整个人沉入水底,周子绝在旁边疯狂挣扎。
沈劲立刻跟着她潜入水中。
他睁着眼,湖水浑浊,浑得他有些看不清,他找到已经双眼紧闭的阮胭,游过去。
他死死地扣紧她的腰,搂着她,凑近她的脸,用牙齿撬开她的双唇,用力吻住她。
“阮胭。”
他轻轻地在她的唇边喊她的名字。
可是一张口,就是一串湖水的气泡。
他只能咬牙托着她,用力往上浮——
新鲜的空气骤然袭来,沈劲搂着阮胭,拖着她换了个姿势,为了防止她被水呛到,他托着她的双腋下,带着她往旁边的木舟浮去。
她现在整个人都陷入了昏迷中,没醒,但沈劲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求生的本能让周子绝已经挣脱了绳子。沈劲看着他,冷冷剜去一眼:“你对她做了什么。”
周子绝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你看我这样子,究竟是我对她做了什么,还是她对我做了什么!”
说完他又看了沈劲一眼,骂了句:“傻逼,傻逼男人被阮胭玩得来回转。”
沈劲眼神一暗。
周子绝蓦地想到他那天在医院里打人时不要命的狠劲儿,又往后游了几米。
见沈劲没有追上来的意思,他连忙又往后游了几米,最后开始疯狂往岸边游。
沈劲根本不想去理他,这个垃圾,后面他自然会收拾。
他伸出手在阮胭胸膛上用力往下按压,想帮她把胸腔里的积水按出来,按了几下,她还是没有反应。
他直接俯身,贴到她冰凉的唇上,给她做人工呼吸。
然而,才触及她柔软的双唇,阮胭忽地睁开了双眼。
她皱了皱眉,沈劲的脸近在咫尺。
他的脸被放大,纤长浓密的睫毛还触在她的双颊,温热的呼吸在她的唇上和鼻间纠缠。
“你。”阮胭张了张口。
沈劲克制住继续吻下去的冲动,他直起身子,从她唇上离开。
“阮胭。”他黑眸动了下,问她,“你刚刚是不是想去死。”
阮胭愣住,她以为,他会问她究竟对周子绝做了什么,或者继续问她陆柏良的事情,或者问她别的问题。
但她没想到,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我没有。”阮胭说,“我只是什么都不想做了,我需要思考清楚一些事情。”
“思考什么事情让你把自己埋进水里?”
阮胭抿唇不语。
沈劲看着她苍白的小脸,柔弱的样子又让他心底的怒气无处宣泄,他只有无奈地说:
“阮胭,你想思考清楚什么,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我……”
“对不起。”她打断他。
阮胭认真注视着他的眼睛,这是她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不带任何与陆柏良有关的情感色彩,去看沈劲:
“对不起,我利用了你整整两年多。我对你好,对你顺从,对你关心,以及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配合,都是源于我自己内心那些阴暗的想法。我把你当成陆柏良的替身,我利用你去填补我内心的情感空缺,从某方面来讲,我比你更过分,我无数次利用你的愧疚、心软,如果不是陆柏良回来,我甚至打算利用你这种心理一辈子,为自己在圈内的事业借一份保驾。对不起。我为我过去做的一切向你道歉。”
“真的对不起,沈劲。”她说。
天色暗淡下来,夜色已黑。她的声音在这空气里散开,语调不再是往日里的毫无波澜,她话里拼命压抑的难过,他都能听出来。
沈劲的手指动了动,他想伸手去抱她,但又只有背到身后,默默摁住这种冲动。在长久的沉默后,他终于开口道,
“可是阮胭,我喜欢你。”
阮胭怔住,她没想到他会猝不及防地说出这四个字。
而且是,在这样一种场景之下,在她说出那样一番话之后。
“以前周牧玄问过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甚至我自己也怀疑过这究竟是不是只是习惯而已。直到后来我在家里,你走了,我连根烟都不敢在家抽。因为我怕抽了,就把你的味道盖住了。
这两个月我终于想清楚了,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你的,可能是从每一天的朝夕相对里,可能是从你搬过来以后一声一声依赖一样的哥哥里,虽然我现在知道了,那他妈根本就不是对我喊的。”
他自嘲地笑笑。
“还有可能是从你去拍戏时,穿着白大褂,利落地在片场检查那些药品,那么认真;还有可能是你遇到事,把脚使劲往那人身上踹,我当时头一次觉得,你他妈怎么能打起人来都那么好看。”
沈劲看着她,他知道自己今晚喝了很多酒,但这些酒意已经在刚才为阮胭无止境的提心吊胆里悉数散去了,现在,促使他说出这么多话的原因,只有源于心中那股无法言说的冲动。
“阮胭,我喜欢你,不是因为我们相处了两年,而是因为,你是阮胭。被你吸引,实在是一件过分自然的事情。因为你,太好了。”
他说完,阮胭有片刻的怔忪,她不敢相信这是沈劲说出口的话。
她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她想拒绝他,他说:
“你不用对我说对不起,是我不对,闻益阳说得很对,我和你朝夕相处了七百多天,我自私,我傲慢,我不懂得尊重人,除了挥霍你对我的好,几乎什么都没做过。”
“但是阮胭,我会改,我也在改了。阮胭,你,可不可以看看我。”
“看看我,别把我当做陆柏良的替身那样看看我。”
夕阳,芦苇,湖水,都一一消失,只剩下他们共同所处的这叶小小扁舟,在水纹里摇摆。
阮胭看着他,他卑微得像个要糖的孩子一样。
她突然就陷入了更深更广的迷茫中。
最后,她还是摇了摇头。
她不想再伤害他,于是她对他说:“对不起,沈劲,我现在没办法喜欢上你。”
沈劲没说话,甚至猜到了她会是这个回答。
他知道她在自己的世界里画了个圆,小时候失去了父母,长大后寄人篱下,没有什么亲密的朋友,在最迷茫困顿的时候遇到陆柏良。
陆柏良带着她去看外面的世界,让她复读,指引她方向,救她性命……他不怪她,在看完向舟找的她的资料后,她所有的无奈与不易,他都明白了。
“阮胭,我想重新追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另一边,临江疗养院。
这里依靠着临江第二大的自然公园建造,环境清幽。
在三楼最里面的疗养室里,护工像往常一样,为躺在病床上的少女擦着身子。
护工已经照顾了她五年,她知道这位女孩,是临江沈家特地下命令保住的。这个床上的女人似乎是位很重要的人物。
沈家一直都花着高昂的医疗费为她治疗。
每年都会有很多医学专家过来为她看诊。但听说已经昏迷了十五年,醒来的可能性十分渺茫。
但也是因为这种精心的护理,导致她的肌肉萎缩并不是十分严重。
护工每天都会帮她按摩。
植物人也会生长发育,按年龄来算,她今年应该已经快三十了。
护工有时候也会想,真是可惜,错过了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好的十五年。
但转念一想,大多数植物人到最后,都会自然死亡,只要不醒来,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
高,瘦,整个人有种温和的气质。
护工跟他熟稔地打招呼:“陆医生,又来了啊。”
“嗯,今天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吗?”陆柏良问道。
护工摇摇头。
医院最近在实验一种新的方法,是陆柏良去法国做博后的师兄和他导师一起研发的。他们在周思柔的胸腔里植入了一台能刺激其迷走神经的设备,他们试图通过用神经刺激的方法,来唤醒周思柔。
但已经两周过去了,依旧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
“没关系,辛苦你了。你继续给她按吧,我开一下收音机。”
陆柏良摁下了收音机的按钮。
他在放周思柔小时候最喜欢的音乐,都是些二胡曲子。
因为老瞎子以前经常拉的二胡。老瞎子是个很好很温和的人,是个老知识分子,可惜生不逢时,在最飘摇的六十年代里被人弄瞎了眼睛,一辈子都毁了,后来的几十年里,起起伏伏,跟随着时代,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最后还是落得一个一无所有、孤病缠身的下场。
他喜欢在大院里拉二胡,大多数时候都是拉些很喜庆的曲子,因为周思柔喜欢热闹。
一拉就是十年。
后来他老得拉不动了,死了,老瞎子的遗物被大院里其他人都烧了,周思柔偷偷摸摸还去把他的二胡藏起来放在家里,结果被她爸妈发现了,他们觉得不吉利,把她骂了好久……
安静的病房里,只有收音机里的二胡曲子放着,还是那种欢快的小调子。
很热闹。
陆柏良问护工:“最近周子绝有来看她吗?”
“有。他上周还来过,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护工叹口气,小声说,“陆医生,我觉得他的状态很不对,可能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您劝劝他。”
陆柏良顿了顿,说,“好。”
几首曲子放完,陆柏良坐了一会,就站起来,对护工说:“我去和王主任聊聊,接下来还要继续辛苦你了。”
“没事,是我应该做的。”
陆柏良起身,把门关上,出去的时候,护工忽然叫住他:
“陆医生,那,那是什么!”
陆柏良转身回头。
一直用来监控周思柔后大脑中后部脑连接的屏幕上,突然间聚集起一团又一团的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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