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劭被关在宝华殿两天,看着外头日升日落,月移西窗,原本的那种冲动、叛逆和在太阳穴突突鼓噪的怒气都已经沉淀平息下来。
他真的有些冲昏头脑了。
他想远离朝堂远离是非远离争斗,又何尝不是出于一种叛逆出于一种抗争——他对父皇的不满、对皇室的不满、对朝政的不满,他想摆脱这样的生活。
他拼命克制拼命压抑,只想为了将来的安逸最后一次用尽筹谋,然后潇洒地转身离去,却突然在那一刻压抑不住。
他不该为了一时意气冲撞了父皇,到头来吃亏的反而是清雅。如今金蝉青戈都不在身边,还有墨挥……他得好好想想之后的棋该如何下。
简丹砂。
梁劭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看着月光将窗棂映照在自己的身上、脚上,如同将他身体切出一道道暗黑色的伤痕。以现在的情势,无论他多么不甘心,简丹砂不放都不行。
比起清雅、比起他自己、比起其他在乎的东西,简丹砂这个他相处了不到一年的女人,这个对他没有丝毫在乎的女人,终究是要居于舍弃的末位。
放走她,不该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只是,这样的求而不得注定让“丹砂”两字刻上他的心,一个印记、一道伤疤,如她的名字一样鲜红,然后一点点地一点点地褪下光彩。
只是,到底要历经多少寒暑、多少春秋,这抹鲜红才能消亡褪尽到从来不存在的那一刻呢?梁劭不觉抚上心口的位置,他吸了一口气,竟觉出了痛意。
他拧紧了眉头。不该是那么痛的。
“来人!”他刚向殿外喊人,“本王要见皇上。”昏暗的夜色中突然遥遥现出几点火光,迅速迫近而来。
梁劭眯了眯眼,是两队皇宫侍卫队向宝华殿奔来,一队迅速包围了殿外,另一对则冲了进来,而带头之人居然是安庆王。
“皇弟,这是什么阵仗?”
安庆王负手而立,微微一笑:“自然是来拿你的阵仗。”
“拿我?什么罪名?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自然是皇上的旨意。而说起你的罪名那真是多了去了。不过最重要的两条是密谋造反、欺君罔上。”
安庆王的手轻轻一挥,一把把刀剑迅速围架在梁劭的脖子上,交织成一张网,将梁劭密密收紧,让他插翅难飞。
安庆王满意地看着梁劭变成刀俎上的鱼肉,怒意只能在刀锋底下张狂挣扎。他把双唇抿出一个得意倨傲的弧度,轻轻一掀。
“把永嘉王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同一时刻,永嘉王府也被官兵团团围住。
整座永嘉王府被急促的脚步声、呼喊声、刀剑声从深夜的睡梦中震醒,每个屋子内外的灯都被点亮,官兵们高举着火把,一一照亮王府的每一条道路、每一个角落。
府内主事的和几位重要的女眷都被召集到了大堂。
带头的大人高声道:“永嘉王涉嫌密谋造反,现在我们要搜查王府,全面接管。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王府半步。”
起初,王府众人还迷糊着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么这句话足以让所有人震醒。
永嘉王密谋造反?
众人虽然都不怎么走出王府,可是外头的流言早就漫天,下人们碎嘴传得又快,不知道也得知道。他们本以为梁劭进宫就是为了简丹砂的事情,怎么转眼就变成了密谋造反这样的重罪!
“你们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大人,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家王爷怎么可能造反?”
“王爷人呢?王爷呢?已经被抓了么?”
一时混乱成一片。
带头的将军抛出圣旨:“你们看仔细了。”
没有人发现薛妃搂紧了怀中的青柠,嘴角上挂着讥讽的冷笑。而翠娆只是初时有片刻的震惊,很快便冷静下来。
面对显然还不明状况的温夫人和完全慌乱的廖美人,翠娆率先站了出去。
确认圣旨无误,翠娆向将军行礼,很自然地露出柔媚的笑容:“这位大人,一直在王爷身边的金蝉与青戈都跟去了皇宫,王府内现在剩下的不过是些老弱妇孺,这里的女眷既有皇室血脉,又有几位朝中大臣的亲人,大人大可不必动刀动枪,我们一定小心听话,按大人吩咐的去做。还请大人不要太过为难我们。若查明我家王爷是无辜的,那么大人将来也比较好交代。”
一番言辞说得入情入理,这声音又酥软入骨,让将军大人颇为受用。
“眼下夜已深,几位大人要搜查王府也不方便。还请大人行个好,让各位夫人小姐回去睡上一觉,小女子愚钝,觉着如果真有什么密谋造反的证据,也不会放在几位女眷的屋子里。如果一定要查,大可以明天天亮了再搜,也方便许多。不知道大人是否赞同?”
将军有些迟疑,但也顾忌翠娆所言:“好,就放几位夫人小姐回去休息,不过守门的可都得换成我们的人,若是有任何风吹草动,几位夫人莫怪我们的人无礼。其余的都得待在这间屋子里,不得离开半步。今夜先搜查书房库房。还有,哪一位是江夫人?”
“是我。”简丹砂款步走出,心中虽惊疑,但面上没有露出半分。
将军上下打量她一番,点点头:“确是画中之人。其他夫人小姐都可以回去了,不过江夫人要麻烦跟我走一趟。”
众人都把目光聚集在简丹砂的身上,或惊或恨或快意。一切都因这个女人而起,若不是她,王爷哪会有这般劫数?
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当是一点不错。
绣璃担心地抓住简丹砂的衣袖,不愿让她离开。
简丹砂拍拍她的手:“放心。大人只是要我走一趟,不会怎么样的。你和韩钧还有墨挥互相照顾好自己。”
她望向于墨挥,错身间两人相互一点头。
保重。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简丹砂随带领之人,由灯火通明的大堂走进黑夜,走出王府。
一辆马车已静候在外头。
“夫人,请。”
“这是要把我带到哪去?”
“夫人上了马车后,自然就会知道的。”
带领之人面无表情,简丹砂无法从他脸上探究出任何蛛丝马迹,她深深吸几口气,迟疑地迈开步子,一点点向马车靠近。
在她登上马车的那一刻,过往的一幕幕在她眼前闪现。
在坐上去凤阳的马车时,她不知道她是要去见梁劭,不知道她之后会被梁劭选中冒充他的夫人。在凤阳她坐上前往开封的马车,不知道去王府后竟会几经生死,步步小心。在王府坐上去相国寺的马车,她不知道自己会因为一次施粥被困在雪山,差点丢到性命。在开封她坐上歌辉的马车,他们开始逃亡,不知道她会再度成为安庆王的棋子,不知道自己会因此再与子修重聚。
最后又回到上元,她又回到梁劭的马车上,在车轮辘辘中奔向茫茫的黑暗之中,不知前途,难料生死,不管她怎么压抑克制,也无法挥去深藏在心中的恐惧与担忧。
每一次,她坐上马车,都要面临人生中重大的转折。这一回呢?
是悲是喜?是生是死?
简丹砂不知道。在撩开帘子的那刹那,她闭起眼睛。
“简姑娘,”一阵低沉的笑声从男人震动的胸腔中传出,“这是做什么?你掀着帘子不进来,这夜深露重的,我可怕冷。”
简丹砂张开眼睛,喜悦在胸中迅速扩散:“长行!”她唤出名字的同时,泪水也激动地落下来。
洛长行微微一笑:“还不快进来。”
简丹砂忘形地抓住他的衣袖:“是安庆王派你来的?子修怎么样了,你知不知道?”
“他人不在这里,至少没有传来坏消息,至于好不好得由你亲自去验证。”
简丹砂的眼睛愈发盈亮。那么就是说,她可以离开王府,可以见到子修了?
马车外传来一阵疾奔的马蹄声,在这安静的深夜中听来极为心惊。
“怎么回事?”
“看来是我们兵营里的人。”
洛长行挑开帘子,果然是汪将军身边的一名侍卫官,匆匆忙忙向他们行礼,喘息还未定下就急急忙忙地说:“快去告诉汪将军,宫里出大事了——太子病危,怕是要不行了!”
众人皆是一惊。
这一夜,一场惊天巨变的帷幕已然拉开。
太子病逝,天下同悲,举国服丧。
陆子修穿着一袭白衣站在池水边,随意地抛撒着手中的鱼食。一条条锦鲤破开水面上层层叠叠的红叶,甩着尾巴欢快地游过来,凑在池边争相吞食。
离中毒一事已过去了两个月,他身上的毒尽数清除干净,身体已经恢复,但气色却不如过往,苍白了些,也透明了些。若是在阳光下还好,陆子修身上笼罩着淡淡的金色,脸庞也会因为日晒泛出一点红晕。若到了阴天,尤其是有风的时候,陆子修的白便显得太过轻薄,被遮蔽在阴影中还透出一种没有质感的青灰色。
大夫说这是因为中毒与劳累耗损了元气,只要好好调理,多加休养便可完全恢复到从前。陆子修知道这还不是问题的根源,真正的根源是那个人不在他的身边。如果有她在,他一定恢复昔日的朝气与生机,如同久旱逢甘露,新苗得沐朝阳。
所以陆子修身子稍好,就不辞辛苦赶到了徐州,住在安庆王安排的府邸里,等候来自开封的消息。等来了永嘉王被抓,等来了太子薨逝,也终于等来了她启程的消息。他一直显得很有耐心。
“陆公子,人已经到了,就安排在西厢房里。”
他的手一抖,撒歪的鱼食溅到身上。陆子修莞尔一笑,掸了掸衣衫上的鱼食,索性将剩下的一并抛给鱼儿。他转过身,脚步不疾也不徐,轻快中又有几分沉重。
在靠近厢房的时候,陆子修缓了下来,脚步放得很轻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屋子里的人。他在房门前站定,手迟疑地按到门上。影子映照在门纸上,里面的人应该已经发觉他的到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仿佛这门后只是一间空屋子。陆子修轻轻一推,吱呀的一声,把心提到嗓子眼。
屋子里有人,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她也是一身缟素,身上没有一件首饰,只用一根象牙白的簪子绾住发髻,下缀着缟色的丝带更衬得发色乌黑如墨。她虽然面色也有些苍白,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但应该是一路奔波的缘故,比起他自己,还是要好多了。她的眼神还是一样如星如水,只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星星才会闪耀,潭水才会生澜。
陆子修的心又回落到胸腔的位置,有力地跳动着。他何德何能,能拥有一个简丹砂。
一腔柔情瞬间扩散至全身。
“丹砂。”他唤她的名字,轻柔低回得像是明媚春光里的埙声,又像是情人在枕边的呢喃梦呓。
简丹砂并没有立刻回应,盈盈的眼波中有喜悦、有欣慰、有无奈、有激动、有太多一言难尽,但也多了一分冷静与克制。就用这一分冷静一分克制,将其他所有情感牢牢收纳在她的眼底。
她启开唇,轻轻说:“我鼓足我所有的勇气,还是不敢直接去见你,只敢坐在这里,等待你的出现。虽然我答应过,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离开你,即便你开口让我走,我也不会走,可是事到如今……”她深深吸一口气勉强扯了扯嘴角,“我在世上眼中做了这么久的江夫人,你不开口留我,我绝不会厚颜留下。”
陆子修的心瞬间拧绞在一起,心尖抽疼着扩散出胸膛,蔓延到手臂、手腕,直痛到手指梢。他静静凝望着简丹砂,她端坐在桌边,双手藏在袖中,虽然看不到她的手指,但可以看到袖口被紧攥出的纹路。她把背挺得很直,力持着自己的镇静,更显得腰身纤细,体态秾纤合度。她直视着自己,眼神却不够淡定,卷曲的眼睫禁不住随着闪烁的目光上下颤动。
陆子修慢慢走过去,拉住简丹砂的手,轻柔而坚定地。
“跟我来。”
简丹砂没有想到这座建在半山腰的府邸背后,有一座山汤泉。
一路闻着树香草香拾级而上,贪看几眼山峦叠嶂的盛景,就能听到潺潺的水声。再往前走几步,从掩映的红枫后可以看到泉水氤氲袅袅出的白色水汽。
简丹砂心中虽然困惑,可是被陆子修紧紧牵着,内心安定,走得毫不迟疑。
“到了。”
陆子修微笑着松开她的手,蹲身将手放在泉水里,轻轻撩拨着。简丹砂也俯身探了探的泉水的温度,山中偏冷,水汽浓郁,手中的温度刚刚好,很适合……
简丹砂抬起头,目光向陆子修探询。
陆子修笑意更深,眼窝泛出浅浅的笑纹。枫树的繁枝茂叶筛出点点金光洒落到他的肩头、他的发梢,在原本墨染的瞳仁里也点出粼粼的光芒,一时眩迷了简丹砂的眼睛。
陆子修咳咳两声,在简丹砂失神之际开始解他的衣衫,首先是他的环佩,然后是腰带、玉笄,衣襟由半敞着露出若隐若现的胸膛,到完全敞开掉落下来,待简丹砂回过神来已经无法直视。她双颊绯红,低着头跺着脚:“你这是做什么!”转身欲走。
陆子修连忙将她拉住:“奇怪了,你当初在江宁不是也这么做么。怎么换成我,你就看不得了。我当初也没看不得你啊。”
“你、你……这……能一样么……你和我……”
简丹砂已经张口结舌、语无伦次,在那“你我”了半天也没你我出个所以然来,在陆子修的凝视中越是着急上火,最后脱出来一句:“那,那时候还是晚上!”
陆子修除了笑还是笑:“哦,你是嫌现在天太亮了啊。可是我已经解了衣衫,受不得冻,熬不到入夜。”
“谁让你入夜了。快穿起来,这光天化日,还是在山里头。”天啊,这岂非是幕天席地。简丹砂更加羞红,奈何陆子修笑得温温的,手里的力度可不轻,把她拉得紧紧的,怎么也松脱不开。
“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不是明摆着么。你放心,”他凑近她,“刚才走的那条小山道是宅邸主人特意为了通向这座汤泉辟的,没人能看到,更没人能打扰我们。”
“谁、谁、谁跟你说这个……我是让你把衣服快穿起来,要不也放开我,你自己一个人好好泡汤泉。”简丹砂知道自己的表情样子一定十分滑稽。到了陆子修面前,简丹砂总是一再出糗,毫无形象。
“我一个人泡?你只在一边看着多无趣呀。”
“谁要看着了!”简丹砂就差没尖叫了。
陆子修一直在笑,见她这般羞愤无措,索性笑倒在她肩头上,他的胸腔震动传到她的身上,震得简丹砂整个人痒痒的,怎么感觉怎么奇怪。她忙推推他,让他起身。
“好啦,莫要矫情了。”
“谁矫情了,陆子修!你不要得寸进尺!”
陆子修朝简丹砂附耳道:“丹砂你忘了,我们是夫妻了呀。”
简丹砂一直觉着陆子修的声音有神奇的魔力,可以在危险的时刻令人安定,可以在寒冷的时候带来温暖,现如今还可以在这样的情况下蛊惑人心,尤其是陆子修在唤她的名字时,她身体的所有地方都会软下来,心是软的、手臂是软的、双腿是软的、骨头是软的,她整个人都被融化开,比这汤泉的热力还要厉害。
在加上亲昵的“夫妻”二字,震动着她的心跳。
根本是在犯规。
她无力地靠在陆子修的怀里,任他解开她的腰带。她的脸红了又红,烧了又烧,索性埋在他怀里,什么都不去看,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单薄,薄薄的衣料已抵不住他指腹的热度。
直到氤氲的水汽触到她裸露的肩膀,她瑟缩一下,将自己埋得更深,抓得更紧。
陆子修带着她走进汤泉:“小心,看着脚下。”
她的脚踝浸没在温暖的泉水中,舒服得让人呻吟。
“汤水不深,可以蹲下来一点。”循着陆子修的指示,慢慢浸没到小腿、膝盖、腰际,直到温暖的汤泉覆没她的肩膀,她真的发出了呻吟声,细细软软的,最能搔中人的神经。
陆子修动手拆解下她发上的簪子,不是为了放下她的头发,而是将她的发盘得更高,露出白皙的脖子。
“丹砂,你感觉到了么,这泉水多清澈,多温暖。”他撩拨着汤水,由她的脖子浇下,细细洗着,然后吻了下去。
简丹砂一个战栗,脖子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简丹砂感受到整个脖子的热度烫得惊人,不知道究竟是被羞热的多一些,还是被泉水泡热的多一些。
“丹砂,你知道么,这泉水再清澈再干净,也不及你。”
简丹砂已经完全明白了陆子修。他在用她的行动,表达着他的不在意、他的怜爱、他的珍惜。无论当初他误以为她在碧江岛遭到凌辱,还是现在她不清不白地跟了梁邵这么久。
“丹砂,我对你只有歉意、爱意、怜意。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而起。如果你一直在意,一直忘不掉那些,那么就是在一遍遍地提醒我的无能,剜我的伤口,丹砂,你忍心么?”
简丹砂按住陆子修,将手腕探出氤氲的热气:“其实,我没有……”
陆子修怔了怔,握着她的手,在嫣红的守宫砂上来回摩挲。最后仰颈埋在她的臂弯里,微微地发着抖,湿热的手腕上渐渐沾染了点点凉意。
“子修?”简丹砂想要予以安抚,不妨陆子修猛地抬起头,攫住她的双唇,抚上她的腰线,从背后扣住她的手指,十指相交,跟随他的吻反复摩挲交握。
这是陆子修,不是别人。她最后的思考只到这里,脑袋慢慢空荡,只剩下身体的感知。
到最后连身体感知也没有,她好像已与这汤泉,与这水汽,与这山风都融为了一体。她恣意伸展着、翱翔着,也包容着、释放着。最后乘着清风幽幽从天上落下,落在陆子修安定的怀抱里。
世上谁如君惜我,有君方知何如爱。
点水若须涌泉报,君深比海何以还?
梁劭实在料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身陷囹圄,而且一待就是半个多月。
干枯的稻草铺在石板床上,当是被褥。牢房没有窗户、没有蜡烛,只靠走道上那一点微末的灯火,永远分不出白天与黑夜。若不是还有人定时送饭,梁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度过了多久。
原来牢房哪里都一样,天牢的也没有金贵几分。
梁劭从黑暗中醒来,习惯性地摩挲着红玉戒指,结果摸了个空,才想起来戒指早就被个看管的牢头收了去,说是怕他拿去做了武器,或是以此行贿这里的狱卒,放他逃跑。
武器?逃跑?理由实在荒唐得可笑。显然牢头认定他密谋造反一定坐实得了,才会如此有恃无恐。
审问的人一波波地来,梁劭才弄清楚自己被冠上谋逆大罪的来龙去脉。
原来继简丹砂的身份造假被揭露后,碧江岛剿匪一事也被有心人挖出,几位要犯被抓捕后竟都没有提审的记录,又发现是梁劭动用关系将琅天带回开封关押后,又偷偷将犯人提走,关入自己的王府,最后又离奇失踪。紧接着牵扯出梁劭私设刑房与密牢的事情,为了什么目的要设?又秘密拷问关押过何人?一边循着这条线往下,一边又继续深入调查碧江岛之事,结果在碧江岛上发现了囤积秘藏的大量兵器,经过审问,碧江岛上负责看管的人乃孟有良麾下的士兵,他们受孟大人之命,严守碧江岛。而这些人无一例都是当日剿灭碧江岛之人。
调查步步深入,线索层层交织,最后勾勒出的便是——梁劭勾结碧江岛上的强盗、抢官员劫贡船、中饱私囊,还私屯兵器、密谋造反。
条条都是重罪。
只是这所谓的步步深入,层层线索是有心之人从中引导、伪造人证物证而来。
“王爷,在你的书房里还被发现了你与孟有良、碧江岛那些人往来的秘密书信,书信的内容透露了官船的行期、路线和押运的货物,指示他们杀人越货,又如何分赃。还有一些是王爷你让他们假借杀人越货,来铲除异己、打压与您不对盘的官员。”
审问的官员列了一长串名单,有些梁劭连听都没听过。
“不知道王爷做何解释?”
没有解释,因为无从解释。
“除此之外,还有王爷你拉拢其他大臣的密函,在王府的库房里也搜出行贿的赃物,包括指骨舍利子、红釉合梅壶、宝甸的金钱回纹盘、深目国的蓝宝石……正好与被劫官船的赃物相吻合,王爷可知道?”
“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些宝物珍贵稀有,是以作为赃物,比起那些价值连城的金银玉器更难脱手。
“而碧江岛剿匪一事,就完全是演给外头人的戏了,左右都是您的人,所以抓审碧江岛上匪寇的事才会最终不了了之。是也不是?”
“我们进一步追查下去,没想到这线索全断在那位沐安抚使大人身上。他在数月前离奇地被刺客暗杀了,此案至今未破。不是杀人灭口是什么?不知王爷对此有什么想说的?”
一连串的逼问,梁劭都不能自圆其说,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他说过最多的话是“从不知道”“本王没有做过”“这你该问他们”。
审问官员的笑一次比一次冷、一次比一次狠,离去时眼神鄙薄中又带着几分得意几分骄矜,分明已将他入罪。梁劭知道他这次是栽惨了。青戈与金蝉随他一起进宫,皆被制伏住,不知关在哪里。他现在是腹背受敌,左右无人。饶是有满腹智谋,关在这天牢里也毫无用处。
然而还是有探望梁劭的人成功地走了进来。他的到来给冰冷黑暗的天牢注入了一道光。身形挺拔但消瘦得有些过分,容貌清俊但已两鬓染霜,烟青色的袍子不像是穿在人的身上,而是套在一竿竹子上飘逸摇摆。走路时的脚步很轻,可是时不时冒出的咳嗽声打破了他给人的安静感。
于墨挥。
从头到尾,梁劭都没有弃用过于墨挥,冷落不和不过是做给外头人看的,于墨挥不在他身边的这段时间,一直不曾断过对外界的调查。
他一直是梁劭留给自己的一条后路。
“是安庆王?”梁劭虽是问于墨挥,口气却已是十足笃定。
于墨挥点点头。
除了安庆王还能有谁呢?一切从简丹砂而起,而在幕后帮助她的就是安庆王。
梁劭密谋造反最直接的证据来自碧江岛,而碧江岛的匪首琅天正是被安庆王给救走了。
“他可真是下得一盘好棋。”
这个人的筹谋太深,布局太严。就按着梁劭所走过的路织出一个个网眼,等到梁劭所有的路走完,这道网已织就得密密实实。织网的人轻轻一收,便把梁邵紧紧笼住,让他进也不得退也不得。一切无从防备。可是回头一看,这张大网是他梁邵自己一步步织出的。
梁邵紧紧攥住手,真是作茧自缚。
于墨挥安慰道:“至少我们知道该把矛头指向安庆王,最可怕的是打了败仗还不知道敌人是谁,要向何人反击。”
于墨挥继续道:“那个孟有良在将江夫人献给王爷您后不久,就与安庆王沆瀣一气,他本以为会飞黄腾达,没想到只是做块垫脚石,转身就被安庆王甩掉了。”
“如今梁劼统统将这些栽赃到我的头上……”梁劭松开手,摇头苦笑,“他应该知道,我自始至终都无意于皇位,无意与他争抢,甚至这个王爷头衔也可以抛却。他的敌人一直是父皇、是太子。为什么如此处心积虑要置我于死地?绝不会只是为了拉拢一个陆家。根本不值得。”
于墨挥道:“据属下调查,薛太尉已经弃了太子改投奔安庆王,之前他辛苦培植的那些人脉势力、精心调教的暗卫都已经为安庆王效力。这次王爷下狱,薛太尉也从幕后走到台上,公然摆出大义灭亲的姿态,参与举证。而汪天麟、廖平升一干人等显然也已经与安庆王达成联盟。”
弃、太、子!
这实在让梁劭震惊,薛太尉就这么有把握能扶植他安庆王上位?
难道!
“王爷想得不错。就在前晚,太子薨了。”
“好快的动作,他果然是谋划已久。”
梁劭闭一闭眼。太子长他四岁,年少时鲜有交集,又自幼有君臣之别,是以两人并没有太多的兄弟情谊。他对于太子的死是惊大于痛。而这痛也更多是源于同根生的手足相残。
“太子的死没有任何蹊跷?”
“怎么可能不惹人怀疑,只是没有证据罢了。之前才说太子不过是染了风寒,须得静养,转眼之间人便病重垂危,拖不过一天便去了。结果发现是太医们和宫里人一起欺上瞒下。太子私自出宫,在外头染了类似疟疾却又不是疟疾的怪症。圣上震怒,说是要一查到底,可是到最后肯定还是桩无头公案,只是可怜了这批东宫的人。”
太子一死,就要重定皇位的接班人,其中当属梁劭与安庆王最有胜算。若按长幼有序,当是梁劭继承太子大位。但论朝堂上展现的能力、功绩和人脉,梁劭就远远不及安庆王。
安庆王必是早早就谋划好了全局,把太子、梁劭统统计算在内。在对太子动手之前,安庆王就决意斩落梁劭这个最大竞争对象。
如今,太子之位俨然已是安庆王的囊中之物。
梁劭长吸一口气,他还有一事不明白:“谋朝篡位这样的重罪,株连甚广,薛太尉、廖平升即便能把他自己摘出去,这薛妃、岑夫人是无论如何不能幸免。廖平升向来对人狠辣,对自己也不吝惜,这我不奇怪,可是薛太尉不是最疼爱她这个女儿么,他怎么忍心?”
“不是薛太尉忍心,而是薛妃自己。女人不顾一切地爱起来,比男人深百倍千倍,可是女人一旦狠绝起来,也比男人可怕百倍千倍。”
“你认为薛妃是真爱我?”梁劭轻哼着,颇不以为然。
“至少比王爷以为的要更多。”
“她们若爱,爱的也是永嘉王、是二皇子,不是梁劭。只是我真的没料到,她竟然连青柠也不顾了。”在天牢里落下一声苦笑,这算不算是自作自受?只是若让他回溯到过去,他梁劭还是会做一样的事情。
他长叹一声,继续问:“你既认为薛妃是因爱生恨,那么翠娆该如何说?难道,她对我也是真爱?”
梁劭看不到于墨挥的瞳孔在黑暗中缩了缩,但长久的静默已经让他明白了墨挥的心境。
“能进得我的书房,又能弄到库房钥匙的,本就没有几个。还是最近这段时日的,那只有一个人。何况她还是最能帮助薛妃与薛太尉之间传递消息的。”梁劭知道自己的话像针尖一样直刺进于墨挥的心坎,但他已顾不得于墨挥的感受,有些事终究是要拆穿的。长痛不如短痛。
但于墨挥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梁劭几乎以为他已经不在了。梁劭空抓了几下,终于碰到了于墨挥的肩膀。
他的肩膀瘦得只剩细细的两根骨头,在厚实的衣袍下垮然塌陷着,仿佛连一根稻草也肩负不起。然而梁劭知道这不过是错觉。这个看似孱弱的男人,能经受得住风霜的侵袭、暴雨的考验。
“她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于墨挥终于开口。
“却是致命的糊涂。”
于墨挥低下头来:“归根到底,其实是我的错。”
梁劭一再摇头:“这翠娆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还是但凡你爱上任何一个人,都会这般糊涂?”
于墨挥幽然一叹:“大概,也只有她罢。”似痛苦又似无奈,似悲愤又似认命,唯独不像是懊悔。
爱无悔。他从来没有后悔爱上翠娆。
一如陆子修不会后悔爱上简丹砂、琅天不会后悔爱上简雪宛、洛长行不会后悔爱上歌辉。只是若问梁劭会不会因为这场灾难而后悔爱上简丹砂,答案却是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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