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英答道:“老爷同夫人不是一起出门的。”
“属下从荣国府回来时, 正遇上夫人送老爷出门,老爷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 夫人才出门的。”
钱英告诉林涧, 林鸿是到都中郊外梦空山上的崇莲寺去了, 而乔氏则是到荣国府去看望林黛玉了。
“崇莲寺?”
林涧奇道, “老爷往年不都是十二月初才到崇莲寺里去住着的么?怎么今年这才十一月就去了?”
“按说这个时节山上比山下要冷,但要说下雪还早,离梅花盛开的时节就更早了,老爷这么早上去,有说过缘由吗?”
林鸿身上虽没了爵位,也并不管事了,但他毕竟是前任大将军,这平日里闭门谢客不见外人也就罢了,但到了年节下, 尤其是年根底下, 这上门来拜年的人络绎不绝, 拦都拦不住。
而且这里头的好些人还偏偏不能得罪,这年节下也没有把这些有来头的人个个得罪个个拒之门外的道理。因此从七八年前开始,林鸿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来了。
每年到了十二月初, 他就带了乔氏住到都中郊外的梦空山崇莲寺里去了。
梦空山山路陡峭不好走,崇莲寺更是建在山顶上的。这崇莲寺是清修之地, 轻易也不对外开放,也就是林鸿与寺中住持有些交情,住持才允了林鸿和乔氏带人住在那里的。
想来西园拜访林鸿的人非富即贵, 这些富贵人家的人,即便再想见林鸿,也不可能真的追到梦空山去,更别提爬上去到崇莲寺去找人了。
林鸿年年躲到崇莲寺去,年年都能过一个安静愉快的年节。他虽不良于行,但身边的护卫有的是力气,几个人轮流着将林鸿的轮椅稳稳的抬着,也就一日的功夫,这人就到了山顶了。乔氏身体底子好,她手脚利索不用人帮忙,自个儿跟着也能爬上山去。
梦空山上人烟罕至,风景极美,尤其是下了雪之后,更是人间仙境一般。崇莲寺里种满了梅花,每逢下雪时节,整个寺中的梅花全部盛开,梅香四溢美轮美奂。
林鸿前两次去还是为了躲人,后来再去就是惦记那里的美景了,有时一住两个月,要不是崇莲寺的住持赶人了,到了三月初林鸿都舍不得下山来。
钱英道:“老爷见到属下回来,特地将属下叫过去说话。老爷说,少爷回来时他就往梦空山去了,也见不到少爷,有些话便让属下转达。”
“老爷说,在昨天听见少爷让人满大街嚷嚷说贾府公子得罪了你,你将荣国府御赐匾额砍断了的消息时,老爷就已经决定在今日一早就往崇莲寺去了。”
林鸿吩咐了钱英,让钱英将他的话原样转达给林涧听,钱英倒也乖,学着林鸿的口气把林鸿的原话说给林涧听了。
林鸿说,他要是再不走的话,这告状的人就要上门来了。他瞧着林涧这个混小子就没个安静的时候,他干脆早些到梦空山上寻清静去了,否则再待下去,就要被林涧给气死了。
林涧听了只是笑,问钱英:“老爷就只说了这些?没说别的话?”
钱英点头:“老爷出门的时候就只说了这些。但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也就是在少爷回来之前,老爷派人回来又跟属下说了几句话,要属下等少爷回来说给少爷听。”
林涧此刻已用完了饭食,他含笑示意钱英让他继续说。
钱英道:“老爷说,少爷既要折腾个大的,他已不在都中,也没人有本事往崇莲寺去寻他,那就请少爷继续折腾,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反正山雨欲来乌云罩顶,这倾盆大雨总是要下一场的。到时候少爷的伞不够了,就只管往崇莲寺去寻他,老爷说他那里伞多,给少爷管够,叫少爷什么都不必担心。”
林涧听了又是笑,笑过之后心里倒有几分感慨,说起来,他爹还真是了解他,他还什么都没说,他爹就避开都中的是是非非提前躲到梦空山上去了。
想来想去,还是他娘最了解他爹了。他娘就曾说过,他爹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不通人情,但实际上运筹帷幄谋略智慧一样都不缺,他不过就在外头干了两样大事,他什么都没讲过,他爹的政治嗅觉就格外敏锐的嗅出了他的意图,还提前安排好了自己。
倒是让林涧省了一番口舌劝他爹远离纷争了。
林涧想罢,又问钱英:“夫人这回没跟着去崇莲寺,老爷身边由谁照顾?崇莲寺那边都提前准备好了么?这时节山上夜里冷得很,老爷大毛的衣裳都带够了么?”
钱英笑道:“夫人算准了少爷要问这个。夫人让属下告诉少爷,老爷那边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衣裳住处都打点好了,崇莲寺那边已经有人先过去了,少爷放心就是。”
林涧又在饭厅歇了片刻,便出来往他住的院子去,钱英忙让人进来收拾碗筷,他则跟着林涧一道走。
林涧问钱英乔氏行踪:“夫人一直都不愿去荣国府,想见林姑娘也是派了人去接出来,今日怎么就愿意去了呢?”
要说林鸿乔氏夫妻两个也算是了解林涧的了,夫妻两个有事出府不在家,想着林涧回来见不到人怕他有问题,各自嘱咐了钱英一些话,就等着林涧问起好答他,而夫妻俩说的那些话,又正好可以答林涧此时问出的这些问题。
因此,钱英想都不必想,直接答道:“夫人说,从前不愿去,是因去了碍于礼数要去见贾府那位老太太,夫人不想见。这回少爷在贾府闹了一场,给了他们府里好大的没脸,这荣国府阖府上下都知道少爷不是好惹的人。他们府上欺人太甚,咱们也不必给他们脸了。”
“夫人说,林姑娘昨日受了惊吓欺辱,今日需要好好休息,夫人不能将人接出来,便直接入府去看,此番闹了一回,夫人也不必顾全礼数了,不想去见那位老太太就不见,也没什么要紧的。”
林涧闻言大笑,说:“没想到这一次,还能叫夫人借了我的势头横行一回啊!”
既提起林黛玉,林涧便问了问钱英林黛玉的状况。
钱英说他和小陈是等林黛玉起身用了早饭之后才走的。
“临走的时候,属下同小陈和林姑娘道别,林姑娘出来见了我们一面,属下瞧林姑娘气色很好,眼睛的肿都消散了许多,属下按照少爷吩咐把话说了,然后就同小陈回来了。”
林涧听说林黛玉精神好些了,也就跟着放心了。
两个人说着话就到了林涧的住处,钱英要去为林涧备些热水让他洗漱更衣,林涧让钱英去了,他自己却也不曾闲着。
从昨日入了荣国府到现在一连七八个时辰他都没有好好歇一回,倒也不觉得有多累,就是觉得身上难受不太舒服。
昨夜在怡红院里不过是将就洗漱了一下,对于林涧来说,不能痛痛快快的沐浴一回他就浑身难受,就算更衣过了他也难受。此番回府来了他也正好可以好好清洗一下自己。
只是他今日还不曾练功,这每日不练功他也是着实难受。
林涧索性摆开架势,将身上的朝服脱掉,只穿着深色内衫拿着软剑在院中畅快淋漓的演练一番,他练到兴起,一连耍了两套剑法,硬是把软剑当成长剑用了一回,倒也真是叫他体/味出另一番滋味来。
钱英早已备好了热水,但见林涧沉浸其中便不曾打扰,静静站在门廊下见林涧将软剑放下又练了两套拳法,瞧见林涧收了势,钱英才过来请林涧去沐浴。
初冬时节,林涧穿着单薄内衫硬是练出满身大汗来,他撩起衣摆来擦着额间汗水,心中却觉得畅意无比。
痛快。畅快淋漓的活动一番筋骨,果然比在朝中同那些人唇枪舌剑要痛快得多。
林涧去沐浴,他也不要钱英帮忙,却把钱英留在雾气缭绕的浴房里说话。
“我就叫你去问的,林姑娘预备做什么生意,你可问过了?”
林涧听乔氏说林黛玉要先卖掉铺面和庄子将银钱拿在手里才会开始做生意,后来接连又出现这么多的事情,他就没顾得上问乔氏和林黛玉谈的怎么样了。
他是想着等林黛玉卖了铺面和庄子后再去问这事,可他往后又很忙,只怕又没工夫去问,想着荣国府的麻烦解决了,林黛玉卖掉铺面和庄子就是眼前的事儿,便嘱咐钱英问一声。
钱英也是问了,便答道:“属下听说,林姑娘要做药材生意。”
林黛玉那日同乔氏初次见面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将这个给定下来了。
林黛玉初涉生意场,又听乔氏同她议论一番,觉得不可冒进,还是先稳扎稳打来的合适。她自幼身子不好,吃药就跟吃饭似的,都说这久病成医,她闻见药气便觉得亲切,又觉得做药材生意,在都中开药堂医馆买药材请大夫坐堂给人瞧病是行善积德的事情,便最终定了这个。
乔氏是提前做了一番功夫的,但凡都中有的生意都给林黛玉网罗讲解了一遍,但她也没干涉林黛玉的决定,最终林黛玉定了这个,乔氏只有全力支持的。
如今林涧听了,自然也是没有二话全力支持。
林涧沐浴过后,又歇了一刻钟,便重新换上官服,他今日不是休沐,朝会结束抽空回来一趟,现下还要赶回都察院去。
钱英跟着他一道出门,还没走到府门口,就在回廊上遇见了匆匆进来的小陈。
小陈一见了林涧,连忙迎上来:“少爷,圣上下旨了。”
林涧扬眉看他:“给谁的旨意?说的什么?”
小陈道:“是给前头几位皇子的旨意。圣上下旨,册封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七皇子、九皇子为亲王。”
小陈说,旨意上都给了几位亲王封号。大皇子萧胤得封睿王,九皇子萧煜得封昭王。
四皇子、六皇子、八皇子早年间都夭折了,未能长大成/人,因而此次册封便没有这几位皇子在内。余下的几位皇子还年幼,便不曾得封。
林涧听见旨意中的这几个封号,尤其是大皇子萧胤的封号,他不由得勾唇笑了笑。
这个睿字……这不是明摆着讽刺大皇子么?今儿朝会才得众人举推为皇太子,转头就被得封睿字封号,这不是被承圣帝摁着头要他聪明点识相点就该无欲无求么?
林涧心里就觉得,在刺激人方面,承圣帝显然比他还要狠。
不过这个昭字……寓意极好。单就从封号上看,承圣帝的心里,显然还是很看重萧煜的。
其余几位皇子的封号就没什么特别的了,一个个想过去也都是平平无奇,唯有萧胤和萧煜的最为突出。林涧心想,若萧胤见到萧煜封号,只怕又是一场刺激。
林涧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便要越过小陈继续往外走。
“少爷,请少爷留步。”
小陈忙拦住林涧,低声道,“少爷,圣上旨意传来时,九皇子府,啊不,是昭王殿下府上也悄悄遣人送来了消息。”
“昭王爷已经入宫谢恩了。但王爷有话给少爷。”
“王爷说,少爷苦心,他已尽皆了解。昨夜那四个字他已明白。少时心愿,王爷始终铭记于心,少爷只管去做少爷想做的事情,王爷说时势造英雄,眼下机会来了,时机也到了,风起云涌时正该腾跃,请少爷相携龙虎斗一场,花落谁家将来自有分晓。”
小陈将消息讲完,林涧摆了摆手,小陈就退下了。
林涧静静立在回廊下,抬眸看院中高大梧桐,轻声道:“确实,起风了。”
钱英抬头看了看纹丝不动的树叶:“少爷,没起风啊。”
林涧挑眉看了他一眼,淡声道:“走吧,去都察院。”
他是说人心若风,今日这一场朝会犹如一颗石子,投入本就不甚平静的朝堂中,波澜由此始。
昭王说他从未忘记少时心愿,林涧听得这话时心中颇为感慨。
他想起他和萧煜感情好起来的那一年,两个人跑到勤政殿屋顶上去看星星,萧煜问他以后想做什么,他毫不犹豫的答说想要做个像他爹那样的大英雄大将军。萧煜听了觉得他特别有志气,他又反问萧煜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萧煜那时沉默了一会儿,指了指下方勤政殿的屋顶,说他也想像他爹那样,若有机会,想做个能让黎民百姓安居乐业的好皇帝。
林涧记得,自己那会儿听了还嘲笑萧煜,他笑萧煜痴心妄想,承圣帝那么多的皇子,要想做太子,不但要争,还得争赢了才行。
要是争不赢,那就做不成皇帝。林涧那时年纪小,却对险恶人心有了充分认知,他还同萧煜讲,说他若当真争了,争不赢的话结果可惨了,不但做不成太平王爷,只怕还要被结仇的上/位兄弟给想办法弄死。
皇家争斗,不是你死就是他活嘛。
他记得萧煜当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淡淡的说,就算要争,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年纪小,就该做好年纪小时力所能及的事情。他说他若能力出众,父皇自会看中他。到时候就算兄弟们与他相争,他也已经占尽了优势了。
“他那时勤奋刻苦,我天天跟他打架,两个人都是鼻青脸肿的,可课业却从未落下。后来我们感情好起来,我更是陪着他每日都早到半个时辰,别人都没来,大冬天他嫌上书房里太暖和,待久了想睡觉,他硬是拉着我到外头台阶上坐着背书,等应先生到了,我和他两个连眉毛上都结冰了。”
“数九寒天,炎炎酷暑,他从不松懈。我是跟着他过来的人,他说我的苦心他都知道,他的苦心,我又怎会不知道呢?”
钱英听林涧忽然开口,便望向林涧:“少爷说的是昭王殿下?”
林涧轻轻点头:“我从小就在为打仗做准备。而他,是从小就在为储君之位做准备。他有宏图大志,被圣上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皇子,合该是有登顶储位之心的。不然,还真对不起圣上这些年给他的荣宠。”
林涧记起来了,萧煜那时指着勤政殿的屋顶说出那番话,而他手指的方向,那下头正放着的是那把代表至高无所权力的龙椅。
林涧眸中闪过一抹冷厉,这花最后必须落在萧煜身上,不能让任何人抢走。否则,不但他们没有活路,就连承圣帝都会变得十分被动。
承圣帝未立太子,却将几位成年皇子都册封了亲王,这举动又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但圣意不必揣测也十分清楚明白了,承圣帝还不想立太子,所以先册封亲王。
但明眼人从封号便能看出谁最得圣心,不过,这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一时为了这件事,朝中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潮汹涌。
只册亲王不立储君,紧跟着来的,便是这几位亲王之间的争储了。
有了争斗摩擦,那负责纠察监管百官风纪品行的都察院就忙起来了。
这一日,贾琏又忙到戌时末刻才回府,他本想去看看巧姐儿,结果听丫鬟说巧姐儿已经歇下了,贾琏就没过去,回了自己那边。
贾琏还未娶妻,他也没另叫人来,他近身侍候还是平儿。
不过,自从扬州那夜出事后,贾琏倒是把一个坏毛病给改掉了。他把身边的清俊小厮都给换掉了,全部换成了老成持重的三十多岁的长随。
这些长随都是他亲自挑选的,用官老爷的眼光来瞧,这些长随嘴巴严实人又老实,最适合跟着他出门办差了。
贾琏早些时候身体在那夜吓出来的毛病就好了,但他现在公务忙着,他又有别的心事,这人经历过连番大变之后,性情就会有些变化,有人往好了变,有人往坏了变。
要说贾琏,大概就是往好了在变。
以前荒唐的坏毛病都改了,在都察院办差他自个儿就要以身作则,什么事都不敢乱来,自己持身严正,他这差事才干的下去。就是回了府中,也没那个风花雪月的心思了,跟随林涧一场,他心思重了不少,成天心里想着的就是将来,那风花雪月的心思是真没了。
不但不近丫鬟们的身,没了王熙凤,也不置姬妾了,就连平儿他都不碰了。
平儿给贾琏宽衣,又去弄了热水来服侍贾琏洗漱,贾琏有些饿,命平儿备了些宵夜来垫垫肚子。
待平儿拿了吃食过来,贾琏才问她道:“进门的时候听你们议论,说起那位刘姥姥。怎么,她又上门了吗?”
平儿轻轻点头,温声道:“她是来送秋果的。她家里晒了好些瓜果,从前几年都送了些过来,今年想着咱们府里,还依旧送了来。不过她家里农忙,就跟往年一样,总是这时候才过来。”
“只是今年府里有些事情,老太太、太太都没精神应付她。我们这里也没人替她往那边承应,事儿递到珠大/奶/奶跟前,珠大/奶/奶也没说什么,收了瓜果农货只说难为老人家跑一趟,送了她些银两点心,连人都没有见。”
平儿抿唇,轻声道,“我们这里跟刘姥姥最熟,我带着她瞧过巧姐儿,又同她说了一会儿话,拿了钱雇车送她出城回去的。”
贾琏吃了几样点心,又饮了热茶,才淡声道:“刘姥姥跟她最熟,前番都是她应承的。便连巧姐儿的小名儿都是刘姥姥取的。她们故人相交一场,你就没带着刘姥姥悄悄去看过她么?”
贾琏没明说,但他和平儿都知道,他口中的这个她,指的是王熙凤。
贾琏见平儿低着头不吭声,轻叹一声道:“她犯错的事情都察院早已公示。就算刘姥姥住在乡野消息不通,但这都好几个月了,他们乡人知道他们家与咱们府里有往来,若听了消息岂有不告诉刘姥姥的道理?”
“刘姥姥巴巴上门一回,知道她出了事,素日里又得了你们的真意好处,他们乡人淳朴感恩,哪有不去探望的道理?你看你私下里悄悄照顾她,打量我真的不知道么?我心里都明白,我又何曾拦过你?”
“她是巧姐儿的生/母。这个终生改不了。你何苦还要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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