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时, 贾母在荣国府大办螃蟹宴,让人至林家西园传话, 请林鸿乔氏并林涧一同赴宴。
林鸿和乔氏自然是不会去的。但林鸿和乔氏却觉得, 林涧可以前去赴宴。
乔氏说:“荣国府老太太既然来请, 又说是一家人该多亲近亲近, 听她这个意思,想来也是要拉拢咱们家。我与你爹不便出面,你是小辈,去赴宴也无妨。况且,那孙姨娘去见过林姑娘两回,听她说林姑娘还是病着,你去赴宴倒是小事,正经也可趁此机会替我和你爹去探望一下林姑娘才是。”
林涧心中正有此意,闻听乔氏此言, 便欣然应下荣国府所请, 于约定那日黄昏时分就去了荣国府上赴宴。
贾母是个极有生活情调和拥有极高审美情趣的人, 年轻的时候就会享受也从不亏待自己,到了老年,这府里上下都哄着她敬着她, 她想要府里的小辈们都会想方设法的满足她,于是她的老年生活里, 也就只剩下享受这富贵之命的福气了。
贾母想着,既然都是自家人赴宴,宁国府那边贾珍尤氏有事不来, 秦可卿病着贾蓉相陪,如此便只剩下荣国府自家人在一处了,贾母又早将林涧看做自家未来的孙女婿,便吩咐下去,不拘规矩,要将宴席摆在大观园省亲牌坊后的大广场上。
贾母说那里敞亮又邻水,周边又种着许多桂树,夜色朦胧间桂花飘香,丝竹乐声中吃着螃蟹大家乐一乐,才是人间至美之事。
不过,贾母到底也没有太过放开,她终归记着赴宴的还有未出阁的姑娘们,便叫人分了男席与女席,席面之间隔着厚重的檀木屏风,两边各自都看不见,但又都能在一处坐着,也算是避嫌了。
今夜天气着实不错,月亮将圆,月色清明,贾府下人提着灯笼引林涧往省亲牌坊那大广场去时,林涧借着灯色与月色,双色清朗秋风微凉,他只是微微垂眼都能看清楚路边草叶上滚落的晶莹露水。
林涧来得时辰刚好,他到时,正好贾母、贾赦、贾政等人都来了。
众人给贾母行礼问了安,又对着他这位小侯爷行礼问安,林涧淡淡一笑,坦然受了众人的礼,之后才执小辈礼给贾赦贾政等问了好。
众人各自落座。
贾政见到林涧后十分拘谨,他拦住要落座的贾赦,然后请林涧上座:“侯爷大驾光临,是敝府的荣幸。侯爷身份尊贵,还请侯爷上座。”
若依贾政自己的意思,他是绝不肯请林涧来府里赴宴的。即便要请,也不能是这样的家宴。
林涧是谁啊?现在的林涧,不但是皖南侯及皖南前锋营的奋勇将军,他还是新任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正四品的官儿,比他整整高了两个品级,更别说这佥都御史就是圣上用来监督朝臣整顿朝中风纪的人,那哪能是随随便便就请到家里来的呢?
贾政虽在工部为官,但他近日也听到了些风声,也接到了王子腾的书信,说句实话,贾政不愿搀和那些事,他不想管不愿管也管不住,可他心里明白,贾母此举,多半也是为了王家的事。
他们家的目的不纯,难道这年纪轻轻就做了四品官的少年将军会看不出来吗?
贾政左右不了贾母的决定,只好打定了主意恭恭敬敬的对待林涧。即便这是私下聚宴,也不敢稍有懈怠。
贾赦想不到这么多,但他晓得如今朝中最蒙承圣帝看重最为炙手可热的便是这位皖南侯林涧了。
他承袭世职,身上也有个职位在朝中混着,他原本没想着要如何巴结林涧,但如今见贾政抢了头先,又怕贾政示好在林涧那里得了个好印象,遂忙对着林涧谄媚一笑,也学着贾政请他上座。
林涧微微一笑,没有承应他们:“赦老、政老客气了。这里不是朝堂,政老不用这么拘束,如常待我就好。”
他一撩衣摆,潇潇洒洒的在贾琏身边坐下了,贾政见此情景,也只得让贾赦上座了。
荣国府里男丁不多,一桌子围着坐位置宽敞,几个人坐开了各自说话倒也自在。
林涧饮了贾琏亲自倒来的酒水,含笑问他:“琏二公子,方才看你走路不方便,你的脚受伤了吗?”
贾琏一愣,随即脸色又青又白,他咬了咬后槽牙,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多谢侯爷关心。一点小伤而已。”
“小伤?”
林涧眯眼笑起来,“琏二公子不说,就以为我真不知道吗?”
他斜斜看了贾赦一眼,才低声笑道,“据我所知,朝廷敕命才下来,琏二公子就在令尊那里犯了错,被令尊责罚,被人摁着用木板子狠狠打了一顿。”
贾琏本不想提起这件事,可见林涧全都知情,又想着自己有如此境地皆是被林涧所坑,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咬牙低声道:“侯爷错了,不是一顿,是两顿。那日我从扬州回来,父亲就打过我一回了。”
贾琏帮着林涧找扬州总商们要银子,有与薛家相好总商们同薛蟠写信诉苦,薛蟠接了信就跑去找贾赦说了这事儿。贾赦知道这事自然生气,说贾琏不顾着自家人反倒去帮着外人,他也不听贾琏解释,直接就在那天叫人将贾琏摁住,把贾琏狠狠打了一顿。
贾琏在家里休养了数日,好不容易身上的伤快养好了,结果他心心念念的朝中敕命下来了。他被任命为都察院行走,都察院经历司正七品都事。
这摆明了就是他要在林涧手底下干活啊。
贾琏接到这敕命第一反应就是懵,第二反应就是他又被林涧给狠狠坑了一把。
贾赦得知朝中敕命,非但不高兴,反而极为生气,说贾琏出去一趟倒是学会巴结不该巴结的人了,说贾琏是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王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明摆着王家和林涧不对付,就算现在王家谋求拉拢林涧,贾赦也绝不愿意看见贾琏跟林涧混到一块儿去了。
贾赦不管三七二十一,随便寻了个错处,就又把贾琏打了一顿。还是贾政出面细细劝说,才让贾赦消了怒气。
这事儿才发生不久,贾琏身上的伤还没有好,林涧有心留意着,自然就给看出来了。
林涧见贾琏咬牙切齿又不敢发作的模样,微微笑道:“不是我错了,是令尊错了。”
“琏二公子,你都已经去都察院报过到了,还有什么意难平的呢?”
“我给你谋的这份差事用心良苦,你这么聪明的人,看不出来吗?”
贾琏在家养伤好几天,身上疼要清静,连王熙凤都不来招惹他了,他自己静心琢磨了好几天,倒也琢磨出一点门道来了。
他略一思索,低声试探道:“侯爷的意思,是想要我做您的耳目,全心全意为您办事?”
林涧听到了,眉心微微一动,却没理会贾琏,只是指着身侧的小孩儿问贾琏:“这是你们府上二房的重长孙?”
贾琏一瞧,林涧原来说的是贾兰。
贾兰正乖乖吃着手里的蟹腿,并不曾注意到这边正有人说他。
贾琏点了头,言说这正是贾政之孙贾兰。
林涧瞧了片刻,轻笑道:“我看你们府上也就他顺眼些。年纪虽然小,但眉清目秀目光清正,举手投足书卷气息浓厚,可见平日管教极严。此子若好好教养,将来大有可为。”
“我原先觉得,荣公子孙都不中用了,如今瞧着,这从武不行,从文倒是后继有人了。”
贾琏听这话句句说他荣国府衰败,他听着不顺耳,可瞧林涧恣意轻狂的模样,他翕动了几下嘴唇,还是选择安静的闭口不言了。
贾琏正默默不语,忽见林涧意味深长的望着他,声音又低又凉,仿佛透着寒意的雨露一下子沉入心底:“琏二公子,从你接了我的钦差印信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人了。但我,是圣上的人,所以,你也是圣上的人。圣上要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哪怕要你与你整个家族为敌,你都要毫不犹豫的去做。”
“我这个人对敌人向来心狠手辣从不容情,我看中你,你心里就该庆幸,因为,是我把你从一座将要倾颓倒塌的大厦中救出来的。我给你一条明路,你就要为我们披荆斩棘在所不辞。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你不会如他们般引火自/焚,你会从灰烬中重生的。”
林涧微微笑着,他用手轻轻拍了拍贾琏的肩膀,“这场大宴后,都察院会有新案。你协同我办案。江南两省巡检王子腾以权谋私结党乱政数罪并提,圣上命刑部都察院一同会审。”
“你也是王家雇凶杀人的受害者。这一回,就尽心办差,好好为自己声张正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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