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自然是不快。
这场地龙翻身, 她算计的是别人,却是不曾想,自己竟然因此遭了灾。
微微眯起眼睛, 想起来当时那块突然砸向自己的巨石,实在是蹊跷得很, 没缘由啊, 自己早有准备,怎会遇到这等事。
太后轻叹了口气, 有些疲惫地垂下眼睛。
这些事,她本来也不想做,更不想这么着急,但是如今的种种,让她总是心生疑窦, 让她感觉,在这燕京城里, 在这朝堂之中,好像出现了一股她无法掌控的力量,让她心力憔悴,以至于竟然心里竟然生了莫名恐慌。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韩淑妃暗暗地提醒, 说是顾锦沅来了。
她抬头看过去, 看到了那个女孩儿。
寝殿中虽布置了夜明珠和凤烛,不过依然显得昏黄,可就在那黯淡之中, 那个女孩儿却娇艳明媚, 仿佛开在阳光底下的一瓣鲜花儿,鲜嫩得仿佛能看到上面沁着的露珠。
太后盯着这缓缓走来的顾锦沅, 却是恍惚想起来了几十年前,几十年前,那个明媚地走在春光里的女人。
她心里泛起一抹冷笑,面上越发显出刻薄之相来,就那么盯着顾锦沅。
顾锦沅进来后,并未抬首,但是她却感觉到了,感觉到那种扑面而来的阴沉气息。
她拜见后,便被赐座,她自然不敢坐,只侍立在那里,不着痕迹地打量过去,却见太后歪歪地靠在榻上,脸色苍白,便是锦绣绫罗加身,也难掩其形容憔悴,看起来伤得不轻。
太后由韩淑妃扶着,靠在那里,却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人老了,这觉就少了,睡不着,便想着找姑娘过来,给哀家讲讲外面的故事。”
顾锦沅笑得乖巧:“既是太后要听,是臣女之幸,只是太后想听什么故事?”
太后眯着眼睛:“就说说你外祖母的事吧,她活着的时候,经常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顾锦沅听了,心里一动。
自己这么一个柔弱无依的孤女,若说尊贵的太后竟然处心积虑要对付自己,实在是怎么也不信的,她只能认为,太后要对付自己,是因为外祖母。
只是外祖母已经逝去,便是昔年有些仇怨,也不至于对自己这个外孙女穷凶极恶赶尽杀绝。
那么,有没有可能,太后杀自己,是要灭口?
外祖母知道太后一些秘密,而太后担心外祖母将那些秘密告诉了自己,但是作为皇太后,她又不能直接逼问自己,只能是尽快除掉?
顾锦沅想起这个,便不着痕迹,故意说起外祖母一些事,诸如帮自己誊写字帖诗词来教自己等等,都一一说了。
此时皇后和韩淑妃已经退下,甚至连一旁的女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偌大的寝殿,竟然只剩下太后和顾锦沅。
太后抬抬手,示意让顾锦沅扶她起来。
顾锦沅过去,扶着她。
当扶着这位太后的时候,她才感觉到,别看锦缎裹身,好一番荣华富贵,但其实那身子却孱弱得很,当她的手握住太后的手时,更是感觉到了上面布满的纹路。
自然是精心保养的,但是再保养,也抵不住年纪。
太后很老了,老得那身子仿佛要腐朽的木柴,稍微用力,可能就化为灰烬。
太后有些气喘地靠在那里,口中却是喃喃地道:“本是好好的,不知怎么,一块石头下来,倒是险些砸中了哀家,虽周围侍卫尽力护着,但到底撞了那么一下,倒是害得哀家好苦。”
顾锦沅听着,却是垂眸,并不言语。
说实话,太后被石头砸中了,她心里高兴得紧。
周围没外人,她也懒得宽慰她。
反正她说什么好听的话来哄她,她该对付自己的还是要对付自己。
既如此,她也懒得动那嘴皮子。
太后说了这句后,见顾锦沅竟然无一句话,更加心中起疑,又觉恨极,想着此女子,和她那外祖母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人。
她痛下杀手,竟是没冤枉了她。
顾锦沅细察其神色,自然是感觉到了太后的愤懑不满,真是又心惊又好笑,越发不言语了。
太后眯起眸子,浑浊的眼睛盯着顾锦沅:“锦沅,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说你外祖母对你说了什么?”
顾锦沅不动声色地笑着:“外祖母说,她如今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不好,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太后:“是吗?”
烛火扑簌,夜明珠的光明了又暗,映衬在旁边垂着的绣花暗纹帷幕上,光影迷离,顾锦沅觉得,眼前太后这张呈现老态的脸,看着是那么的瘆人,仿佛吃人的妖。
她依然笑:“是,外祖母还说——”
太后深沉浑浊的眸子仿佛泛着寒意:“她还说什么?”
顾锦沅想了想:“她有一个朋友时常来拜访她,我外祖母说,那是老朋友了,若是我哪日遇到了事,可以去找她,不过——”
她当然是瞎说的。
她外祖母没有这样的朋友。
但是此时此刻,顾锦沅意识到,太后对自己的杀心,果然是因为外祖母,她想,外祖母一定知道太后一个秘密,一个太后绝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因为这个,太后想杀自己灭口。
所以她编出一个外祖母的朋友来。
太后却在这个时候握住了顾锦沅的手腕,厉声道:“朋友,什么朋友?”
顾锦沅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想着务必编出一个没影的人来,让她忌惮,让她知道,自己有个不测,她的秘密休想保住!
却就在这个时候,突听到外面异动,仿佛有轰隆一声。
原本握着顾锦沅手的太后,听得这轰隆声,顿时身子一颤,眸中透出慌张来。
须知这才经历了那番震荡,巨石乱滚,太后也是受了害,如今听得这声音,自然是倏然一惊。
顾锦沅甚至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手在颤。
她冷笑,想着果然是人老了,竟然这么怕死,她这个被人家刀架在脖子上的人,尚且不怕呢。
谁知这声之后,再无动静,太后的身子慢慢松懈下来,这个时候才恢复了作为太后的威仪,沉下脸问道:“这是怎么了?”
一时就有宫人上前回禀:“适才卢大人奉皇上之命前来,说是地龙之后,怕有余震,唯恐伤了太后,便将这附近的山石清理过了,以防万一。”
卢大人?
这个卢大人,自然指的是卢柏明。
顾锦沅冷眼旁观,她看到太后皱起了眉头。
她顿时明白了。
看来顾瑜政对自己倒也是上心了,怕自己出事,便让人多加留心,这位卢柏明,不知道怎么得了消息,特意前来,又弄出声音,这是刻意提醒太后了。
顾瑜政这个人,本就是出身尊贵,他又文武兼修,少年时入朝,如今经营多年,不容小觑,便是贵为太后,自然也是要忌惮几分。
她能看得出,太后在犹豫和挣扎,是一不做二不休,还是放过自己。
她垂下眼睑。
她当然是想活,但有时候,命并不在自己手里,也只能随着别人了。
比起被太子抱着越过悬崖的凶险,此时这种无声的静寂却尤为折磨人,寝殿中安静得只能听到沙漏的声音,顾锦沅屏住了呼吸。
是生,是死,其实就是在一念之间。
到了这个时候,顾锦沅甚至想着,她若是死了,可有人悲伤?
远在陇西的阿蒙阿兰他们自然是会难过,只是当他们知道消息,怕是自己坟头都已长草了。
还有吗,顾瑜政会吗?
顾锦沅这么想着,就想起来了太子。
就在这个时候,却听得寝殿外一个声音道:“太子?”
顾锦沅几乎不敢相信,她以为是因为自己想起了太子而出现了幻听。
待到稍作平静,她意识到,外面确实是太子的声音,还有女官阻拦的声音。
太后眉头深深地锁起。
却就在这个时候,便见袍角飞扬,那个挺拔俊朗的男儿矫健地踏入了寝殿之中。
太后沉着脸:“峥儿,你何故夜闯哀家寝殿?”
太子眸光扫过在场的顾锦沅之后,才上前,撩袍,拜道:“孙儿见过皇祖母,给皇祖母请安。”
太后冷笑:“哪个让你来的?”
太子:“孙儿适才本来已经歇下,不过听说皇祖母竟然受了伤,心中担忧,不能安眠,所以特意过来探望皇祖母。”
太后呵呵一声:“哀家无事。”
太子也笑了,那笑里透着几分冷冽。
帝王家的储君,年轻地出类拔萃,站在那里,身量挺拔颀长,将一袭银丝暗纹长袍穿得风姿卓然,墨色长发自那束发玉冠中垂下,烛火摇曳之中,那眉眼越发惊艳。
他虽然在笑,但是眸光却沉静锐利:“便是太后无事,当孙儿的,到底是担心,所以连夜赶来,想要伺候在太后身边。”
一时,负手,淡声问道:“咦,怎么母后和淑妃娘娘不在?”
太后眸中已是冷怒翻涌,只是到底有所顾忌,看了一眼身边的顾锦沅:“难为哀家这皇孙一片孝心,不过哀家累了,要歇下了,都退下吧。”
太子听闻,却是上前一步,道:“皇祖母身上有伤,孙儿想伺候在皇祖母身边,以尽孝道。”
太后板着脸:“出去。”
太子挑眉,眸光再次落在旁边的顾锦沅身上。
一脸老态的太后身边,年轻的姑娘乌黑的发柔亮地垂在窄瘦的肩头,显得格外柔弱。
“既是皇祖母要歇下,那孙儿遵命,赶明儿再来侍奉皇祖母尽孝。”
赶明儿?
太后眸中泛起嘲讽,这种皇孙,不来她跟前找茬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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