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魔法 > 我是我的神 > 第二十九章 只想和他结一次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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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几千年人类文明史的实践,战争不光是战役学的发展和科技含量的高度提升,仪式化也更加受到重视。恺撒1拎着庞培2的头颅从埃及回到罗马之前,已经接受过至少五次盛大的凯旋式带给他的巨大荣耀;而他手中拎着的那颗头颅的主人——他曾经的上司、政治同盟、女婿和政敌,在埃及的一条小船上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至少也经历过三次辉煌的凯旋。没有人说得清,战争的仪式化和战争本身谁更重要。

    出境作战的军队太多,加上民兵和支前的军工,几十万人,每天都有陆续回到国内的。回国时要过凯旋门,松柏门、鲜花、彩带、激动的泪水和欢呼声等待着参战者们。不少一线的参战连队打得建制不齐,是军工和民兵们用担架抬下来的。上级要求他们在进入凯旋门时拿出正义之师的样子,给祖国人民一个好印象,连队指挥员们就在离凯旋门一里地外集合连队,下令能撑起来的伤员都下担架,立住,让人搀直,踢正步踢回国内。

    乌力天扬的代理连长只当了一天,第二天,营里就派十一连司务长左公宝来十二连代理连长,是左公宝领着十二连撤回国内的。回撤的路上,十二连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左公宝领着大家唱歌,唱《钢枪是战士的铁胳膊》,大家有气无力地唱了几句,没续上,不唱了。左公宝看那个样子硬撑不住,也就算了。进凯旋门时,一看国内人民那份热闹,十二连的人先激动了一会儿,被鲜花和欢迎的人群弄得满脸通红,个个像小公鸡一样挺着胸脯,后来首长过来握手,左公宝上去向首长敬礼,说十二连怎么怎么样,其实十二连的连级干一个都不在,都给打掉了,大家又沉默下去,低着头往前走,再不愿意开口说话。

    通过凯旋门,回到营区,卸下披挂,该干什么干什么。十二连根本没有剩下几个人,过凯旋门的时候和别的部队挤在一起,显不出什么,等回到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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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尤里乌斯.凯撒(公元前100-44):古罗马统帅。“凯撒”后成为罗马和欧洲帝王习用的头衔。

    2  庞培(公元前106-前45):古罗马统帅、政治家,第二次罗马内战时被恺撒所败,在埃及被杀。

    要求恢复正常作习,连排个像样的队列都做不到,号声一响,连里剩下四个支

    委加上左公宝站在操场上掐着表等兵,等半天,兵不齐,一想,不是不齐,是一多半丢在国境线那头,齐不了。士兵们大多精神紧张,像受了惊吓的老鼠,夜里睡不安稳,风一响就摸枪往外冲,平时走路眼斜着,脚步也斜,见了浮土和植物就绕道走,怕踩上地雷。还有的兵一看见穿便衣的就横眼,随时要往上扑的样子。活下来的人像再生的兄弟,相互怀着敬意,见了面,话不多,肩头上轻轻重重地拍两下,无限的庆幸、热爱和尊敬都在那里面。一开始的时候,他们不吃红烧肉,不吃猪肘子,一般情况下只吃素,有的士兵一见到猪肉就呕吐,还有的士兵风一吹就哭,泪流满面,止都止不住。

    烈士的遗体比活人宝贵,一具一具从枪林弹雨中抢下来,或者一块一块收罗齐,由军工和民兵运回国内,送到火化队处理。那些天,火化队的人是世界上最忙碌的,也是最能担待的。遗体要清洗干净,炸空的胸腹腔要用棉花填充好,炸掉的脸要用石膏补完整,补得像个人形,要是打烂了,零碎又能找回来,就得尽可能缝合起来。尸体收拾好,崭新的军装从后背齐中央剪开,一只一只捅上胳膊,衣裳往背后一翻一掖,穿上,扣好扣子。衣裳穿好,敬烟敬酒,红塔山、玉溪,五粮液、泸州老窖,全是好烟好酒。烟点着,叫名字,说某某,给你洗干净了,衣裳也穿好了,衣裳有点儿紧(大多是尸体浮肿),反正时间不长,你将就点儿,这会儿工夫咱哥儿俩歇歇气,抽棵烟吧。这么说着,点上一棵烟,放在尸体脑袋边上,让它青烟袅袅,自己燃着。再倒上一盅酒,说兄弟,好酒,泸州老窖呢,平时喝不上,喝一盅吧,喝完哥哥送你上路。这么说着,酒盅顺着尸体走,绕身子泼一圈,泼得酒香四溢。敬过烟敬过酒,就真上路,尸体用一丈三尺白布裹上,贴上标签,写上姓名、职务和部队番号,扛去隔壁房间。人堆在那里就像整齐的柴火,排着队送进焚尸炉,然后等待烈士陵墓抢建完毕,再进行大规模的安葬。

    然后是战后总结。然后是报功评功。

    段人贵是用担架抬回来的。保卫部门的干部直接进了病房,门一关,病床边开审。段人贵什么话也不说,问什么都不说,脸扭到一旁,呆呆地盯着墙角,后来慢慢地红了眼圈,有了哽咽,想拿什么堵没堵住,号啕大哭起来,连医生告诉他会落下残疾他都没有这么痛苦。

    乌力天扬始终没弄懂,段人贵为什么要朝自己开枪。段人贵不是怕死的人,过境以后一直身先士卒,哪儿打得邪乎他就出现在哪儿。他究竟为什么要冲自己开枪,那么做有什么意义,乌力天扬想不明白。

    “他是太贪,贪急了眼。”一排长谭小春私下里和乌力天扬说小话,“咱们连一直打前卫,打得不错,集体一等功没问题,问题就在个人一等功上。咱们连的连级干伤的伤,牺牲的牺牲,那还不给往前面评呀,就剩下他,连彩都没挂上,他要挂了彩,又是坚持指挥作战到最后,不光一等功稳拿,连调两级都有可能。”

    “那也得真挂呀,哪儿有自己干自己的!”

    “是啊,现在这样,不要说立功调级,轻者处理转业,重者上军事法庭。哎,苦干了十几年,一个念头没把持住,毁了!”

    乌力天扬听谭小春这么一分析,心里就有些难受,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把事情闹大,要是他不把段人贵撤掉,反过来帮助把事情遮掩住,就说段人贵是让流弹打的,也许就不会毁,对得起十几年的奋斗。不过,就算段人贵不毁在自伤上,乌力天扬也打算收拾他。乌力天扬没有对人说,还拦过鲁红军,其实他拦鲁红军,是不想让鲁红军抢了先。他已经准备好,等仗一打完,一回到边境线这头,他就出手,把段人贵废掉。这个仇,他认定了,非报不可。

    乌力天扬不光代理连长没当上两天,回到国内的第二天,因为行为不检点并且连续破坏营规背了一个严重警告,连他的排长职务也给停掉了。

    “像什么话?像打了胜仗回来的英雄吗?”大家累得都虚脱了,可以说惊魂未定,尤克勤没开骂,但气色很不好,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正在节骨眼儿上,你让我怎么说你?你给我好好反省,好好写检查,往孙子上检查,态度要严肃诚恳,但别给我上纲上线,明白了?”

    重新包扎肖新风用了几十只急救包,人裹得跟只粽子似的。肖新风在回撤的车上颠簸了两天,挺了两天,一直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坚持着。都说他能创造奇迹,可等回到国内,刚送上手术台,绷带一剪开,人就咽了气,到底没能抢救过来。

    鲁红军还活着,吊了几十瓶血,前后动了好几次手术,米粒里拣沙子,从身上掏出四十六块地雷碎片和钢珠,总算保住了命。但两条断腿已经坏死,接不上了,为了防止感染,膝盖以下锯掉,炸烂的睾丸也给摘掉了。

    乌力天扬正狼吞虎咽地大口往嘴里扒着米饭,一听说肖新风和鲁红军的事就炸了头,撂下碗,带了九个兵,提着棍子去砸野战医院。一群衣衫褴褛的兵情绪激动,破口大骂,提着棍子往病房里冲,闹得医院翻了天。医院的人很生气,医生护士拥出一大群,说打了仗有什么了不起?睾丸摘掉了有什么了不起?睾丸摘掉的多了,也不能这样呀。医院政工科的干部赶来,说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是不是我军建制下的部队?

    乌力天扬让风一吹,冷静下来,想想肖新风身子都打成那样,成酱缸了,也不是人家野战医院打的,救不回来在情理之中;鲁红军踩的是敌人的地雷,地雷不是人家野战医院制造的,人家也没有说拿掉腿和睾丸是拿着玩儿,反而是自己,既没救下肖新风和鲁红军,还提着棍子在这里拌蛮,不要说讲道理,说起来那是第一不要脸的。乌力天扬心虚地丢了棍子,说声走,领着九个兵往回走。医院的人跟在后面,看几个兵贴着墙怏怏地退出病房,蛇绕道似的走掉,眼里全是轻蔑。

    不算后来补充的,三排原来四十一个兵,两名干部,牺牲了十二个,躺在医院里二十一个,排里能给自己打洗脚水的,除了乌力天扬,还剩九个兵。

    乌力天扬领着九个兵霉头霉脑地回到营地,门岗把人拦下,要他们出示通行证。乌力天扬说,你又不是不认识我。门岗说,我不站岗认识你,站岗只认通行证。乌力天扬是带了兵出去打架的,只知道要带棍子,哪里知道要开通行证?乌力天扬不想吵架,慢吞吞地在怀里掏,掏出土豆大一个铁疙瘩,那是没来得及上交的光荣弹。乌力天扬很真诚地把光荣弹拿给门岗看,说这就是我的通行证。门岗紧张地往后退,肩上的枪取下来,握紧。乌力天扬说,没用啊兄弟,这玩意儿零延时,杀伤范围四到六米,你就是退进岗楼里也躲不过去。门岗结巴着说,不要胡来,不要胡来啊!乌力天扬刚刚冷静下来,又火了,说去你妈的宝贝儿!你难道不明白,我没处可去,这儿是我唯一能待的地方,只要我还披着这身绿皮,我还活着,就没人能把我往外撵!

    回到排里,九个兵不愿意散,都坐在乌力天扬的宿舍里发呆。乌力天扬让他们去洗澡,换衣裳,理发剃胡子。人家都洗了换了,他们也不能老邋遢着。兵不走,还坐着。乌力天扬去谭小春那里讨了两包“金沙江”,回来分给兵们,看兵们云里雾里,一副醉生梦死的架势,他熬不住,也点了一支。那么抽了两口,想起躺在塑料袋里的肖新风和另外十一个兵,想起躺在医院里的鲁红军和另外二十个兵,就为自己活着回到国内而内疚,就奇怪他干吗会领着九个兵坐在那儿,这么想着,怎么都压抑不住破罐子破摔的念头。

    “要哭就哭,傻坐着干什么!”乌力天扬把抽了几口的烟丢在地上,冲九个兵吼,“怕什么!你们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九个兵终于宣泄出来,都哭了。大家抱在一起,放声大哭,鼻涕眼泪流得到处都是,没有一个人感到羞耻。哭完,汤姜把泪抹掉,慢吞吞地说,今天我生日,我满十九岁了。乌力天扬觉得生日不错,生日是个好彩头,这么一想,就起身去司务长那里支了二十块钱,带着九个兵翻墙出营区,去街上找小馆子喝酒,一个个喝得烂醉如泥。

    “兄弟,你小子,经受过考验,是男子汉了。生日,生日他妈的快乐。”乌力天扬摇晃着身子和姜汤撞酒瓶子,再摇晃着身子对另外八个兵举起酒瓶子。“弟兄们,谁,谁爱回来不回来,他妈的生日,就是这么回事儿。”

    他们没洗澡,没理发,穿着发臭的军装。他们把酒瓶子举得高高的,就和举过头顶的光荣弹一样高。酒精刺激着他们的胃,他们的眼睛红红的,那种打死不让酒精撂倒的决心,真是让人感动得很。

    乌力天扬停职反省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老实,每天往野战医院跑,去看鲁红军。

    乌力天扬头一回去野战医院是提了棍子去砸人家的,连鲁红军的面都没见着,就灰溜溜地贴着墙离开了。再次去,看见医院里人头攒动,一些工人和市民排着长队给伤员们献血。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想插队,和人争得面红耳赤,说是搭长途车从南宁赶来的,要赶回去上课。人们都急着把一腔血献出来,都有革命工作,一点儿也不通融,说上课不稀罕,上课还排排坐呢,还得等上课铃呢。

    乌力天扬站下来,脸上发烧,觉得让人家抢着献血,自己也太混账,跟王八蛋没有什么区别。这么一想,就往人群里挤。人们一看又挤上来一个,不耐烦,往外推乌力天扬,说排队去,我们早来了,你的血管又不是大号的,比谁粗呀。乌力天扬不好意思地说,真不是插队,里面躺着我的战友,要献该我先献。人们一听乌力天扬这么说,就知道他是从前线回来的,热烈鼓掌,给他让路,不和他争。负责登记的小护士认出乌力天扬,提着棍子来砸医院那伙儿人的头儿嘛,土匪似的,能不认识吗?所以不理乌力天扬。乌力天扬诚恳地对小护士说,要不然,我献四份,来八百cc,就算我道歉。小护士没见过这样道歉的,瞪大眼睛看着乌力天扬。乌力天扬连忙改口说,要嫌态度不诚恳,再加一份,凑一千吧。小护士噗哧一声乐了。

    乌力天扬弯着胳膊摁着针眼进了住院部,一路找鲁红军。他推错了门,推开了手术室的门,看见里面几个医生和护士正满头大汗,为一名伤员锯腿。主锯的医生用一把锃亮的小钢锯刷刷地往下锯,伤员像奇形怪状的木变石,躺在手术台上,眼睛翻白,呆呆地看天花板,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一个护士举着血糊拉的手问乌力天扬有什么事。乌力天扬犯了上次的错误,对所有的医务人员都不好意思,冲人家招手,说没事儿,我没事儿,你们忙。

    鲁红军活过来以后一点儿也不消沉,见了人就拿自己的两条断腿给人家看,非要人家摸,摸圣钉1似的,还气贯长虹地向来探望的首长保证,一定争取早日养好伤,听从祖国的召唤,上战场去继续痛揍小鬼子。见了乌力天扬,鲁红军先问乌力天扬带笔记本没有,他要写日记,记下负伤后的心得体会,以便与战友们相互砥励。

    乌力天扬情绪低落,哪有心思带笔记本,他关心鲁红军的腿打哪儿锯的,能不能安假肢,假肢安上能走不能走。打球游泳翻墙摘桃的事情就算了,走不了外八字也算了,他不能容忍鲁红军坐在轮椅上到处晃悠。鲁红军个头儿高,背有点儿弓,再往轮椅上一坐,跟半截富贵虾差不多,这个乌力天扬不能接受。

    乌力天扬先以为鲁红军有革命毅力,视死如归,是真英雄。医院里真英雄不止鲁红军一个,整天都能听见病房里传出迷迷瞪瞪喊“冲呀杀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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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圣钉:耶稣受难时钉在他手上和脚上的钉子。

    也有报作战诸元的,也有叫“不用管我”的,跟拍电影似的,热闹得很。要是有首长来看望,或者有地方的人民代表来慰问,口号声就响彻云霄。但是,鲁红军不是这样,等慰问的人一走,首长一走,鲁红军就把护士支出病房,要乌力天扬去把门关上,然后气就泄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哭,说,完了,一切都完了,什么前途也没有啦!

    乌力天扬想,这才是鲁红军,这样的鲁红军才让人接受,锯掉两条腿还要上战场去继续痛揍谁的鲁红军,说什么都有点儿假。

    乌力天扬劝鲁红军,劝他别去想和谁交流心得体会的事儿,也别去想完了的事儿,安心养伤,养好伤再说伤养好以后的事儿。话没说一半,鲁红军抬手就给了乌力天扬一耳光。乌力天扬脑袋晃过去,刚摆回来,鲁红军又给了乌力天扬一耳光。打完耳光就骂,为什么地雷响了以后不给他补一枪,还冲过去捡他的腿,要是给他一枪,不管腿的事儿,他现在就是烈士,省得下半身成了烈士,上半身当英雄,一辈子不完整,互相牵挂。

    鲁红军打是真打,红着眼,力气用足,一耳光一耳光的,还不让乌力天扬躲,乌力天扬躲他就急,气咻咻地说,过来,你妈的别想跑,给我过来;还朝乌力天扬吐口水,一吐一脸,吐完不让擦。骂也是真骂,什么难听骂什么,一边骂一边做亵渎的手势,很鄙视乌力天扬的样子。

    乌力天扬那些日子脾气乖巧,牙咬着,不让舌头乱动,免得被牙咬断,闭着眼,任鲁红军打骂,半句都不还嘴。等鲁红军打完骂完,消停了,他给鲁红军擦干净嘴边的唾沫,掖上被单,开了门,告诉门外等着的护士,鲁班长刚交代完班里的事儿,累了,刚睡下,让护士照看一下,自己去厕所洗一把冷水脸,把鼻孔里的血洗掉,牙血吐出来,再上街去给鲁红军买笔记本。笔记本买回一大摞,外加圆珠笔,等鲁红军醒来,本子吊在夹板上,笔塞进鲁红军手里,让鲁红军用豪言壮语写他的体会,自己坐到床脚去,伛偻着身子,写他第十份或者第十一份检查。天气渐热了,手上有汗,不管是鲁红军的体会还是乌力天扬的检查,写起来都不容易。

    现在乌力天扬明白了,一百五十年前,威灵顿公爵为什么会在发自滑铁卢的战报上心情沮丧地写下那句话——除了败仗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像胜仗那样使人伤感。

    乌力天扬不光看鲁红军,十二连的人他轮流看。乌力天扬先看卜文章,再看兵,再看别的干部;不像有的人,先看干部,后看兵,或者只看干部,不看兵。

    医院里的故事多,乌力天扬进去出来的看了几次,听了一肚子的故事。

    有一个兵,负伤以后掉了队,被对方民兵捉住。对方民兵把枪口塞进兵嘴里,搂了火,子弹从兵的脖子后面穿出去,一颗脑袋打得稀烂,可他居然没死,被救了回来。

    有一个兵,腿上挂了彩,用绷带扎着,仗打得急,忘了半小时松一次绷带,结果血坏死,腿没保住,齐根处锯掉。这个兵是农村的,手术后醒过来,告诉他说腿没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我父母还指望着我养他们,现在得他们养我啦。

    有一个兵,和同班的兵们沿着扫雷队扫出的道路往前走,因为几天没睡,太困,身子晃了晃,脚离开通道半步,人就踩在雷上,轰隆一声,一只脚没了;他站不稳,手下意识地去抓一旁的灌木,轰隆又一声,灌木上挂着的手榴弹响了,一条胳膊飞了出去;他被冲击波冲得往旁边倒,倒下的身子又压上一颗雷,轰隆再一声,半边屁股被掀开。这个兵前后挨了三颗雷、一枚手榴弹。清洗他的遗体时,火化队的人不忍心让他带着这么多弹片走,用磁铁从骨灰中吸弹片,一共吸出一百四十一块。

    有一个兵,是干部子弟,父亲是某军的副军长。临战前,他请了半小时假,去和父亲告别。副军长不高兴,说头发那么长,去把头发理了。理完发,时间已经到了,那个兵向副军长敬礼,说首长我走了。副军长手往帽檐上碰了一下,眼都没离开地图,说走吧。仗打起来以后,副军长天天注意战报,战报一来就看儿子那个方向的战况。副军长不知道,儿子在开战当天就牺牲了,尸体运下来,在离指挥所不远处停过一天半,父子俩离了不到一百米。副军长后来流泪了,说我叫他理发,理了发负伤以后好包扎,没想到头上没事儿,下面打没了。

    还有一个,不是兵,是兵的母亲,人家拿一张《解放军报》给她看,说你儿子在报纸上,她当时就晕过去,醒过来说我儿子死了,不然不会上报纸。结果她儿子没死,活得好好的,就是瘦了几斤。这个母亲见到儿子的时候又晕过去了,醒过来以后不肯相信儿子是真儿子,一定要儿子掐她,掐疼了她才肯相信。

    故事很多,说不完。

    谭小春和左公宝也在连部说故事,两个人唉气叹气,一支续一支地吸烟。乌力天扬找左公宝交检查,谭小春问乌力天扬还记不记得回国那天那个往人堆里撒糖的姑娘。乌力天扬想起来,那天从苍松翠柏扎成的凯旋门下通过,一个单眼皮、大辫子、脸上带着伤感笑容的姑娘挤在人群中,一把一把往士兵们怀里塞水果糖,他怀里也给塞了一把,好几粒掉在地上,印象里是相当不错的上海奶糖。那个姑娘一个劲儿地问过去的部队,他们见没见着某某部队的高凤瑞。乌力天扬还看见一群坦克部队的官兵,驾驶一长溜59式坦克车,车身被苏式冰雹火箭弹打得东翘一块西露一块,官兵们站在炮塔里,挂在车身上,牛得很。等坦克从姑娘身边过时,官兵们都往坦克里钻,没钻进去的用帽子把脸遮住,脑袋往一边拧,好像不想吃上海奶糖似的。

    “姑娘是南宁手表厂的工人,叫唐凤英,高凤瑞是她表哥,也是她的未婚夫,在某某部队当车长。两个人打小没了父母,跟一个上了年纪的亲戚长大,天长日久,两人恋爱上了,恋得谁都离不开谁。国家有规定,表亲不让结婚,他俩去拿结婚证的时候才知道,没有人告诉他们呀,要早告诉就给戒掉了。熟人都劝,算了吧,趁年轻,另外找还来得及。他俩说什么也不肯分开,说要么在一起,要么打一辈子光棍。后来不知是谁想出的办法,两个人决定不要孩子,这样国家就拦不住,绝门绝户的事,怎么拦呀?为了表示态度坚决,唐凤英去医院摘掉子宫,把自己连根掐掉。都要结婚了,定好日子今年春节,高凤瑞上去了,指挥332号车,在打同登时,车子中了两发火箭筒,人给打进去,烧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唐凤英不知道这事儿?没人告诉她?”

    “怎么没告诉,她是高凤瑞最近的亲属,要通知只能通知她。”

    “那,她还问,还撒糖?”

    “所以说,惨就惨在这儿。她知道高凤瑞不在了,还天天在边境上等,非说能等回高凤瑞。她说,‘我只想和他结一次婚,别的什么都不要。’听明白没,结一次婚,是只结婚,没指望结婚以后过日子。”

    谭小春说到这儿,欷嘘不已。过了一会儿又说,唐凤英三天之内收到两百多封信,都是高凤瑞那个部队的,表示愿意代替高凤瑞和她结婚,还有几个年轻干部直接找到唐凤英,可唐凤英不干,非等高凤瑞。

    左公宝在一旁说,也是,人家打小过来的,那叫命,不是结婚不结婚就可以解决的。大概觉得这话有点儿觉悟不高,又补充说,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烈士,他们是祖国新时期的骄傲,是人民最崇拜的人,我们应该记住他们。

    乌力天扬怎么听怎么觉得左公宝后面那半截话不该续上去,谁骄傲呀?崇拜什么呀?人都没了,要谁来记住,记住又能怎么样?

    乌力天扬不说什么,起身离开连部,回到排里,让汤姜把司马宗叫来。一会儿司马宗在门外喊报告,进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眼睛盯着地上的半截纸头,好像在判断那半截纸头和绊发雷有什么关系。乌力天扬要司马宗去司务长那里,查一查牺牲的战友的账目,看看有谁欠账的、没还清的,或者有别的什么困难,大家能帮就帮一把。司马宗说,你是排长,这事儿你去合适。乌力天扬说,我不是给撸了吗?你是排里唯一剩下的班长,你不去谁去?司马宗揉了揉鼻子,去了。

    乌力天扬一直在打听乌力天赫。乌力天赫没有消息,好像失踪了,或者说,再一次失踪了。

    乌力天扬有一种预感,他觉得乌力天赫没有从边境那头撤出来,要是撤出来了,他会来找自己,打听自己的情况,就像自己到处打听他的情况一样。乌力天扬想,乌力天赫这个喜欢自找麻烦的家伙,不会又有什么麻烦了吧?

    乌力天扬是野战部队的一个小排长,而且是一个被停了职的小排长,他要找到在特种部队服役的乌力天赫,等于一块躺在地表的白云母片岩想要找到一块火山深处的冰晶石一样,基本上是妄想。乌力天扬知道这个,求助于尤克勤。尤克勤问了乌力天扬一些检查写得怎么样、认识深刻不深刻、以后还犯不犯一类的碎话,然后要通师里的总机,给师里的关系打电话,托关系帮忙打听乌力天赫。

    特种部队归另外一条线,和常规部队相当于风和雷的关系,不要说师里,军里也未必知道他们的情况。尤克勤的关系没有打听到乌力天赫的情况,尤克勤只有这个级别的门路,再往上就没有办法了。

    乌力天扬开始担心乌力天赫。要说,他没撤回来的可能性极大。从小就这样,爱去那种一般人不去的地方,爱把自己弄得没影没踪。乌力天扬胡思乱想,想乌力天赫要没撤回来,是不是会戴着圆顶通帽、穿着黑色的无领对襟上衣和宽脚裤、脚蹬一双木屐、满嘴猩红地嚼着槟榔,去打废的战场上“胜似闲庭信步”地视察一圈?若是,他在视察了没用的战场之后,会不会安全地撤回来?——大家都撤回来了,至少从目前的情况看,中央军委没有打算往死里敲小鬼子,没有打算效法国人、日本人和美国人,把四个现代化建设要用的钱和人丢进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去,他一个人留在那边也派不上用场呀?

    乌力天扬担心乌力天赫,也只能白担心。是乌力天赫自己和乌力天扬联系上,才化解了乌力天扬的牵肠挂肚。

    乌力天赫带着情报参谋沈福强和三个负伤的兵昼伏夜行,在中**队全部退回到边境线以北之后,在边境地区和对方的人兜圈子。乌力天赫、沈福强和伤势较轻的副排长负责搀扶两个重伤员,五个人像五只不怀好意的鼹鼠,在那里转来转去。有一段时间,他们被追到边境一带的对方军队压回到n郡。火箭筒手没能熬住,死在路上。乌力天赫看出回到t城不可能,决定放弃南下的路线,改为回头北上,从另一个方向绕道回国。为这个,情绪激动的沈福强和乌力天赫争执起来,但是乌力天赫很快让沈福强闭了嘴。绝望的沈福强当天夜里跳崖自杀,被警觉的乌力天赫一拳打掉三颗牙。那以后,乌力天赫将看押沈福强的任务交给副排长,自己背着机枪手。乌力天赫用活扣锁住万念俱灰的情报参谋的两只拇指,冷冷地说,听好了,你就是一只苍蝇我也不管,可你是国家的苍蝇,你这一百二十斤肉,是烂是臭,都得还给国家。

    十六天后,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他们终于踏上国境线中国一方。一群边境民兵冲上去,用枪指住他们。乌力天赫没有反抗,他把背上的机枪手慢慢卸下,放在灌木丛边,因为没有了负重,踉跄了一下,站稳,再慢慢把挂在身上的武器和行囊一样样取下来,放在脚边,踢开,然后乖乖地举起双手,并且示意沈福强和副排长学着他的样子把手举起来。他们的身份很快得到了核实,立即被送进医院。

    乌力天赫所在的医院是野战总医院,和鲁红军不是一个医院,他一到医院就要求查找乌力天扬。师里直接通知下来,一名政治干事押车到十二连,把乌力天扬带上车。

    乌力天扬在乌力天赫的病房里待了不到一小时。乌力天赫被要求立即转往南宁。前来接他的是特种部队的人员和车辆。在此之前,野战总医院已经为乌力天赫做了第一次手术。乌力天赫是腹部贯通伤,子弹从上腹穿进,左腰穿出,打碎了脾脏,又在肠子上穿了好几个孔。医生说,乌力天赫的伤口处理得很好,基本没有感染,这差不多算是奇迹,否则,他这种伤势在南方濡湿的山林里钻了半个月,早该烂成臭豆腐了。

    乌力天赫的胡子和头发没有来得及剃,跟野人似的。他让乌力天扬替自己拿过一个枕头,把自己垫高一点,和乌力天扬说话。我不会死,中枪以后我就知道。乌力天赫淡薄地说。

    乌力天赫对乌力天扬的表现很满意。他是满意乌力天扬没被打死,甚至基本上没有怎么负伤,而对乌力天扬如何进行了那些激烈的、现在回想起来毛骨悚然的战斗,他不感兴趣。乌力天赫甚至对十二连的惨重伤亡没有表示出太多的难过,对乌力天扬领导的三排只剩下乌力天扬和九个完整的兵缺乏必要的沉痛,对鲁红军的两条腿被炸掉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哦。这一点,让乌力天扬非常不高兴。

    “我这么说,你就没有丝毫难过,哪怕只是因为同情?”

    “你指望什么?我已经说过了,战场是地狱,你死我活,或者你活我死,就是这样。”

    “你是说,只有你看清楚了?一切?”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

    “为什么不说?鲁红军是我朋友,我他妈最好的朋友!”

    “那没用。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应该清楚自己会怎么样。”

    乌力天赫息事宁人地把话题引开。很明显,他不想在这种时候和弟弟争吵。在兄弟两人单独相处的整个儿时间里,他都用一种温情的目光看着乌力天扬。但乌力天扬觉得自己在被——还在被乌力天赫欺负。我不喜欢五弟,他就像一只没有脑子的孑孓,只是胡乱碰撞,而根本不会对自己负责,也不会对任何人负责,他是我在这个家里最可怜的对象。他无时不刻地表现出自己比别人强大,比别人能承受更多的东西,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他怎么就不想想,他乌力天扬已经上过战场,杀死过人,并且差点儿被人杀死?他对人负过责,对自己的四十三个兵负过责,就算他只剩下九个完整无缺的兵,他也尽过力了!他不是雏子,用不着谁来可怜!

    乌力天扬对乌力天赫充满了仇恨。他以为他是谁?他在改变历史吗?他像一个小偷一样偷偷摸摸地从家里溜之大吉,从此再也不回家,就是因为他要到处去撒野,并且在撒野中改变历史吗?他知不知道他这样做卑鄙得很,为此他杀死了他们的母亲。乌力天扬非常愤怒,有一种想要报复的强烈冲动。

    “所以你一直不敢回家。我是说,打你从家里逃跑之后。我是说,在你逃跑之前你就清楚自己要什么,对吧。”

    “不,我并不知道。”有一会儿乌力天赫没说话,只是看着乌力天扬,看着他怒气冲天的五弟,然后他平静地开口道,“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你觉得所有人都是恶人,对吧?你不相信他们,你连自己的家人都不相信。可是,那有用吗?我们还是见面了,你这个知道一切的了不起的家伙肚子被打得稀烂,糟糕地躺在你不想见到的兄弟面前,而他除了屁股上有一道伤疤之外,居然他妈的毫发未损,这是不是太可气了?”

    “不,”乌力天赫依然那么平静,“我不相信我自己。没有什么恶人和善人。我们所有的人都一样。我们比我们以为的自己更复杂。”

    “雨槐结婚了。”乌力天扬突然说。他觉得跟上不乌力天赫的思路,他得使用更厉害的武器,“和军机。”乌力天扬残酷地说。他要阻截住乌力天赫,在那片正在燃烧的开阔地,“去年春天。”乌力天扬微笑着说。他不能让乌力天赫从他面前再一次消失,他宁愿和他来一场决战,“他们在礼堂举办婚礼。人山人海。差不多全世界的人都去了。你是没看见,场面太热闹了,非常热闹。二哥很开心,而雨槐——我应该叫她嫂子对不对?她也很开心。”乌力天扬恶毒地想,好了,这些事情,在它们发生之前,你没看清楚吧?

    乌力天赫的眉头轻轻地跳动了一下,眸子里掠过一道不易觉察的暗光。他躺在那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乌力天扬,脑后的枕头像一片等待着风暴的沙漠,随时可能出现沙陷,让他埋没进去。

    乌力天扬摸不准乌力天赫是什么意思,是等着他说人山人海的事、全世界的事、热闹的事、开心的事,还是不想知道那些事。这使乌力天扬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下去。

    门被推开,董干走了进来,后面是医生和护士。医生在向董干叮嘱路上要注意的事项。护士为乌力天赫摘掉点滴瓶,并且推来担架床。

    “可以让他们等等。”乌力天扬有些茫然,对乌力天赫说。

    “你兄弟?”董干问乌力天赫。

    “嗯。”乌力天赫开口了,就一个字。

    “陆军排长那一个?”董干上上下下打量乌力天扬。

    “嗯。”乌力天赫很配合地张开双臂,让护士给他系上腹带。

    “不像。”董干笑嘻嘻地说。

    “有你什么事儿!”乌力天扬冲董干发火,像一头毛发凌乱的年轻豹子。乌力天赫的平静态度激怒了他。这里的一切都在激怒他,“干你屁事儿!”

    “嚯,更不像了。”董干好脾气,嘻嘻笑着,帮护士搭了一下手,把乌力天赫移到担架床上。

    “自己多留心。别抽烟,那对你没好处。”乌力天赫对乌力天扬说。借着护士和董干的帮助,他在担架床上躺好,看护士在等待着,对护士说,“走吧。”

    “我能和你联系吗?”乌力天扬心软了,两胁下有什么在牵扯着他,疼得他跳了一下。他妥协了,追到门口。

    “不能。”乌力天赫斩钉截铁地说,然后又犹豫了一下,“我会和你联系。”门再度被打开,担架床推到门口,乌力天赫躺下,“鲁红军还是你的朋友,这个没变。”

    担架床被推走了。乌力天扬没有再追。乌力天赫已经说过,不能。他看见担架床推到走廊尽头,拐弯儿,消失了。董干在那儿回过头来,嘻嘻笑着向他挥了挥手,然后像乌力天赫的头皮屑一样,也消失掉了。乌力天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突然有一种再度被抛弃的强烈委屈和愤怒。

    两个护理员进来收拾房间,说着一名术手感染的团政治部主任的事儿。很快又有人要搬进来,他得离开这儿了。  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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