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第三十章 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就像那个管后勤的科长说的,简雨蝉在野战总医院里的知名度很高。乌力天扬问到第一个人,那人就告诉他,去化验室,他能找到他想找的人。
乌力天扬到了化验室,一个小护士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问了他一连串问题,然后要他去第三病区找简雨蝉。乌力天扬果然在第三病区找到了简雨蝉,她正在那儿给一个伤员换裤子。
“乌力天扬?”简雨蝉一看见颧骨宽大、肤色黝黑、宽肩膀、长胳膊长腿、长着一对招风耳的乌力天扬,眼睛就瞪圆了,捂住嘴,像见到不肯回到海边的灰背鸥,接着就来气,“你太不像话,走也不打个招呼,回来也不来个电话,让人家往死里揪心!”简雨蝉丢下手中的毛巾,挟风带火地扑到病房门口,当胸给了乌力天扬一拳,是真气急了要算账的架势。“你把我都气死了!什么呀你,真是!”气过揍过,人松弛下来,往前凑,踮着脚尖看乌力天扬的脸,伸手摸他脸上结了痂的疤痕,然后拉着他前前后后转圈子,上上下下翻找,连胳膊窝都摸了一把,就差没掰开嘴看牙齐不齐了,“还活着,本事挺大的嘛!就知道你这种人,惹雷响属第一,雷下来就不在那儿了,半点儿雨滴也落不上,狡猾兮兮的!”突然想到把人家伤员还晾在那儿,伤员没穿裤子,光着屁股,一旁还有三个伤员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翻睫毛,吐了一下舌头,附在乌力天扬耳边小声下命令,“去外面等着,一会儿我这儿完了找你去。别走远啊!”
乌力天扬到外面等,人蹲在花坛上,隔着窗户看病房里的简雨蝉,看她来来回回手脚利索地换了床单和塑料布,给拉在身上的伤员洗屁股,那么大个头儿的伤员,她一个人,把人家抱在怀里,洗呀抹的,再把裤子给穿上,还开玩笑,不知说了什么,逗得伤员笑得捂着伤口直抽气。乌力天扬让南方三月的阳光晒着,没精打采,额上一会儿就出了汗,把视线从病房里收回来,从兜里掏出香烟,点燃抽了一口,想起什么,又熄掉,连同打火机一块儿装回衣兜。
简雨蝉忙完四个伤员才来找乌力天扬,上来就嬉皮笑脸地往乌力天扬肩膀上挂,说他黑了,英俊得很,迷人得很,再骂他没良心,怎么没让子弹盯上,就这么囫囵个儿地回来了。骂完想起什么,把爪子从乌力天扬肩膀上拿开,挓挲开双臂,要乌力天扬等一会儿,她去把手上的大便洗干净。人是飞走的,跟急匆匆的金腰歌雀似的,羽色鲜明,振翅匆匆,可爱死人。
“你不是在化验室吗,怎么干上了护理?”等简雨蝉甩着湿手回来,乌力天扬怕她再拿自己开涮,抢着问。
“伤员太多,护理科忙不过来,连院长都给伤员吹笛子呢,我也不能老在化验室里待着呀。伤员们喜欢我,我让他们喜欢,就当我是止痛片好了。”
“吹什么笛子?”乌力天扬不明白。
“解闷儿呗,就是竹笛。院长那个破水平,也就会吹《我是一个兵》,再加一首《扬鞭催马运粮忙》,笑死人。”简雨蝉说到这儿真笑,咯咯的。她的笑很迷人,乌力天扬不由心里动了一下。
“化验室有个青春痘,把我审了一遍,告诉我来这儿找你。”
“她呀,戴小芳,我们一个寝室。她肯定让你给迷住了,要不非把你支到食堂去。”简雨蝉笑得直弯腰,直往地下坐,“也不能怪她,往化验室里探头探脑的人太多,不上闸没法儿工作。”
“这么热闹?”乌力天扬吃惊,还有点儿没来头的醋意。又腆着脸问扬扬得意的简雨蝉,“你刚才说,往死里揪心,真揪了?”
“什么刚才?操,乌力天扬,说你没良心,你还真没良心!”简雨蝉说来气就来气,眼睛瞪得老大,小鼻子耸起来,“人家好几天没睡着觉,打个盹就吓醒,伤员抬进来就问,认不认识乌力天扬,黑得像焦炭,长一对招风耳那个?你不说声谢谢,就这个态度!”
“嘿,嘿嘿,”乌力天扬瞪大眼睛,有些禁不住,“什么嘴?这么臭。”
简雨蝉连忙拿手去捂嘴,支了脑袋往两边看。其实不是羞涩,只是做做样子。这一看,就皱了眉头。乌力天扬顺着简雨蝉的目光看去,不光过路的人,住院大楼里,每个窗户里都有人往这边看。
“你这儿真得上闸。”乌力天扬怎么都忍不住,哧哧笑。
“走吧,别站在这儿当动物,去我寝室。”简雨蝉看了看表,“到吃饭的时间了,我请你吃食堂。沾你们打胜仗的光,我们的伙食可好了,顿顿不重样。你不急着回去吧?”
一进简雨蝉的寝室,两个人就抱在了一起。
说不清是谁先抱谁。寝室里一片响动,脸盆架被撞得直摇晃,口杯掉在地上,一只凳子碰倒了,头上搭满衣裳的晾绳晃动着,掉下一只胸罩。两个人急不可耐地去寻找对方,瞎碰撞了一阵儿,嘴粘到一块儿,手也是,胡乱搅到一起,拨拉着在对方身上乱摸索,因为生疏,没有章法,找不到该去的地方,抓挠出好些血痕。简雨蝉呼吸急促,放弃了摸索,把胳膊吊在乌力天扬的脖子上,把他勒得喘不过气来。乌力天扬隔着衣裳捉住简雨蝉硬邦邦的乳房,在那儿慌乱地捏紧了她。两个人往死里吮吸了一阵儿,简雨蝉撑离墙角,嘴不放松,咬着乌力天扬,带他移到门边,一脚把门蹬上,再咬着乌力天扬到窗户边,把窗帘拉上,然后回到床边,往深渊里跌似的,两个人搂抱着倒下去。
乌力天扬很快扒掉简雨蝉的衣裳。至于小衣,他根本没有耐心对付,直接扯断了搭扣。空气中充盈着苹果的甜味儿,她的嘴里满是矢车菊的清香,而他的身体,则满是阳光的味道。她突然停下,吐开他的嘴,把脑袋埋下去,人蜷缩地窝着,在他身下哧哧地笑。
“笑什么?”乌力天扬非常紧张。
简雨蝉不回答乌力天扬,仍笑。他看她。她的额发散乱着,遮住了脸,眼睛亮闪闪的,躲在乱发后面。她有一对深深的酒窝,还有一双惯于折磨人的眼睛。她侧着身子,躺在他的身下,身体的曲线纤毫毕见——线条优雅的脖颈,健美的胸脯,圆润的肩膀,像缎子一样光滑的手臂。她是一个放荡的姑娘。她怎么能这么放荡呢?她的迷人充满了危险。
乌力天扬就像一枚看见目标怒气冲冲的子弹,拦都拦不住地把自己发射出去。他们又噙住,像一对失足落水的狐狸,彼此拼命抓挠,对身边的一切水草都不信任。他去寻找他应该泅去的地方。她感觉到他的急促和无助。她帮他,引导他避开那些水草。他突然开始颤抖,嘴松开了她,身子也离开她。他全身颤抖得厉害,脑袋用力顶住床头,身子弯成一张弓,肌肉绷得紧紧的,好像在害怕什么,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擒慑住,绝望到了顶点。
“怎么啦?”她被他的恐惧感染了,害怕,从后面抱住他。
“别说话!”他粗鲁地说,拼命让自己控制住。
但他无法控制。绝望中不消的长夜。雨点般下坠的星星。凌厉的总也不肯停下来的风。泥水中被挂破的战旗。喘不过气来的硝硫味儿。蝗虫似乱飞的曳光弹和居心叵测的弹片。脚盲目地踩在虚松的红泥土上。竖着的叶片往一旁阴险地滑开。绿色的尼龙线铮的一声断掉。像巨型蚯蚓似的肠子。粘黏在芭蕉叶上干涩的眼珠。一只失去了主人不知所措的脚。正在慢慢停止呼吸的伤兵。渴望在中弹前和女人睡一觉的年轻士兵。张皇失措说不出一个字的指挥员……
她真的不再说话。但她因为他的离去而感到强烈的羞涩和寒冷。她不想把自己晾在一张无所作为的弓下。她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轻轻地、然后用力把他重新纳入她的怀抱。她亲他尖削的下颏儿、深陷的双眼、瘦骨嶙峋的身体,还有身体上那些还没有来得及脱掉的带着一股奇异味道的痂壳。她感觉到他的身子冰冷得厉害,他就像一条老也游不出北极圈的鱼,绝望得很。她心疼。她感觉到她脸上湿漉漉的,胸脯上湿漉漉的,那是他的眼泪。她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是什么让他绝望,她只知道不能松开他,不能放弃他,不能让他冰冷下去,那样他会死去。
她像填海的精卫那样地搂紧了他,把他纳入她的身下。现在,她是天了,而他是地;她是风了,而他是万物;她是雨水了,而他是河床。她清扬而他凝重;她舞羊角而他为华岳;她降时雨而他承天霖。金木水火土。风雨中化石而飞的石燕。雨金三日,雨稻三夜。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她感到她的身下,他在渐渐地变暖过来。她哭了,像一牙天隙、一缕风、一滴雨点那样地哭了。
…………
在南方三月朗朗的星空下,他俩肩傍肩坐在河边。在他俩的头顶上,夜空广袤,银汉灿烂,这样一来,他俩像是遗落在人间的两颗星星。
“我喜欢你说‘别走远啊!’这句话。”他回过头看着她,认真地这么说。
她扭过头去看认真的他。月辉下,他的脸上挂着幼稚而幸福的微笑,禁不住她看,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看宇空中那些不知名的星星。她也抬头看。
他想,她也想——夜空中,那些没有生命迹象的星球显得那么安静和干净,那才是真正的理想生活的地方呢。
授功大会召开之前,单位和个人的立功情况已经确定下来。十二连因为穿插有力,作战威猛,战绩卓越,被中央军委授予“敢打敢拼英雄连”荣誉称号,荣立集体一等功;三排被授予“英雄尖刀排”荣誉称号,荣立集体一等功;乌力天扬、肖新风、鲁红军等五人被授予“战斗英雄”荣誉称号,荣立个人一等功;三排四十三人,除留守一人外,其余四十二人个个立功。
“真的?”简雨蝉在电话那头开心地大叫,然后咯咯地笑,笑声直往乌力天扬心底里钻,钻得乌力天扬痒酥酥的,“你太棒了天扬!我为你感到骄傲!亲你三百下!”
立功名单宣布之后,紧张了好些天的尤克勤松了一口气,把乌力天扬找去谈了一次话,通知他,准备参加军区组织的巡回演讲团,去各地演讲。尤克勤特地敲了敲乌力天扬的边鼓,要他别骄傲,革命路上继续前进,当然也顺便给了一勺糖,透露了送他去军校读书的计划。营里已经讨论过军校生名单,你在名单上,但还没有最后定,你给我警惕再警惕,别再干出翻墙抄棍子的荒唐事,小心我饶不了你。
“你太了不起了天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夸奖你了!亲你五百下!”简雨蝉在电话那头高兴得要晕过去,后来妈呀叫了一声,小声说,“完了,完了完了。”
“怎么了?”乌力天扬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抓了一把电话线,一副随时准备从电话线里爬过去救人的架势。
“都是你给闹的,刚才的话被我们科主任听见了。”简雨蝉在那头憋着哧哧地笑,然后小声下令,“不和你说了,我上班去。去师里报到的时候来看我,好好看一次。”
乌力天扬放下电话后迷糊了半天,想自己闹什么了?简雨蝉的话有什么不对?被科主任听了有什么不好?要是她亲他五百下,那得亲到什么时候?他等得等不及?还有就是,她说好好看一次,指的是什么意思?
段人贵没有功,这件事大家有心理准备。段人贵人已被转到保卫部门,伤没全好,带伤审查。连里几个干部私下议论过段人贵的事。左公宝问大家知不知道贝当这个人。谭小春问是不是军事法庭的法官。乌力天扬解释,法国将军,一次世界大战时凡尔登战役的英雄,可在二次世界大战时成了维希政府的元首,向德军求和,战后被法国以通敌罪判处死刑。段人贵不是贝当。乌力天扬瞥了左公宝一眼,说。
一排二班长对评功有意见。二班长在战斗中打死了五个敌人,他胆子大,每打死一个,都想方设法跑过去,把人家的领花给摘下来,回国以后,他掏了五副领花交给连里,可他只立了个二等功,觉得不公平,闹情绪。
还有二排一班长,在二排长牺牲后,主动站出来代理排长指挥作战,上面给了个三等功,奖品是一支英雄钢笔,组织上准备提他当干部,他说我干不了,复员回家伺候父母去,走得早,还能赶上插头季秧。
鲁红军家接到部队通知,知道鲁红军负了伤,立了大功。武昌区委敲锣打鼓往鲁家送喜报,慰问活动搞了半个月没结束。
罗曲直家也接到部队的通知,知道罗曲直失踪了。罗罡往广西打了好几个电话,问有没有可能搞错,罗曲直不是失踪,也不是被俘,而是牺牲了,要是那样,罗曲直就是烈士,评不评功没什么,至少不是被俘,也没有投敌的嫌疑,那样的话,部队应该给个合理的说法,不要让烈士含冤九泉,也不要让烈士的亲人背上沉重的政治包袱。
简雨蝉听说了鲁红军的事,请了假,搭乘一辆军车大老远从县里赶来。乌力天扬早早等在医院门口,心里痒痒的,看谁都咧嘴笑,看见苍蝇都想打个招呼。简雨蝉真是了不起,来医院不到十分钟,医院里上至政委下到护士全都成了她的熟人,还被政委拉到化验室里凑了半天热闹,要她帮助医院检查一下化验程序是不是合理。
简雨蝉忙乎了半天,回到鲁红军的病房,往乌力天扬身边一坐,说鲁红军,你没事儿,政委说你的情况是最好的,再过几天就给你康复治疗,要不了多久,你就能满地跑了。还和鲁红军开玩笑,警告鲁红军别随便让姑娘看他的断腿,姑娘们脆弱得很,最受不了这个,一看非爱上他不可。
简雨蝉下午要赶回野战总医院。乌力天扬要守鲁红军,说我不送你。简雨蝉说,送什么,我又不是不认路。想起什么又咯咯地笑,笑完亲热地把乌力天扬拉到跟前,踮了脚尖扒在乌力天扬的肩头说,不是我赖账啊,当着人的面,亲不成,留着秋后一块儿算账。乌力天扬心里痒痒的,说好了不送,还是送到医院门口,看进进出出的人都把目光投向简雨蝉,那份儿得意,想收敛都收敛不住。
“少给我来这一套,什么功不功的,我就不是为这个上去的。”鲁红军冷冷地瞟了一眼送走简雨蝉回到病房的乌力天扬,冷冷地说。
“你说过你想当天使。”乌力天扬干巴巴地说。
“像现在这样,半个天使?”鲁红军恶毒得很。
“我不会不管你。我会和你在一起。”乌力天扬赌咒发誓。
“你算个屁。”鲁红军一点儿面子也不给乌力天扬,“你功拿了,战斗英雄当上了,马上要到处去卖嘴皮子,嘀嘀嗒,嘀嘀嗒,卖完嘴皮子回来继续往上爬,我呢?我怎么爬?没有腿,怎么爬?”
“你要正视现实,这样没用。”乌力天扬苦苦地劝。
“正视什么?我操你妈正视什么?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干脆点儿,给我补两枪,把我眼睛崩瞎,我就没什么可正视的了!”鲁红军恶劣得就像一只一千年没洗过的夜壶。
“那你要怎么样?雷已经踩上了,腿已经锯掉了,我又不能让你回到踩雷前,让你不踩雷不锯腿!”为了那枚该死的踏发雷,乌力天扬总觉得自己在鲁红军面前抬不起头。他甚至想过,要是他和鲁红军面前放着那枚雷,他们不能选择,必须去踩它,他会不会抢在鲁红军前面去踩那枚雷?回答是,他会,他会抢着去踩那枚雷。现在乌力天扬火了,他伺候鲁红军已经伺候够了,不想再伺候了。
鲁红军呆呆地看着乌力天扬。病房里安静极了,能听见隔壁病房里的呻吟声传来。另一头的病房,是几个伤员轻轻的歌声:“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你根本就……不能理解……我……我没有睾丸了……我不能生孩子了……我连女朋友都谈不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泪水顺着鲁红军的脸颊流淌下来。他两只手神经质地抓着床头的吊环,松开又拽紧,肩膀抽搐着,拼命往喉咙里吞咽着什么,像一张不知所措的驴皮,风一吹就能散掉。他慢慢地从乌力天扬脸上收回视线,慢慢地松开手,慢慢地躺到床上去,企图把身子缩成一团。因为没有了腿,他做不到这一点,他只能把脸别到一旁,放声大哭起来。
这才是那个问题,他和他要面对的问题。不是腿,是睾丸,那对外表骄傲、内里孤独、一直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执著地憧憬着的睾丸,它们不在了。它们不是一般的睾丸,不是简单的睾丸,它们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男人的未来,现在,它们不在了,永远地消失了。
乌力天扬被钉在那里——被那枚暗绿色、塑料壳、用黄蜡和松香封口,比一只国光苹果重不了多少的踏发雷钉在那里,被截掉了双腿、摘掉了睾丸、抽掉了精神、没有了活下去信念的鲁红军钉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隔壁的歌声还在继续。乌力天扬在心里恶毒地想,那是他听到的最愚蠢的歌。
部队专门在医院召开隆重的授功大会,为不能离开病床的立功者戴上功勋章。
鲁红军坐在床上,换上了崭新的军装,团首长把光闪闪的一等功奖章戴在他胸前,军报记者抢上前去拍照,镁光灯咔嚓一响,热烈的掌声在病房里响起。握手。敬礼。鲜花入怀。首长鼓励。你是祖国的英雄,好好养伤,早日回到部队。让英雄讲几句。谢谢首长,谢谢牺牲的战友,谢谢祖国,谢谢祖国人民。
鲁红军的伤口开始收敛,在往愈合上发展,就算他不害臊地流泪,就算他把脸别到一旁,他也阻止不住这一点。
医院请来假肢厂师傅,给截肢伤员们量尺寸。假肢厂师傅激动地表示,一定以解放军英雄为榜样,用最强的责任心、最优良的材料、最好的技术为英雄们做出义肢。
鲁红军的照片和事迹上了《解放军报》,二版头条,整整半版。在报道鲁红军事迹的时候,军报记者用了移花接木的手段,没有写鲁红军是在回国途中踩响的地雷,而是写他在攻打某高地的时候为保护战友勇敢地踩响了地雷,那篇报道的题目叫做《为了祖国,勇士扑向地雷》。
鲁红军的父亲见到鲁红军时完全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学生,不断地向鲁红军检讨,承认自己过去对儿子的悲观失望是毫无道理的,历史证明他错了。鲁妈妈收集了好几份《解放军报》,每天读一遍,每读一遍就哭一次。鲁爸爸说你哭什么?你要骄傲,为你儿子骄傲!鲁红军病房里的鲜花越来越多,来探望的领导和各界群众代表越来越多,这让哭过以后的鲁妈妈真的很骄傲。
乌力天扬始终在回避该死的睾丸问题。他心烦意乱,但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去医院,床架吱呀地一屁股坐下,参观鲁红军生出新鲜肉芽儿的断茬处,告诉鲁红军连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把鲁红军没吃完的肉丸子全吃掉,嫌鲁红军长出了危险的肥肉,警告他必须开始锻炼胸肌和腹肌,并且和护士耍贫嘴,要护士监督鲁红军,除非他做完三百个引体向上,否则不给他开饭。
乌力天扬还抢着看全国人民给战斗英雄鲁红军写来的信。自从鲁红军的事迹上报纸以后,护士每天都会送来大量的信。写信的人有学生、老红军、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劳改人员,他们的信写得全都让人感动不已。鲁红军靠在床头,头顶罩着光环,眼里闪烁着泪光,他每天都要护士为自己读全国人民的来信。有的信,那些充满了敬仰的信,他给它们编了号,要护士反复读。如果乌力天扬在,他就要护士把读信的任务交给乌力天扬,让乌力天扬读,让护士坐在一旁听。
乌力天扬大声地念那些信,像念诗歌,一边念一边摇头晃脑,叹气,在病房里走来走去,羡慕得一塌糊涂,然后喘着气把信放下,用卑鄙而夸张的口气大声说,你妈的比中央领导都闪亮!
有时候,乌力天扬会故意念出一些白字,鲁红军就会打断他,纠正他那个字该怎么念,解释那个字的意思,指导他往正确的方向走。一直到乌力天扬念得哑了嗓子,再也念不动,鲁红军才会很受用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示意乌力天扬停下。然后,他像一只急于回到巢穴里的刺猬,磨着屁股,动作熟练地缩进被单里,把自己蒙好,不耐烦地对乌力天扬说,你走吧,该干吗干吗去,我要睡觉。
参加全国巡回演讲的人先要到军区集训。乌力天扬到师部报完到,急不可耐地请假去野战总医院找简雨蝉。简雨蝉坐在床头,坐不住,晃悠着两条长腿,冲乌力天扬嘻嘻地笑,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
“笑什么?”乌力天扬靠在桌边,屁股挂在桌角,不明白。
“笑你。”简雨蝉还笑,手里玩着军帽,军帽叠成扬帆出海的船的样子。
“我怎么啦?”乌力天扬更不明白,屁股离开桌子,换一个重心,重新挂回去。
“你这算什么?一来就往我寝室冲。”简雨蝉斜吊着明亮的眼睛瞥乌力天扬,“我是你什么人?咱俩什么关系?”
“女朋友呗,还能是什么?”乌力天扬十分肯定,“你就是我女朋友。”
“真的吗?我怎么是你的女朋友呢?”简雨蝉坏劲儿上来,歪着脑袋,一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样子,“我答应做你的女朋友了吗?”
“你都说过亲我三百下了,后来又说亲五百下,后来又说好好看一次,后来又说秋后算账。这都不算了呀!”乌力天扬急了。
“我还说过‘完了’呢。我说‘完了完了’,你怎么没记住?”简雨蝉存心和乌力天扬捣蛋,偏不就范。
乌力天扬莫名其妙。什么“完了”?在哪儿“完了”?为什么会“完了”?乌力天扬后来想起,她在电话里开心地尖叫,说亲他五百下,然后说“完了完了,都是你给闹的!”乌力天扬想,怎么是我闹的?你就没闹?你没闹我一个人能闹上吗?乌力天扬就觉得,他不能和这个不讲道理的浪丫头废话下去,那不是他的专长,他不喜欢在虚无的问题上纠缠下去,他是一个行动主义者。乌力天扬就开始行动,离开桌子,朝坐在床头的简雨蝉走去。
简雨蝉躲避着乌力天扬,在他怀里低声尖叫,身子扭曲地硬挺着,和他的身体做着一些猥亵的摩擦。然后,她像湿漉漉的水草似的缠紧了他。她的身体是那么柔软,像一只伸展开来健康无比的章鱼。她的嘴唇就像两片娇嫩的花瓣,吸住了花蕊的他。她把脑袋扎进他的腋下,用力嗅着他那男人的气味。她贪婪极了,完全不顾羞涩。
在最初的不适应之后,他发现他不是无所作为的。他根本就无须作为。她应和周到而又不露声色,带着他在他所生疏的她的世界里梅花随影。她自己则灵如夭桃,轻似柳絮,暗中优美地舒张开合,示意并激励他做照耀果子的阳光和吹拂柳枝的风。她配合他小心地向前滑动,正迎合了探险的临渊境界,再一点点让他自信、找到攀登的感觉,放松,做了主。他毕竟聪明,很快就反从为主,知道自己豹入深涧也好,鹤立深潭也罢,怎样的姿态都有对方丝丝入扣的默契配合。一对大兵,是兵中尖子,首先占了英俏挺拔的优势,有滑腻腻的汗水在那儿做了背景,两个人如藕丝连,生命在翕张中不可能不激发和张扬起来,不可能不迅速地联袂起来。
戴小芳没有回寝室。简雨蝉早和她串通好。乌力天扬在简雨蝉的寝室待了一晚上,直到天快亮才离开。两个人折腾了一夜,乌力天扬把简雨蝉折磨得死去活来,一直把她折腾到动弹不了为止。
“妈呀,你真是战斗英雄,不给你授功怎么也说不过去。”简雨蝉哧哧地笑,把乱得不像样子的短发捋到耳后,心满意足地缩回到乌力天扬怀里,用尖尖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抠乌力天扬的脊背,把乌力天扬抠得龇牙咧嘴。
“我那是,报复你。”乌力天扬喘着气,拱树似的把身上的汗往简雨蝉身上拱,相反拱得两个人的汗到了他一个人身上,越发是湿漉漉的。
“什么?”简雨蝉不明白,往外推乌力天扬,仰了脑袋要看清楚他。
“小时候。”乌力天扬把简雨蝉往怀里摁,不让她离开自己,咬牙切齿地说。
“小时候怎么啦?”简雨蝉还是不明白,用力撑住乌力天扬,要他说清楚了再贴。
“你总让我丢脸。”乌力天扬离开简雨蝉就心里发慌,捞出水的鱼,要渴死似的,一点儿骨气也没有。
“嘿。”简雨蝉明白过来,松开手,缩回乌力天扬怀里,松鼠似的再钻出来,仰着脑袋看乌力天扬,无限温馨地摸他的脸,“报复够了?”
“没有。才开始。我会报复一辈子。”乌力天扬觉得这个誓发得有水平,不免得意忘形。
“别指望我退却。”简雨蝉幸福极了,搂紧乌力天扬,“我喜欢你报复。我等着。要狠狠报复。说好了一辈子啊?不许反悔!”
“虫子才反悔。”乌力天扬搂简雨蝉,狠劲儿搂,像搂滑腻腻的娃娃鱼,“我喜欢你说一辈子。再说一次。”
“哎呀,你掐断我了!”简雨蝉叫,腰往前挺,弯得像一张弓,馨香的呼吸吐在乌力天扬的脖颈上,让乌力天扬鼻子痒痒的,老想打喷嚏,“你说,你还有什么不喜欢的,你这个贪婪犯!”
乌力天扬心满意足,认真地想了想,没有。她的存心捣蛋,乱七八糟的短发,汗漉漉的身子,满弦弓似的腰,所有的一切他都喜欢,没有什么他不喜欢的,他必须狠狠的。
“要这样,”简雨蝉顺着这个念头,要乌力天扬老实招供,“你是不是小时候就喜欢我?是不是?你带一帮人在学校门口堵我,说要亲我,那算喜欢呀?乌力天扬,敢情你从小就流氓,真不要脸!”
简雨蝉不能想这件事儿,一想就来气,小时候的深仇大恨一股脑儿全涌上来,气咻咻地翻身起来,把乌力天扬骑在身下,扬了玉捣似的拳头揍乌力天扬,一下一下,来真的。
乌力天扬不肯吃亏,脸埋进简雨蝉怀里,躲她的拳头。两个人纠缠到一块儿,又是一阵折腾,那折腾各有占上峰的时候,没能分出胜负。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因为提到小时候,简雨蝉不闹了,把她小时候老做的那个坠入太空的梦告诉了乌力天扬。她去追她的生母,她的生母走到地平线那头去了,她追过去,头开始朝下,往黑暗中的太空里坠落,怎么也收不住。简雨蝉一边说一边哧哧地笑,笑一阵儿不笑了,身子轻微战栗,滑溜溜地往乌力天扬怀里钻。
乌力天扬很认真地听简雨蝉说她的梦,听得毛骨悚然,心里隐隐发紧,好半天没有开口。本来想问她现在还做不做这样的梦,也没开口。
“你说话呀,你说话我才知道我没有掉进太空里。”简雨蝉急,说乌力天扬,“我知道我没有往太空里掉,但是你得说我没往太空里掉,我才相信。”
“我不能说。”乌力天扬小心地捋一把简雨蝉乳沟里的汗,再胡乱地捋一把自己胸前的汗,甩到一边,瓮声瓮气说。
“为什么?”简雨蝉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能说?”
“我觉得,你不是在做梦。”乌力天扬拿眼睛看着简雨蝉,身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愣了半天说。
“你,”简雨蝉吓出一身冷汗,抬手给了乌力天扬一巴掌,“你要死呀,不知道安慰人家一下,说这种话!”
后面的话她打住了。她想起了什么,没有往下说。所以她对他说,不要走远了!
演讲团的日程安排得很满,一个城市演讲几场,马不停蹄,再去另一个城市,有时候连吃饭的时间都得挤,还有的城市没安排上。那些城市就派人沿路堵截,苦苦哀求,说咱们省咱们市也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没签订丧权辱国条约呀,怎么就不一个待遇?演讲团的领导出来打圆场,解释英雄们太累了,得让他们休息,硬给堵了回去。
三个多月后,演讲团结束了在全国各地的巡回演讲,团员们返回各自所在部队。一路上,人们的泪水、掌声和鲜花让乌力天扬焕然一新,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乌力天扬一回到连里就被告之,鲁红军半夜从床上爬起来,挪到轮椅上,把轮椅摇到走廊里,去摸电闸。鲁红军没有死成,220伏的电把他从轮椅上打到地下,电闸短路,他刚试过假肢,还没有来得及学会用假肢站立,根本没法在护理人员赶来之前从地上爬起来,再一次把手伸向电闸盒。
鲁红军的行为被部队认定为勇敢的夜游行为——他仍然在战斗,他在梦中向敌人的堡垒冲去,把爆炸筒塞进射击孔里,这就是新一代的战斗英雄。医院是部队的医院,很配合部队的说法,连战后抑郁症的诊断都没有给。只是医院加强了对英雄的护理工作,一天二十四小时身边不离人,哪怕是夜里,都会有专人在鲁红军的病房里陪护。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乌力天扬明知故问。他很快知道了他离开连队之后在鲁红军身上发生了什么。
鲁红军在返回国境线时踩上地雷,腿被炸掉,失去了性能力,很苦恼。他的战友们非常关心他的情况,要帮助他找一个好姑娘,以此唤回他对生活的勇气。好姑娘太多,她们简直就像秋天到来时满天飞舞的梧桐花絮一样多,她们都愿意把自己当做一束鲜花,献给她们心目中的英雄。战友们在那些写给鲁红军的求爱信中挑选,选中了一个广西师范大学的学生,她是他们认为的那种好姑娘。她的确是,关于这一点,鲁红军的战友们不是通过她写给鲁红军的信,而是通过她的实际行动得出的判断。
谭小春、司马宗、何未名、汤姜,他们就像卑鄙的老鸨,轮番游说,告诉女学生,鲁红军是战斗英雄,他在战场上的表现令人敬佩,他打小就令人敬佩,他还没出生就令人敬佩,他基本上就是那种天生的英雄,非得让人敬佩不可,这样的英雄,谁和他搞上是谁的福气。女学生说,你们不用说了,我知道他的情况,我不用你们做思想工作。战友们流下了眼泪,一个个说鲁红军,这么好的姑娘,活脱脱红嫂再世啊,你还等什么?战友们发火,说鲁红军,你怎么是这个样子的呢?你怎么黄泥巴糊不上墙呢?女学生心疼鲁红军,说你们冲他嚷什么?你们该冲他嚷吗?你们走吧,都走,我在这儿。
鲁红军试过了。他把女学生当急救包。他想唤回生活的勇气。他哆哆嗦嗦地往女学生身上爬,把女学生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掐得女学生咬紧枕头不敢叫。可是,不行,他不行。他面色如土,气喘吁吁,粗鲁地推开一张粉脸臊得通红的女学生。走开,你走开,别碰我!他当天晚上就从床上爬起来,挪到轮椅上,把轮椅摇到走廊里。
部队接到命令,要离开广西,返回原来的驻防地。游戏结束了,如果参加游戏的人不准备接着玩下去,就得打扫场地,退场,去琢磨新的游戏。战争当然没有结束,也不会结束,就跟生命会世世代代繁衍下去一样,战争也有生命,也会繁衍下去,战争的参与者也应该繁衍下去,比如轮战,比如在战争中学会打仗,比如在战争结束后学会如何把自己往墙上糊。乌力天扬没有更多的时间和鲁红军耗下去,他必须结束掉鲁红军的怯弱。
“你他妈真有本事!摸电门?那样死起来很难看你知不知道?呲牙咧嘴的,舌头吊出来,屎糊一裤子,比骟猪难看多了!你有这个本事,干吗不撞墙?红血白脑浆,样子更好看,你撞墙去呀!”
“你当我不敢?要能站起来,我就撞!”
“要什么站起来?就你这个样子,你能站起来吗?有资格站起来吗?站不起来没关系,你往地上撞,你拿地当墙,撞吧,撞呀?怎么不撞?懦夫!你他妈懦夫!”
“随你怎么说。说完没?说完滚蛋!”
“说什么?你有什么好说的?你那都是假的!你的勇敢都是假的!鸡巴整天往基地跑,也就是混件军装穿穿,讨把弹壳玩玩儿,玩儿什么玩儿?你就不是当兵的种,你就不是当兵的命!你从小就这样,汪百团开一枪你都往长江里跳,你玩儿不起!我说你怎么不把裤口往后开?加块屁帘儿,那样就不用换开裆裤了,要不你把裤口往边上开,蹲着撒尿!”
“我怎么撒尿和你没关系。我说了,我没腿,我用小便壶。小便壶你没用过吧?哈哈!”
“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去你妈的,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有吗?”鲁红军哆嗦着,灰着脸看气势汹汹的乌力天扬,怪声怪气,“‘这回亲不成了’,哈!‘秋后一块儿算账’,哈!你妈的像头发情的骡子,你们全都是发情的骡子,让我寡蛋似的挂着,你他妈是人不是人!”
“不就是这点儿破事儿吗?不就是想操操不成吗?”乌力天扬被逼进绝境,没有了退路,浑身颤抖,“好吧,鲁红军,我他妈陪你,我奉陪到底!我也不操,也做寡蛋,也挂着,行了吧!”
“吹吧,尽管吹吧,不愧是演讲团的人,吹牛不脸红!”鲁红军往被单里缩,不再理会乌力天扬。
“鲁红军,鲁红军你听好了,我要再碰简雨蝉一手指头,我他妈不是人!”乌力天扬一字一句地说。
乌力天扬气喘吁吁,仇恨地盯着缩进被单下的鲁红军。被单下,鲁红军突然笑了,嘿嘿的,像一只被人踩了一脚的蛤蟆。
简雨蝉被垂头丧气的乌力天扬讲述的那个荒唐故事弄得目瞪口呆,然后她哈哈大笑,人像抽了茎的树叶,软软地往桌上趴,哎哟哎哟地揉肚子,眼泪都笑出来了。
“你别笑好不好,我说的是真的。”乌力天扬脸色如土,不断地伸长脖子往下咽唾沫,紧张得要命,也晦气得要命。
简雨蝉还笑,为了笑疼的肚子,要报复乌力天扬,一撑桌角站起来,人像往树上挂的小豹子,挂在乌力天扬肩膀上,要咬乌力天扬的耳朵。乌力天扬血誓都发过了,不能让简雨蝉咬,把脑袋偏向一旁,躲开简雨蝉。简雨蝉还笑,挂不住乌力天扬了,端了水杯起来,想拿水止住笑,还没喝上嘴,水已经泼了一地。这么笑了一阵儿,笑够了,喝一口水,再喝一口,拿眼睛瞟乌力天扬一眼,再瞟一眼,慢慢收住嘴角,不笑了,有些吃惊地看着乌力天扬,看一会儿,一只手指头横出去,抹掉挂在长睫毛上笑出来的泪花。
“喂,你来……真的呀?”简雨蝉眉毛往上一挑。
“这种事儿,能开玩笑吗?”乌力天扬咳嗽一声。
“乌力天扬,你他妈算什么破男人!”简雨蝉把水杯往桌子上一蹾。
“嘴啊,嘴又臭了。”乌力天扬想让事情轻松起来。
“你让我怎么香?我一个大兵,操他妈我怎么温柔娴静?我凭什么让人说香?”简雨蝉怒气冲冲,脸都白了。
然后他们都不说话,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桌角。屋外有人走过。一会儿,院子里广播响了,“再见吧妈妈,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行装已背好,部队要出发;你不要悄悄的流泪,你不要把儿牵挂,假如我在战斗中光荣牺牲,你会看到满天的彩霞……”
“你妈生你的时候吞了一粒钢珠、半卷钢带。”简雨蝉平静下来,习惯地捋了捋额前的短发,转身趴在桌子上,用手指在那上面画着什么。
“你怎么知道?”乌力天扬困惑地看着简雨蝉。
“猜呗,猜你铁石心肠是怎么来的。”简雨蝉冷笑了一下,噘了嘴,往桌子上轻轻吹气。
乌力天扬不知道该怎么接简雨蝉的话。他接不上。事先做了准备,想了那么多的话,关于鲁红军,关于他和他、他和她,现在一句也用不上,连抽自己耳光也不起作用。他心事重重地坐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见简雨蝉目光不在自己身上,而是津津有味地看桌子,他起来,走过去,看简雨蝉在桌子上画什么。
简雨蝉不是画。她趴在那儿,眼睛直直地看着桌子。桌子上,有一对小小的硬甲芫菁,其中稍小一点儿的那只,让稍大一点儿的那只背着,不肯下来,稍大一点儿的那只背上赖了同伴,也不肯走。乌力天扬先没看明白,看了一阵儿看明白了,两个小家伙,它们不是在耍赖,它们是在旁若无人地做爱。乌力天扬心里一阵发紧,痛苦地想,他对不起她,他他妈的对不起她!
简雨蝉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两只幸福甜蜜的小家伙。两只小家伙动弹了一下,不动了,根本不管不顾,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聚精会神地施承甘霖。简雨蝉又拨动了一下,这回动作大了点儿,男芫菁身子一歪,从女芫菁的背上滑下来,显出不耐烦的样子,伸了伸触须,好像在说,谁他妈惹我我砍谁。它很快爬回到女芫菁的背上去。简雨蝉伸手去一边,从杯子里挑了一指头水,小心地滴在男芫菁背上。男芫菁慌里慌张从女芫菁背上跌下来,丢下伴侣,连滚带爬地跑到一边去,在一本书的后面躲起来,张头张脑朝这边看。
“瞧,溜得最快的总是你们男的。”简雨蝉开心地说出了她的发现。
乌力天扬知道那个开心是假的。他也知道自己的抉择是假的。他还知道他真的喜欢她的那句话,别走远啊!只有一点是对的,他们还是冤家,过去是,现在依然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部队忙着打扫驻地,移交营房营具,准备离开广西。
连里新来的文书交给乌力天扬两封信。一封是乌力天赫来的,告诉乌力天扬,他已经出院了,回到所在部门。还说能在战后看到乌力天扬,他很高兴,他看出乌力天扬成熟了不少,有股子硬朗劲儿了,“好好干弟弟,有空多读书,别只收拾肌肉,得收拾脑子。还有,别抽烟,我知道你还在抽。”乌力天赫在信中说。
另一封信是葛军机写来的。葛军机告诉乌力天扬,父亲虽然嘴上不说,可为乌力天扬被授予战斗英雄称号的事心里十分骄傲,这两天话多,说的都是和战争有关系的事儿,还说身子乏,想喝点儿酒,当然不是真乏,是心里高兴,想喝,“你参战的事没有告诉妈妈,怕妈妈受刺激,又犯病。你什么时候回家探亲?妈妈老念叨你,雨槐和稚非也老提你,她们都很想念你,你当兵那么些年,也该探一次亲了。”葛军机在信中说。
乌力天扬给简雨蝉打了三个电话,头两个简雨蝉没接,说是正忙,要给伤员洗屁股,第三个是戴小芳接的。戴小芳很吃惊,说简雨蝉已经走了,前天走的,你不知道呀。乌力天扬一脸茫然,问去哪儿了。戴小芳说回北京呀,伤员出院的出院,转走的转走,大家都要回原单位,她这两天也回广州。又说,简雨蝉说过告诉你的。乌力天扬问什么时候说的。戴小芳说大概十二三天以前吧。
十天前,乌力天扬去野战总医院,那次他告诉了简雨蝉他对鲁红军的承诺。她本来打算在那次告诉他,但没有。他堵住了她,没让她说出来。
乌力天扬说了声谢谢,把电话放下,呆呆坐着。左公宝进来。乌力天扬从发呆里醒过来,向左公宝建议,连里能不能在离开的时候,给驻地的老乡留点儿粮食和菜金。左公宝认为乌力天扬考虑得很周到,同意召开支委会研究一下,菜金不能留,粮食不用带走,能留下的都留下。
有一次,部队在外面集训,吃饭的时候,附近村里的老乡都来了,孩子在里面,大人在外面,默默地围着饭锅,站在那里看士兵们吃饭,弄得士兵们都吃不下去。乌力天扬说给老乡留点儿粮食,指的就是这件事儿。
还有一件事。那个关于从地球上坠入太空的梦。乌力天扬真觉得它不是梦。而且,它不是她的,是他的,是所有人的。 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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