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传宗捂着被刺伤的腹部倒在地上,全身的力气似乎都随着鲜血一起流失了,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或许是以为这个身上被扎了七八支箭矢,到处都是伤口的明军将领死透了,混战之中竟然没有一个清兵上来给他补上最后一刀。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王传宗不得不在剩着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看着身边的最后几个弟兄,一个接着一个倒在了清兵的长枪大刀之下。
他听见周边清军的嘶吼声越来越大,便知道耿继茂的伏兵已经完全突破了他和弟兄们用命来守的防线,他很想爬起来再杀掉哪怕一个敌人,但是他全身已经动弹不得。
就在王传宗因为失血过多,浑身发冷,愤恨而又绝望地想要闭上眼睛之际,李建捷终于在撤走突袭的主力,保存了这支精锐的有生力量之后,带着身边的几十个亲卫骑兵策马而来。
李建捷其实可以直接撤走,但他还是选择了再入险境,赶来救援这个为他和其余数百将士争取到了最宝贵撤离时间的侧翼功臣,这些匆匆赶到的明军骑兵趁清军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之际,迅速冲锋砍杀,迂回偷袭,充分利用了骑兵的优势。
这些清军藩兵为了入营,早已经下马步战,如今在二三十步的距离之内,被明军的骑兵冲撞射箭,根本就是立马陷入了颓势。
而且,在这样的距离之下,骑兵射箭的精准度极高,便是骑弓的威力也十分吓人,一箭便可使得一个清兵丧失战斗力,即使是强悍的清军精锐也无法招架这样猛烈的打击,只能急急撤退。
王传宗此时只能勉强睁开眼睛,他看到了朦胧的一个人形轮廓,紧接着又听到了李建捷的声音之后,嘴角吃力地抽了抽。这个时候,他已经连笑一笑的力气都没有了,不知为何,眼角一边流下泪水,一边在心里大声骂道:
“他娘的......个狗日的李建捷,还说不是故意拿老子们当炮灰,怎么......怎么不早点,早点来,偏偏等老子的兄弟们都死光了才赶到!”
另一边,北江东岸战场上逐渐呈现出一边倒的局势,马宝几乎已经派出了手下的大半精锐家丁,但还是难以维持住战局,剩下的那些,他自然是不舍得再派了,这些可是他的家底。
在这个万分危急的时候,李来亨的忠贞营也随即出动了,数百战兵从北江西岸乘船直冲而去,这些可就是真正的百战老兵了,奋力搏杀之下,终于维持住了战线,耿继茂的藩兵久战之下,也开始显露出了疲态。
不过,耿继茂又继续加派了兵马,北面的大营他埋伏着一个千总部,根本没有任何担心,甚至只是听着隐隐传来的动静,连头都不回一下,更别说多看一眼了。而眼看着加派了兵马之后,又压过了明军一头,战局将胜,他也不由得猖狂大笑起来。
毕竟,在耿继茂看来,明军此时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他愈想便愈发觉得自己真是英明神武,只要擒住明帝,留名青史的千古功业也就成了。
然而就在此刻,一个亲兵突然从北面策马而来,面色慌张的朝他汇报了北面大营的战况,耿继茂一听,骤然脸色大变。
“狗日的李元胤,狗日的李元胤,狗日的李元胤!”
耿继茂面容狰狞地咒骂道,他扭头一看,营盘果然烧起了熊熊大火,随即立刻给传令兵下达命令,接着清军便在连得成的指挥下,迅速鸣金收兵了。
上千名原本正在浮桥,战船,河岸边上厮杀混战的清兵速速脱战,明军那边陡然松了一口气,也不敢轻易纠缠追击。
事情的发展此时已经完全超出了耿继茂的掌控,明军不仅把他们的营盘给翻了个底朝天,还把他安排伏击的一个千总精锐阻击在了营盘之外,而江面上的混战虽然很大概率可以取胜,但若是军心动摇,那局势将会急转直下。
因此,耿继茂只能在大军发现北面大营出事之前,速速收兵,至少确保对麾下兵马的控制。明军能够突袭成功,便说明了对方的战力,这也是他不得不考虑的。
而当耿继茂领着兵马赶回大营的时候,看到的只有正在燃着熊熊大火的营地,偷袭大营的明军并没有成功拦截,反而是他的留守大军损失惨重,存储在大营里面的粮草辎重也被烧了大半,恐怕短时间内,他连再次进攻都难以发起,当真是狠狠体会了一把何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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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传宗等人的拼命阻击下,李建捷超额完成了突袭任务。今日的这场耿继茂发起的主动进攻,激烈战斗也以明军的防御和突袭同时成功为结果落下了帷幕,而明军能取得如此胜利,突袭能够超额完成,王传宗绝对是第一功臣!
“陛下来了!陛下来了!”
“王哥,王哥,陛下亲自来看你了!”
这日傍晚时分,大明三水县县衙的一处院子之中,随着一阵喧闹,一身龙袍的朱由榔神色肃穆的带着朱天麟等文武大臣来到了一处人员密集房间之内,他是刚刚处理完北江大营的事务,就立马乘船渡河,进入三水县了。
没错,朱由榔是来探望今日突袭之战的大功臣王传宗的,正因王传宗此战带着手下弟兄舍命死守防线,拖延住了清军的脚步,才让李建捷得以集中兵力,突出清军营寨,并四处放火,烧毁了清军大营的许多粮草畿重,这也才逼得耿继茂不得不撤兵回救老巢。
王传宗被抬回三水县衙之后,众人才发现,他的腹部已经被长枪刺穿,而且还不止是一枪。与此同时,还有几支锋利的箭头埋在他的肚子里。而他整个人,血都快流干了,救肯定是救不活了,只是命确实够硬,还剩这一口气没有断罢了。
在这种时候,对于一直想要重塑大军信心的朱由榔来说,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于情于理,树立榜样亦或者是拉拢人心,对方为了大明如此尽忠,根本就是舍生忘死,朱由榔都必定要亲自来探视一番。
这间大屋子里面,此时全是伤兵,到处都弥漫着血腥气,还有各种痛苦的哀嚎声,气氛异常压抑和窒息。
王传宗作为大功臣,单独躺在了一张木床上,他满是血污的面庞已经被军中的大夫用清水擦净了,只是敞开的衣袍仍是脏污的,没有人敢挪动他,生怕动一动他那口吊着的气息就断了,枪头也没有取出,那样只会加快失血速度,只在上面洒了一层金疮药。
朱由榔不忍看到他这副模样,他神色极悲伤地看向王传宗的面庞,王传宗面色已经近乎死白,但许是知道自己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李建捷又给了许诺,皇帝陛下会来看自己,他还一直撑着那一口气。
要知道,在封建时代,皇帝接见可是极大的荣耀,那可是到了阴曹地府也能跟祖宗们吹得起来的牛皮,王传宗的眼睛甚至因此闪着光芒。
“陛下……来了,末将……末将不辱使命,杀了好多清兵……”王传宗努力开口,他很想冲朱由榔笑一下,但他实在是没有任何力气了,连话都说得气若游丝,甚至是前言不搭后语,一团混乱了:
“俺……俺是不会剃发的,要是剃了发......死了,下了阴曹地府,就见不到祖宗了,俺没有剃发,俺……俺是杀清兵死的,俺死得值,也能见祖宗了!”
“朕知道,朕知道王卿你立了大功,你是英雄!”朱由榔坐在床边,握着王传宗的手,不由得眼睛一酸,哽咽道:“王卿你此番可是光宗耀祖了......”
王传宗眼珠转了转,原本无神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些,竟好像是回光返照一般,他喘着气道:
“呵呵,俺是英雄,俺......俺,其实,其实不是啥英雄,陛下应该不知道,俺其实是肇庆四会人,俺爹……俺娘……俺哥,几年前都被鞑子打死了,俺恨……俺恨鞑子!
俺当兵……就是为了杀鞑子,当日……陛下亲自给俺发了军饷,当兵吃……吃响,就算死了也值了。陛下是个……真汉子,陛下都不怕鞑子,俺……俺也不会怕,陛下不退,这天底下,哪里有臣子……臣子先退的道理……”
朱由榔在路上也听李建捷说了王传宗的过往,知道他一直以来那么坚定要杀鞑子,便是因为有家仇。此时听到对方这么坦率,脸上也不由露出哀伤的神情,勉力答道:
“朕都知道,这国恨家仇,朕也有,朕明白。保家卫国,守土抗清,除了为这社稷江山,有何尝不是为了天下百姓都能堂堂正正地活着呢?
王卿是英雄,保家卫国的英雄,王卿去后,朕会为王卿和死去的弟兄们建忠臣祠,王卿的儿子,朕也会安排妥当,那些还没有婆娘子嗣的兄弟,以后就吃大明子民的香火供奉,朕也会为他们寻得养子,改名继承香火的。”
闻得此言,王传宗竟攒足力气笑了下,笑完又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俺这种人,也是英雄,哈哈哈,俺也是英雄。俺活了这三十几年,也够了,就是……就是婆娘死得早,不知道到了地府,能不能碰上个俊俏的女鬼……要是俺那几个童子兵也能遇到,那就,那就美了......”
朱由榔也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对于这个老兵油子,小兵头的话并没有什么意外的,军中又不是和尚庙。他握住王传宗冷冰冰的手,承诺道:“朕知晓的,朕会下旨烧给阎王,让阎王给兄弟们安排,娶她个三妻四妾!”
朱由榔知道,繁衍子嗣,传承香火对于古代中国人来说是这辈子最大的事情,对于王传宗这样一个五大三粗,关心手下兄弟的男子汉来说,这或许就是他临死之前,撑着最后一口气的原因,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王传宗闻言,这才彻底释然,随着心中执念消失的还有他眼中的光芒。
朱由榔急急追问道:“王卿,可还有交代?”
只是,王传宗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他的胸口痛到麻木,眼睛也暗淡了下去,没了丝毫神采,朱由榔伸出手指放在他的鼻下试探,果然是没了气息,然后才默默地伸手合上了他的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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