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榔的一番话可谓是振聋发聩,给了这四个或自诩老成稳妥,思虑周密,或身经百战,可称悍勇的臣子们当头一棒,他们一时都被这位落水之后突然改了性子,心中赫然已经装着四方九州,天下百姓,此时根本就是浑身散发出的一代雄主之气的皇帝陛下给震慑住了。
要知道,原本秀美壮丽的万里河山都已凋零成这等凄惨摸样了,手握权柄重兵的他们不思退敌,竟然只想着退缩自保,对来犯之敌的犀利攻势却是一拖再拖,让黎民百姓继续忍受满清鞑子的摧残,这难道还不够可耻的吗?
四人听罢,顿觉羞愧难当,低头不敢言语,朱由榔见状不知为何,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暮色里,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似乎是不忍心再看一眼这代表着国恨家仇,奇耻大辱的断垣残壁,面上更是黯然神伤。
不过,这一夜终究还是平平稳稳地过去了,毕竟前线传来的军报显示清军还远在广州,而护驾大军又有城池为依托,李来亨,党守素,李建捷还都是敢战勇战之人,一切似乎都不用担心。
而就在第二日一早,天才蒙蒙亮,一个好消息就传到了位于德庆城县衙的大明永历皇帝行宫之中——李元胤首战告捷,取得了“西南驿大胜”,声称溃敌数千。
且说,李元胤不只是朝堂上争权夺利的小能手,在行军打仗上也颇有才能。在哨骑探查到了耿继茂所部的行动之后,他在给朱由榔汇报的同时,也立即派出精锐家丁出击,以优势兵力击退了耿继茂派到三水县,西南驿的小股前锋。
朱由榔在听完捷报之后,心中不由得发笑,他这段时间看了那么多军报,哪里还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这李元胤还真的是个圆滑狡诈的“忠臣”啊!不过是杀敌数十,而且皆是绿营兵,居然也敢报成大胜,说是溃敌数千,如此一来,将来就是有人想要抓他的把柄,也根本抓不到!
毕竟,三十几个首级就在这里,首先就证明了此战确实是胜的,不然士兵们割不到首级。至于溃败的数千清军,弹劾他的人去哪里找?
而之所以说他是“忠臣”,便是因为他会揣测朱由榔的心思,知道朱由榔想要打胜仗鼓舞士气,所以才配合着出兵,给了进抵三水县的清军前锋一个突然袭击。
要知道,那里现在可是另外一个锦衣卫指挥使马吉翔的防区,他若是没有这份忠心,根本没必要在对方龟缩不出的时候,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些朝堂上明里暗里的道道想明白之后,朱由榔不仅给了李元胤和麾下将士一番赏赐的承诺,还派人在军中大肆宣传夸耀这次溃敌数千的大胜。如此一来,不仅可以进一步拉拢李元胤的忠心,还能鼓舞大军的士气,这正是他东征想要达到的目的之一。
要知道,南明军队被清军打败了那么多次,一路溃败,退到这西南一隅,军中将士的畏满之心已然根深蒂固。朱由榔要想让这些将士敢战勇战,就必须得想方设法将他们心中的畏惧在真正的大战之前消除掉。
而战场之上,只有不断的胜利才能带来强劲的信心,深知这一点的李来亨,党守素等人在朱由榔的敲打下,也暂时把和李元胤的龃龉放在一边,配合着宣传大胜,以鼓舞大军的士气!
与此同时,在击退了清军在三水县的小股前锋之后,李元胤并没有任何怠慢,迅速集结了麾下的所有兵马,他本部有两千余人,但粤西原本分散部署在各州府的另外三千多兵马也被他召集到了肇庆,以巩固城防部署。
在安排好了肇庆城的防御部署之后,李元胤随即整军出发,前往迎驾,双方约定了在肇庆府城和德庆州中间的西江重镇“悦城乡”会合。
当然,朱由榔是皇帝,自然不能提前到,而德庆州悦城乡两地相隔不远,只需一日便可抵达。于是乎,朱由榔的护驾大军和满朝文武便不得不临时在这德庆州城内再住一日。
然而,就是多出来的这一日,那些大明的官员们却是一个个都闲得发慌,各地的人事兵马钱粮早一个月的时候就已经谈的差不多了,前方的战事他们又不懂,有了前面那个妄谈军事被罚俸的倒霉蛋作为教训之后,他们也不敢再随便议论军事了。
于是,这些自诩忠良死节的大明官员们,又开始自己的传统艺能——相互弹劾攻讦。
当天下午,便有御史上疏弹劾东阁大学士,广西总督瞿式耜,说他才不配位,疏于职守,以至于筹措粮饷过慢,导致了忠贞营粮草不支,无法全力出兵,护驾大军兵马不足,是致使陛下身入险境的第一罪臣……
只能说,这就是人红是非多了,更是躺着也中枪,瞿式耜明明为了在皇上面前表现一番,已经拼尽全力,筹措了大量的粮饷,差点就要将桂林,柳州,梧州,南宁和浔州几个稍微富裕的地方刮地三尺了,却还要被这群只会打嘴炮误国的无能文臣们弹劾,这些家伙可真是有心,会替忠贞营着急了!
然后,不出意外的,又有人弹劾征虏大将军,郢国公,忠贞营主帅高一功养寇自重,居心不轨。明明陈逆的余孽都已缴械投降了,忠贞营却还借平叛之名出兵继续管控广西诸州府,名为稳定地方,实为拥兵割据,根本就是贼性不改。
瞿式耜和高一功都被弹劾了,李元胤自然也逃不掉,当即有人参他为谋取圣上赏赐,夸大自己的功绩,三水县一战仅仅杀敌数十人,却说是大声,同样是居心叵测,不可重用!
好家伙,朱由榔少数几个能倚仗的大臣,全都不是好东西。反而是他们这些只会动嘴皮子的文臣们是肺腑之言,赤胆忠心,国之栋梁。
不过,这些弹劾的参子终究都只是小打小闹罢了,因为朱天麟,王化澄,吴贞毓,张孝起这几个真正的文官大臣一直没有动作,特别是最近越来越得到皇上青睐和信任的东阁大学士朱天麟,不少文官都想要趁机巴结他,所以一直在等他表态,然后集中火力,精准打击。
只不过,朱天麟也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他早就猜到了这些文官们的小心思,干脆直接什么都不说,也谁都不支持,谁问都是只有一句“陛下圣明,我等忠心办事即可”。
而就在朝堂上吵得一团乱麻的时候,这日傍晚时分,昨日陪皇帝登楼望远,然后被狠狠扎心的东阁大学士朱天麟和另外一个也是当红的东阁大学士王化澄私下约在了德庆州城西的一家酒楼吃饭。
大明的官员们固然是会享乐的,但此时毕竟条件有限,两人的饭桌上也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不过德庆本地的土鸡,以及鼎鼎大名的酿豆腐,自然是少不了的。
“游初,这酿豆腐真真是水嫩极了,入口即化,回味无穷啊!”王化澄殷勤地给朱天麟斟酒,脸上泛起了灿烂的笑容。
但朱天麟的兴致却是不太高,恹恹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酿豆腐,吃完后面上方才露出一点舒适的笑意,也对王化澄道:“登水也请,酿豆腐可是要温热时吃,口感才最佳,凉了就会有些许豆腥气了。”
“游初客气了,你我患难与共至此,早已经是生死之交,还说什么请不请的。”王化澄哈哈笑道。
不过,很明显,这两人不是单纯的来这吃饭闲聊的,王化澄也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看到朱天麟这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自然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昨天傍晚,对方陪着皇帝陛下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些什么。
两人一起吃了几口饭菜,又饮了几杯酒就过后,王化澄试探着开了口问道:“这自古便有言——君心难测,真是一点不假啊!咱们这些誓死追随,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人,都不知道陛下到底在想什么!”
“陛下心里想的,自然是这天下万民,四方九州。”朱天麟说着,忽然叹了口气:
“陛下早已经不是那个陛下了,只是你我早先都没有意识到罢了。如今的陛下,精简后宫,裁撤冗余,宵衣旰食不说,每日一羹一饭,四季常服不过八套,除了皇太后的用度不减,哪里不是一个圣明之君,中兴之主的做派?”
“得遇如此明君,是大明之幸,亦是我等之幸啊!”王化澄也跟着感慨道,他对此也是有切身体会的,但心中依旧免不得担忧:
“只是,近来陛下就像是铁了心似的,一定要重返肇庆,本官也知道陛下收复失土心切,可如今广东局势如此危急,如此冒险,本官……实在是担心陛下的安危啊,万一……”
朱天麟心中微动,面上却不显,又夹了一块酿豆腐入口,方才放下筷子,然后摇了摇头笑道:“看来登水你还是没有转过思路来,还觉得陛下是以前那个不听忠言,不信忠臣,只会由着性子乱来,不停西退之陛下。”
“游初这是何意?难不成昨日傍晚,陛下真的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王化澄当即追问道。朱由榔以前做过太多丢脸的事情了,这些文官私底下对他都算不上尊重,甚至是议论纷纷。如今虽然情况已经有所转变,但许多人一时还改不过来。
朱天麟点了点头,道:
“陛下御驾东征的雄韬伟略,运筹帷幄,不是我等这些不知兵之人可以随意猜测的。昨夜傍晚,我与李将军几人陪同陛下在城楼赏景,陛下只是寥寥数语,便点醒了我等这些白日做梦,愚昧蠢钝至极之人。
陛下说得对,广东的战事不能再拖了,否则这四百万人心,数万军心,都很难再收拾起来。我大明的百姓忍受满清之荼毒久矣,咱们不能再让他们失望了。陛下必须御驾亲临,才能真正激发百姓抗清之决心,鼓舞我大军之士气,退敌千里才不是虚妄!
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观察忠贞营,李来亨所领之忠贞营三千兵马比起陈邦傅,李元胤,瞿式耜,可谓是军容整肃,其部下将士抗清意志更为坚定,而且也确实对陛下忠心耿耿,有此忠良死节之师护卫陛下,咱们可以和清军搏一搏了!”
朱天麟是文臣中难得的坚定主战派,只是行事过于追求稳妥,在大军的行动上就显得犹豫不决了,而且他对忠贞营也有好感,因此十分支持朱由榔倚重忠贞营这支难得的强军。
王化澄闻言心中一惊,但面上不敢显露出来,其实他对于皇上东征之事既不反对,也并不是十分支持。如今朝中局势渐渐好转,政局难得一清,他的心中也重新燃起了希望,但满清来势汹汹,他其实也知道不得不战了。
只是,明军多年来的屡战屡败使得他一面对战事,就不由得满面愁苦,甚至是内心沮丧起来。而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状态,而是满朝文武中大半人想要拼命隐藏的丑态。
“但一切都须稳妥才行,陛下乃国之根本,必是不能以身犯险的。东进之事还是得小心谋划才行,瞿总督也是可重用的能臣,能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就筹措好六千大军所需粮草,实在手段了得。
本官最担心的,其实还是那些军头。这些家伙管着地方,手里有兵有粮,平日里就跋扈惯了,陛下虽然有圣天子之姿,但年纪轻轻,能不能降得住他们,还很难说啊!”
朱天麟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他何尝没有这个担忧呢?但如今忠贞营已经跟着一起入粤,这六千兵马都是直接掌握在皇帝陛下手下的,似乎他这样的担心,有些多余了。
而见朱天麟并没有接话,只是自己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小口慢饮着,王化澄一番察言观色,仔细斟酌之后,还是没能猜透朱天麟的心中所想,便也不敢开口再说些什么。
且说,这两人是一起被朱由榔提拔的,早就已经结成了政治上的利益小团体,在朝堂上相互支持。只不过,这两人之间,也还是有些提防的。
不多时,酒菜都已饮用完了,两人便一前一后出了酒楼,准备在路上假装偶遇,然后一起回德庆县衙的行在,以免遭人非议。只是快到县衙的时候,却忽然听闻里面一阵喧闹,然后便遥遥看到的德庆州县衙外人满为患,熙攘纷杂。
二人面面相觑,马上就意识到了局势可能有变,一时间皆是脸色大变,也不多言,一起往县衙大门赶去。街道上数个哨骑不顾人流众多,正在飞速驰马掠过,更是惊得人群慌乱四避。
然后,还在路上,他们便听到了确切消息:
“逆贼耿继茂趁着南阳伯领兵东进迎驾,领着大军突然拔营西来,前锋已经再度逼近三水县,三水守将马吉翔布置在佛山镇等地的塘马被一扫而空,而尚可喜则是依旧屯兵广州城外,广州,肇庆一时全线告急!”
“陛下说得果然没错,不打疼这些家伙,这些家伙是不会退的!”恍惚与震惊中,朱天麟想到了在昨天傍晚时,朱由榔在城楼上对他们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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