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馄饨确实不错,几个人稀里呼噜都吃得挺香。徐泳涛趁柜台没人招呼,自己走过去扫码付了账。不承想,当他们打开车门陆续上车的时候,穆宏着急忙慌地追了过来,把刚才没送出去的几盒玉溪烟从车窗扔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刚才太忙了没顾上招呼,怎么能让领导结账,不好意思啊!”随后,不等众人反应,他又匆匆地跑走了。

        梅晓歌捡起烟,拍了拍上面沾染的土,向徐泳涛问道:“城建局的人刚才在门口是做什么?”

        “好像是商家违反了什么,按规定在处理。”

        梅晓歌没说话,把烟装进口袋上车离开了。街上又回归了平静,两条刚被吓跑的流浪狗又回到了馄饨铺的门口,懒洋洋地趴在地上,看着梅晓歌的车子一路走远。

        午餐时间,沸腾火锅店的客人不算太多,老崔却忙个不停。店内最豪华的包间里坐着两位他特意请来的客人——物价局的孟科长和李科员。此时,屋里的空啤酒瓶已经立了一片,显然二人的酒已经喝到位了。孟科长吃得脑袋上直冒汗,他解开几颗衬衣扣子,举着一双长筷子一边在锅里打捞一边招呼:“人呢?老崔?”

        “来了,孟哥……”老崔应声推门进来,手里又拎了几瓶啤酒,他逐一打开,对孟科长介绍道,“尝尝这个,青岛鲜酿,一分钟前刚到。”

        孟科长拿筷子冲锅里点了点:“你那和牛呢?穿你肋骨上卖串啊,怎么一片都找不到?”

        老崔拿起小漏勺,在锅里左右捞了两圈,给两人碗里都捞上了肉片:“我的哥呀,你兄弟做生意这么多年,从没那么抠过,后厨把冰箱都腾空了,咱切了就上。”

        李科员负责开车不能喝酒,这会儿就是个埋头苦吃,孟科长则眼睛一斜,冷着脸说:“你还别以为我谁的饭都吃。不是我们局长发话,你看你今天怎么死。”

        “怎么也要喝完这杯再死。哥,我敬你。”老崔说着举起了酒杯。

        孟科长见状愈发张狂起来:“我管你什么大老板,什么大企业,在光明县耍牛逼,我叫你今天死,你就活不了。老崔你信不信?”

        “我不信。惹恼了孟科长,怎么可能等得到今天?昨天就活不过去了。喝酒,喝酒。”说着老崔把啤酒端到孟科长跟前,“鲜啤就得鲜着尝,放陈了味就不正了。哥——”

        见老崔如此恭敬,孟科长心满意足地接过酒杯,仰脖喝了下去。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刻老崔口袋里的录音笔已经把刚才两人的对话都一字不落地录了下来。这录音加上那几本强行征订的《价格信息》杂志,第二天都出现在了梅晓歌的办公室里。老崔决定在离开光明县之前,做出最后的反击。

        如他自己所言,跑了这些日子,郑三的水平大有长进。之前,他勉强能和梅晓歌跑两圈,现在两人的耐力和节奏已经不相上下了。开完奶牛交易市场情况说明会的第二天早上,郑三早早来到体育场,等着和梅晓歌一起跑步。几圈下来,梅晓歌慢慢放缓步伐改为慢走。郑三自然也跟着慢下来,他觉得书记恐怕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平时不大聊工作的梅晓歌今天先开口了:“昨天在原平太忙了,和廖总也没说几句话。他最近怎么样?听说就爱吃本地的辣酱,招商局的老给他送,都供不上。”

        郑三笑着应和道:“他土话现在也说得溜,入乡随俗,就差娶个光明县的媳妇了。”

        “待得住是好事,人才和企业家都要留下来。他们平时有没有抱怨什么?”

        郑三没有马上回答,书记不会无缘无故地提问,他得先弄明白这个问题背后的意思。停顿片刻,郑三小心地反问道:“您是说?”

        “不满意的都算。对政府、对市场、对人或对事。”梅晓歌的回答也很谨慎,听不出意有所指。

        郑三笑了笑:“总体上还算满意,偶尔吐个槽,觉得饭菜有点不大合胃口。”

        “这种虚辞套话就没必要穿着运动鞋说啦。”梅晓歌也跟着笑了笑,但紧接着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我是觉得市场上最近有些问题,乱收费、乱罚款。你这么大一个老板肯定不会被骚扰,其他人呢?”

        郑三明白了,书记这是在暗中调查啊,而且听这话茬恐怕已经掌握了一些信息。他机敏地转换话锋,顺着梅晓歌的话答道:“书记太抬举我了,要不是每天跟着你一起跑步,我一个小老百姓,早就被收拾哭了。”

        这天早上,两人在体育场里多走了两三圈。

        林志为终于明白袁浩为什么怕给艾鲜枝当联络员了。她脾气急,节奏快,跟在她身边几乎没有任何喘息之机。当然,这不是针对联络员,艾鲜枝本人更忙。早上流程对了一半,她就被电话叫去了信访中心,剩下的只能在楼道里边走边说。

        “十点半的会定了没有?”

        “九点半的会议往后延期了半个小时,十点半的会也要顺延,具体时间我会提前和您说。”艾鲜枝走路快,语速也快,林志为也不由地跟着快起来。

        艾鲜枝又吩咐下一件事:“下午去现场调度大项目建设,利民街那边的三个项目一起都看了。让乔胜利和叶昌禾也一起去,通知工业局在项目上等着。统筹好路线,顺序不要像上次一样搞反了。”

        林志为连应一声都来不及,只顾往本子上记录。艾鲜枝接着说道:“明天去市里开会的发言材料你要把数字核实好,不确定的打电话给科局熟悉情况的人。刚才在办公室我说什么来着?说了一半被电话打断了,不记得了。”

        林志为愣了一秒钟,马上回答:“全县液化气罐安全监管报告。”

        “打回去叫他们重做,那些数据一看就不真实。卖早餐的下班你上班,他早晨四点半出来,七点半收摊,你八点才去查,怎么能查得到?市场监管局和住建局都不负责任,全县无照经营的流动早餐只有那么几家吗?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搞点真实数据很难吗?”

        眼看领导脾气要上来,林志为赶紧汇报下一件事:“您上星期开会提到的鹿泉乡的河道污染报告,他们电话汇报说要和覃县接壤的乡镇先碰碰理念……”

        不说这事还好,一说艾鲜枝更来气了,她直接打断了林志为说:“不要和我讲理念,拿出方案来,而且要多个方案。你就只拿一个方案,让我怎么说?我说你这个对还是错?要担当,不要光知道问领导这个能不能这么搞,怎么搞。我怎么知道怎么搞?”

        林志为记录的速度更快了,连着两件事被驳回来,他情绪不免有些紧张。此时,信访中心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而他的本子上还有四五件事没安排完,得加快速度了。

        老崔的录音笔摆在桌子上,播放着孟科长在酒桌上嚣张的话和酒杯碰撞的声音。梅晓歌拉着脸揶揄道:“第几瓶了?物价局出来的都是好酒量呀。”

        艾鲜枝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紧跟着说道:“刘亚军这都带的什么队伍?!”

        “送来的人呢?”

        郝东风关了录音笔告诉梅晓歌:“火锅店刚刚转让出去,他回去做交接了。”

        梅晓歌冷笑着摇摇头:“这就是要走了才敢来投诉。有时候就是这样。为什么企业平时不敢说话?一说话就要挨收拾。这换了咱们三个也得掂量掂量。这个事情必须要彻底解决,真的不能拿豆包不当干粮。很多时候一个股级干部就能搞垮一个企业。县长的意见呢?”

        艾鲜枝皱着眉头答道:“一个岗位上干了十几年的老资格最容易出问题。我马上安排政府办做一次全面摸排。”

        梅晓歌丝毫不怀疑艾鲜枝整改的决心,但政府办的人下去摸排能有多大成效?他不禁在心里打了个问号。他已经提前做了安排,白天让联络员们去跑跑看吧,晚上他要亲自出马。

        梅晓歌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负责收集调研结果的林志为很快发现了端倪。各行各业发回来的调研报告中,竟没人说一个“不”字,一水全是好评。林志为攥着一摞收上来的调查表格,给赵乐恒打了个电话:“发回来的全都是好评,没有一家有意见的,是不是弄错了?”

        “这不挺好吗?都夸还不行啊?不比都骂政府强吗?”赵乐恒阴阳怪气地回答道。出门跑调研本来就是个受累不讨好的差事,现在还得面对林志为的责问,赵乐恒早已装了一肚子的不痛快,况且以他的理解,这世上不会有人没事找骂,尤其是领导,嘴上说着实事求是,真听到点不中听的事,分分钟挂脸。领导不高兴,他们下面的人能好受吗?所以,赵乐恒每到一家企业都跟负责人客客气气地说:“这是县长安排的,要求我们必须上门。”这话一点,调查问卷自然有了标准答案。

        “这也不是营商环境测评,咋都是点赞的?我的意思是如果就这么报上去,上面也不会信吧?”跟了县长几天,尤其听了梅晓歌在奶牛交易市场的发言,林志为自认摸出了一点领导的思路。

        “那你这是要专门找骂?我这边是找不着。上面信不信,你去问问范主任吧。”

        没等林志为回答,赵乐恒直接挂断了电话。显然在赵乐恒这边是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林志为想了想拨通了江霞的电话。

        “其实说好说差都一样,都懒得说,大小企业找谁都不愿意坐下来说实话。这是个问题。”

        江霞的反馈也不乐观,却也是实情。只是这种连自己都看不过去的结果,即便交上去也会被打回来,还是完不成任务。林志为看了看时间,对江霞说:“下了班我去找你。”

        然而一加一并没有等于二,林志为和江霞一起跑了几家企业,都被对方客客气气地打发了,手里不过多了几份全满意的调查表。

        “这样跑到明年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林志为说着想了想,打开手机开始翻找。

        江霞以为他是要找熟人私下问问情况,不承想林志为摇摇头:“在网上看看谁在转让门店。都不想干了估计就有话说了。”

        林志为的想法让江霞眼前一亮,掏出手机找了起来。没一会儿俩人就都刷到了沸腾火锅店。这家生意火爆的饭店怎么会突然转让呢?二人带着好奇与期待联系上了老崔,而老崔一听他们的来意,便毫无顾忌地把这几年在光明县的亲身经历一股脑儿都讲了出来。

        看着江霞埋头记录,林志为暗自高兴。在县政府工作的这些时日,江霞总是尽力帮助他,现在终于有机会回报一下了。只是他不知道,这些他自以为得来不易的真实情况,艾鲜枝早已经从举报材料上看过了。

        另一边,陶然亭餐厅的刘经理一脸无奈地来到了穆记馄饨铺。他白天刚刚接待完赵乐恒,这会儿又接到县餐饮协会的电话,让过来开会。刘经理本想推脱,可会长老拐说梅书记会来,要他务必参加。

        穆记馄饨铺的门口停满了车子,刘经理一下车就听见熟人老李嘀咕:“每次临时开会都是要钱凑份子,今天又要给哪儿捐?”

        “没听说县里要搞什么活动啊,这是要折腾什么?”刘经理随口附和了一句,心情忐忑地走了进去。

        馄饨铺后身的一间空屋里,梅晓歌带着联络员小董早早等候于此。县城里大大小小的餐馆老板陆续进来,寒暄着围坐下来,穆宏端着个茶壶穿梭其间,添水斟茶。小董几次想接过这个活,都被他推让到了一边。

        见人来得差不多了,老拐对身边的梅晓歌点了点头。梅晓歌会意,清清嗓子,开门见山地对大家说:“本来是想请大家一起吃个饭的,边吃边聊,下午又临时加了一个实在推不掉的会。刚才开会我还在说,现在的教育问题很严重。咱们的高中老师都在流失,有职称的去南方,年薪轻轻松松四五十万元,在我们这儿的只有十几万元。老师们在光明县拿了职称后,都跑到南方去了。所以现在有两个问题:一个是怎么把人才留住,再一个是怎么把新的人才引进来。大家的孙子、外孙子都是这些人在教啊。留不住肯定是政策不够好,他们在这里待得不舒服。我们必须要想办法。”

        梅晓歌言辞恳切,但围坐的人或喝茶,或抽烟,基本都在冷眼旁观。说白了,这里面很多人都在光明县干了大半辈子餐饮,打过交道的县领导没有十个也有半打,哪一个说起来都是要为人民服务、要办好事,可到头来真能落实的有多少呢?

        梅晓歌意识到自己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一时还敲不开众人的心,于是便把老拐抬了出来:“你们也是人才。老字号、新字号,都是给县里纳税、创造价值的人。今天托穆师傅把大家请过来,就是想听听你们有什么意见。吐槽、抱怨、批评都可以,越尖锐越难听越好。在这见面也是不想搞得太正式,聊闲天,夸奖的好话咱们就不说了。”

        此时,老拐也附和道:“有什么就说什么,难得有个好机会啊。老李?”

        “我没什么意见,真的没意见。”老李收起进门前的抱怨,笑眯眯地回答。听他这样一说,旁人自然也都不开口了。

        “在家跟爹妈、媳妇、孩子还有矛盾呢。真的,聊聊看看,万一是点什么难事,一说还解决了,不好吗?”看出众人的顾虑,梅晓歌想:“万事开头难,还是得从大户开始。”他环顾四周,在人群里看到了陶然亭的刘经理,马上笑着说:“我还和穆师傅说刘经理必须得来,搞餐饮你们算是县里比较大的,你说说。”

        陶然亭常安排县里的招待宴请,跟领导打交道的话术刘经理也掌握得十分纯熟。听到书记点名,他马上报以笑脸,然后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报告书记,我其实是前年才回咱县里的。我以前在南方和北方都干过,说实话政府机关里有偷懒的,有耍无赖的,也有认真做事的。每个地方都是这样,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反过来说,很多人去办事,事先完全不做准备工作,不打电话咨询,不看网上通知,到了大厅不看办事海报,往椅子上一坐,也不管自己准备的材料怎么样,就是一句‘快给我办,我还有事’。这哪是来办事的?这是来找事的是不是?”

        听起来头头是道,可仔细琢磨却什么都没说。刘经理打太极的功夫放在县委大院也不逊色于任何人。可是老拐却不愿听,如果这一晚上光说这些,那费时费力地把大家叫来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只见他冷着脸对刘经理说:“让你提意见,你非搞表扬大会,是不是还要做面锦旗啊?”

        “拐叔,我就是实话实说呀。县里还有365天办事处,大年三十还能给解决问题,我一回来就去换过身份证,态度很好,民警还和我开玩笑,这些我也不能编呀。”

        刘经理圆滑得像条抓不住的泥鳅,梅晓歌决定自己先开刀。他对众人说:“是这样,今天信访局接到一件实名举报。沸腾火锅店,就是酒精厂对面那家重庆九宫格,现转让,不干了,原因是利润太少太薄,管的人又太多,你也去吃他也去吃,顶不住了。我就不说是哪个单位了。一个人一句话,就会把企业、把人才拒之门外。光明县要进步,一定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总是找客观原因是不行的。这都是要走了才敢说,很简单,怕报复啊。说心里话,我不想再看见这样的事情,也不希望哪天看见在座的各位跑到信访局去,而我在接访日见到大家。不想有那一天,那就得是今天了。”

        梅晓歌突然将了自己一军,让在座之人都有所触动。此时,角落里有个人直了直身子,和梅晓歌对视一下又犹犹豫豫地缩回去了。好不容易有人要露头,梅晓歌赶紧抓住,指着那人说道:“这位老哥往前坐。”

        众人立刻闪出一条通道,老拐看了一眼向梅晓歌介绍道:“赵连国,我们这个小协会的副会长,棉花巷门口那家骨头店就是他开的,三十年了。”

        赵连国换到了最前面,思忖片刻对梅晓歌说:“其实吃点喝点我是没关系的,要点钱只要能办事,我很赞成。你给了他好处,求他的事情能办得很漂亮,好啊。明码标价,省心省事。就怕那种给了好处还不办事的,你去找他,他还和你翻脸。”

        几句话一下打到了大家的痛点,人群中泛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赵连国接着说道:“我儿子去办个事情、办个证,卡你这卡你那,找人一上午,不找人一个月。今天少东西,明天材料有问题,后天机器坏了,大后天你来晚了下回早点来。窗口办事现在是好多了,没窗口的地方还多得是。最简单的,政府公开的那些什么服务电话,你们随便打,但哪个能找到人?通通不好使。”

        赵连国的话像火星子掉在了干草堆上,一下把大家的怨气全点着了。之前一直“没什么意见”的老李此刻比谁说得都热闹:“后厨的地上看见一片菜叶子就罚一万元,你给私人塞五百块,还得罚,罚少点。你能让几个刚来的服务员完全遵守卫生文明十二条?你能安排人天天把地板擦得比我脑门儿都亮?你能让倒泔水的一滴不漏?你能安十个摄影头全程监管抽烟?有哪个你能保证?我就是个小饭店,一碗肉臊子手擀面不超过十块钱,用五星级大酒店的标准要求我,我谢谢你们啊。”

        另一个小老板讲述的遭遇简直比电视剧还离奇:“我小舅子,县医院的骨科大夫,夜班下了手术路过我店里吃碗饺子,蒜还没剥完就让派出所的带走了。他、我、饺子还有另一个吃饭的,一起带到城关派出所。那所长姓高,后来还好意思跑到我那吃饭。他直接把我们关到一个小屋里,手机没收,关了半天叫出去做笔录,一问是因为我店里有人抽烟,违反了什么什么条例,罚店里的款。罚款你就罚款,把人全带走算什么?说是法人、证人、当事人。我和小舅子大晚上被公安给抓了,我老婆还以为是嫖娼,问我们为什么进了派出所以及都干什么了。我说就是吃了碗饺子。我是我老婆,我也不信啊!”

        眼看众人言辞越来越激烈,徐泳涛偷偷瞄了一眼梅晓歌的脸色。虽然还在强颜欢笑,但梅晓歌的笑容里显然夹杂了不少尴尬。徐泳涛朝四下看了看,见真味居的经理刚刚进来不久。这位经理是个女的,平时说话温和婉转,徐泳涛暗想:“要不让她出来说两句缓和一下气氛?”

        没想到,正琢磨着,这位女经理主动站出来发言了,语气倒是一贯的温和,可说的事却是直愣愣地打脸:“刚才我为什么会迟到?我也是在应付检查。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哪个部门都能去查。该查的不该查的,只要想收拾你,谁都跑不了。翻开那个本本一划拉都是罪状,一抓就是一把。梅书记你问我是谁,我也不能告诉你。说句实在话,过两年你走了,我们还在这里讨生活,那些检查的还没到退休的年龄,到时候谁挨整?你只能笑着把门打开,还得准备好饮料,夏天你心想备点冰镇的吧,还说要常温的。要不是去超市找常温饮料,我早就到啦。”

        “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我现在是只要有办法,就不去和你们政府的人打交道。梅书记你我也不愿意多接触,因为只要和政府打交道,我就有麻烦。这就是我多年来的经验。我儿子呢?你和梅书记说说你的事情。”见众人都开了口子,老拐也跟着说起来。

        可是被点到名的穆宏似乎还有些顾虑,他依旧穿梭在人群里斟茶倒水,头也不抬地回了句:“我哪有事情?我没事。”

        梅晓歌笑了笑,使出了激将法:“你不说我也当你说了,说吧。”

        “无非就是办事请吃饭,酒喝完了也答应了,第二天再打电话,那边问‘你找我什么事’。完了,喝多全忘了,晚上还得接着喝。”穆宏低着头,似乎还有些不情愿。老拐见儿子这么窝囊,心里来气,一拍大腿说道:“喝酒吃饭算什么事情?!你怎么创的业?县委书记在你还怕什么?”

        被老爹吼了两句,穆宏也没处躲了。他放下水壶,拉了个凳子坐下说:“我爸以前送我去省里学计算机,毕业了也找不到工作,我和几个同学就做了个网站。网页一打开不是有个介绍页嘛,我们就写自己是‘国内最大的付费剪辑软件下载站之一’。这个网页已经很多年了,在做这个网页的时候,确实也是国内最大的付费剪辑软件下载站之一,因为本来也没几个,但是后来肯定不算了,结果工商局有天找到我家,说这句话涉嫌虚假宣传,罚款十万元。最关键的是,这是个旧页面,只不过是放在服务器上还没删除,现在根本找不到这个页面的入口。我特别佩服咱们工商局,我就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的。”

        “你没和他们解释解释吗?”刘经理不解地问道。

        “不解释十万元,解释十二万元,找人托关系八千元。”老拐两手一摊揭晓了答案,人群里传来了无奈的哄笑声。

        梅晓歌的笑容越来越僵。如果他只是个旁不相干的听众,大概也会被这黑色幽默的段子逗笑,可惜这不是段子,他也不仅是听众。

        就在这时,穆宏的媳妇走进来,一脸焦急又不敢张口。老拐看见儿媳妇,问她怎么了。媳妇掩饰地笑了笑说:“没啥事,让穆宏出来一下。”

        穆宏一看媳妇的脸色便知道肯定没好事,他冲梅晓歌点点头,随后快步走了出去。

        “赶紧的,城管把门口那个土炉子拉走了。”一出屋,媳妇便着急地说道。穆宏赶紧冲到店门口,这时几个城管已经把土炉子抬了起来,正往旁边的一辆小卡车上搬。他慌慌张张地上前拦住,恳求地说:“哥,不能搬呀,刚县领导来了光顾着招呼,就在门口临时放了一下。我……”

        “松手,叫你松手!”站在一旁领头的城管瞪着眼睛呵斥道,“照章办事,谁违反规定罚谁,领导的炉子我也一样搬。”

        穆宏也不敢硬拦,只能用身子半挡着路,一边往后挪动一边哀求:“哥,真的不行,这拿走了咱还怎么熬老汤呀。你先听我说……”

        “再说就是妨碍公务了。知道什么后果吗?让开!”另一个正在抬炉子的年轻城管冲穆宏吼道。炉子挺沉,几个人抬着都费劲,纠缠更增加了重量,不是实在腾不出手,他都想把穆宏一把推倒。

        利益相关,双方都不撒手,吵闹声也是越来越大。忽然背后传来一句声音:“怎么了?”

        领头的城管回头一看,说话的原来是徐泳涛,再往后一看,梅晓歌也出来了。炉子终于放下了。

        梅晓歌还记得这个城管,他过去,笑着说道:“又见面了。这么晚也不下班,单位给你们发加班费吗?先把炉子搬回去,有什么问题,叫你们局长来找我说。”

        几个城管七手八脚地把炉子搬了回去,胡乱打了个招呼便飞速离开了。穆宏夫妻第一次在城管面前挺直了腰杆,自然也对梅晓歌感激万分。梅晓歌拍拍老拐的胳膊:“老哥你也得换位思考,你要是给狗起个名字叫‘县委书记’,我心里也得骂你。”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梅晓歌举起双手冲大家挥了挥,大声说道:“辛苦大家了。有事咱们随时沟通……”

        <div  class="contentadv">        “好——”人群中有人喝彩,有人鼓掌,喧闹中梅晓歌的车子渐渐远去。

        “刚才是不是说多了?”真味居的女经理忐忑地嘟囔了一句。

        “反正老子是不怕。胡子都白了,还能把我抓起来?”老李紧跟着说了一句,这一晚上他是真说痛快了。

        赵连国在一旁叹了口气说:“当官的话哪能信?他也就是搞个座谈装装样子。会当真吗?”

        “过两天看看吧,政策最说明问题。”刘经理接了一句。人群渐渐散去,如同刘经理说的那样,所有人都怀着一个不安的期待。

        回程的车上,梅晓歌却异常安静。夜色中徐泳涛看不清梅晓歌的脸色,只能试探着说:“七嘴八舌,说得我现在出来脑子还嗡嗡的。书记也不抽烟,刚才也被熏坏了吧?”

        梅晓歌沉默良久,半晌才感慨地说:“中国的老百姓啊,真的是全世界最好的老百姓了。”

        从沸腾火锅店出来已经到了饭点,江霞问林志为还用不用回单位,林志为摇摇头说:“不回了。县长有个公务接待,不用我跟着。”

        “那一起吃饭吧。武装部门口新开了一家纸包鱼,买一送一,味道还不错,要不要去试试?”

        还没来得及回答,林志为的电话便响了起来,有人打微信视频。林志为一看屏幕,立刻浮现出笑容,快速接了起来。虽然没看见人,但江霞也清楚地听到来电的是个女的,而她和林志为的关系自然不言而喻。

        江霞没吭声,她趁林志为打视频的工夫去旁边取了车。待她开车过来,林志为刚好挂了微信视频。江霞按了按喇叭说:“上车吧,我捎你回去。”

        林志为不大懂车,但看着江霞车上精良的内饰,比县长的公车都要上一个档次,想必是价格不菲。这大概也是母亲最近急切地要他相亲的原因吧。

        完成了工作,江霞的心情放松了不少,她故意没问刚刚那个微信视频,而是围绕着林志为的新岗位聊了起来:“都说跟着县长是个苦差事,是不是?”

        “她的脾气有些急,一个问题问完了,你还没回答第二个问题就来了,有时候没机会解释。别的倒是还好。”林志为诚实回答。

        “说实话老范也不让我跟县长,就是让我跟我也得想办法推掉。我肯定是顶不住的。”

        “至于吗?”林志为被江霞略显夸张的说法逗笑了。

        “累呀,熬煎。县长在邻县当宣传部长的时候,我一个同学就跟过她。早衰三年起,现在看着起码比我大五岁。他还没结婚呢,看着却像是已经当爸爸了。”

        “你别吓我啊,这么说用不了多久我也到更年期了。”

        江霞笑着瞟了林志为一眼:“所以找你这种娃娃脸去最好,更年期了脸上也看不出来。不像我,家里就怕我老了还嫁不出去,天天催着相亲。”

        “相中了吗?”

        “没有啊。不是一直等着和你相亲吗?”

        林志为跟着笑了笑,这样的玩笑他有点接不住。江霞看出林志为的木讷和尴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不过临别前,她大方地邀请林志为参加周末的集体爬山活动。

        “行,只要不加班。”听到一起去的还有“两办”其他几个年轻人,林志为也没多想便答应了。当他目送着江霞的车子远去正想进家的时候,跳完广场舞的母亲突然从身后追了上来。

        “开车的是不是江霞?是吗?”

        “是。”林志为边说边往里走。

        “你俩去吃饭了?”母亲紧跟着追问道。

        “没有。刚下班,她捎了我一段。”

        “哎呀!”林母一听这话急得声音都变了,“那你怎么不请人家吃饭?早点说,我在家里给你们做呀!”

        林志为没接话,自顾自地进了家。林母不甘心地又朝江霞远去的方向看了看,跟在儿子身后憋了一口气。饶是这样,她也不敢说得太厉害。当妈的最了解儿子的脾气,林志为看着老实,其实心里藏着一股倔强,太拧着他反而办不成事。

        找对象的窗口期就是短短一两年,错过了就没什么好机会了。林母思来想去,给儿子做了碗他最爱吃的打卤面,守着饭桌又苦口婆心地劝了起来:“咱们这个小地方,出来进去,有头有脸的就那么几个人。咱现在也是县长的联络员,妈妈不是说让你去高攀谁,但人总是要往上看的,江霞的爸爸你也见过,光明中学最好的老师,她妈妈在人大,你在这儿是要过一辈子,以后互相有个照应不好吗?你现在是最舒服的岁数,饿了回来吃饱就走,家里你什么都不用管。以后呢?很多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生个孩子谁帮你带?你别觉得带孩子有多简单,一秒钟都不能离开人,有个住得近的岳家,有我,还能一起搭把手,解放的是你们自己啊。”

        打卤面本来很香,可就着母亲的唠叨也吃不出滋味了。林志为狼吞虎咽地扒拉了几下,筷子一放,说了句饱了,便想起身回屋。可母亲哪里甘心,追着他屁股后面接着说:“你平时太忙了,我也不敢打扰你,今天刚好有点空,妈妈和你商量一下。下个星期我让你爸回来,咱们和江霞一家吃个饭,也别老让汤阿姨在中间传话了,你主动点,自己去和江霞说一声。”

        已经走到房门口的林志为停下脚步,转过头,平静而坚定地拒绝了母亲的提议:“我有女朋友啊。”

        “我和你说了不可能!”林母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拉下脸说,“这种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这个事情我决不会同意。”

        林志为还想继续反驳,恰在这时,电话响了——又有微信视频打了进来。林母上前一把拉住儿子的胳膊,生气地问道:“谁的电话?”

        “我的电话。”

        “谁给你打的电话?”

        面对母亲的咄咄逼人,林志为也来气了。他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扔,指着屏幕说:“看吧,自己看。”

        林母凑过去一瞧,已经接通的微信视频里闪出何冬鸣的身影。

        “阿姨好!小林没在啊?”

        “在呢?在呢,他刚吃完饭。你们聊吧。”林母急忙掩饰自己的情绪,把手机塞进了儿子的手里。

        林志为接过手机,转身进屋,锁上了房门。何冬鸣似乎也看出些异样,问道:“怎么了?有事啊?”

        “没事,你说吧。方案通过了吗?”

        一说到正事,何冬鸣便来劲了:“‘总体来说方案是可行的、在趋势上的、有价值的。PPT一看就花了心思,实用大于美观。缺点和优点一样突出,创业团队核心人员缺乏实操经历,但是不怕,因为这个能弥补。’风投的原话就是这样。我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电脑前,林志为正在把那些真真假假的调研资料逐一汇总进一张Excel表里。何冬鸣的话也没有把林志为的目光从表格上拉回来,东西太多,一不小心就会弄错。不过何冬鸣的话林志为是一句不漏地都听见了,只见他一边敲打键盘一边点头答道:“你说你的,听得见。”

        “约了下周一再去见面,我一会儿就开始改PPT。你有什么建议?后半部分都得细化。”

        “细化?”林志为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得先把我这边的后半部分细化出来。你先辛苦一下,明天晚上我再接你的班。”

        挂了微信视频,林志为看看手边带回来的一大摞市场调研报告,又打开电脑看了看何冬鸣说的PPT。想来,今晚他又睡不了几个小时的觉了。

        第二天一早,林志为拿着汇总好的调研情况表格,颇为自信地向艾鲜枝汇报:“一半以上的商户采取的都是形式主义,问题还没有看清楚就直接打了钩。靠后那些企业反馈的大多是真实的,尤其是沸腾火锅店的老板,说了很多意见。”

        “后面这几个是你自己去搞的调研?”

        “和政府办的同事一起去的。每份报表都有调查报告,如果需要可以随时……”

        林志为还在斗志昂扬地表态,艾鲜枝却放下表格打断了他的话:“今天去市里开会的发言材料呢?”

        林志为倒也不含糊,马上在一堆材料里准确地把发言材料找出来,放到了艾鲜枝面前。

        “这些数字是重新核实过的吗?”

        “是,统计局和市场局都确认过。”

        “鹿泉乡的治污方案出来没有?”

        这回林志为愣了一下,略有犹豫地回答:“可能没有那么快,他们说……”

        “可能?这是李来有估的还是你估的?”艾鲜枝像被点燃的炮仗,一下急了,“上下就一条河,污染的到底是我们还是覃县,说白了市里现在根本不关心。我要的是方案,怎么治,多久,多少人,多少钱,哪怕是个草稿,李来有如果不懂,你去翻译给他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林志为慌忙点点头,拿起手机找到李来有的号码立刻拨了出去,可惜那头传来一阵忙音。

        艾鲜枝看看表,马上就到开会时间了。她拉着脸拿起笔记本和水杯大步朝外面走去,出门前她又看了看慌张的林志为,没好气地说:“盯住你该盯的事情。县委大院的每个人都要有分工。那么想做调研,可以回政府办去!火锅店把录音笔都放到信访局的桌上了,还有必要去重复吗?”

        林志为一脸尴尬地点点头,县长的火也不是没来由的,这次他还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见手机上有个标注着“县长秘书小林”的未接来电,李来有心里有点打鼓,但马上要开会,他也没时间回了。“小林来电约等于县长来电,县长的电话能是什么事?总不会是要点名表扬我吧?”李来有心里嘀咕着走了几步,刘亚军正捂着腮帮子跟了上来。此刻,他的心就像沸腾的火锅,上下翻滚,不得安生。现在,整个县委大院都知道物价局的人“吃拿卡要”被录了音,一会儿开会,他这个局长如坐针毡。

        见旁边是关系相熟的李来有,他嘀嘀咕咕地抱怨:“那两个就是脑袋里有屎,火锅店都要转让了还要过去瞎搞,本来就愁找不到个点炮的……那个老崔他妈的也是个小人,搞录音这套。”

        李来有拍拍他的胳膊,安慰道:“无非说了几句脏话,有规定摆在那里,该罚就罚,怕什么?”

        “工作时间违规喝酒呀,还是中午。这一条小辫子就把你捏死了。看着吧,等会书记就要拿我开刀。”

        “谁犯的忌谁挨打,板子抽不到你身上,顶多骂两句。你嘴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把刘亚军的注意力又牵了过去,他忍痛皱皱眉说:“最近真的要去庙里拜拜,干啥啥不顺,昨天夜里啃个排骨,差点儿把牙都崩了。”

        “崩了正好安一颗烤瓷牙,等于换牙了。”李来有笑着揶揄道。

        刘亚军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是李保平乡里的假奶牛吗?自己倒霉便总想拉个同病相怜的垫背,可李保平的问题已经解决了,物价局的这一锅却甩不出去了。”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刘亚军走进了会议室。

        果不其然,开会的第一项就是说物价局。老崔的录音又在会上放了一遍,刘亚军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用想,领导的炮火马上就会朝他飞过来。

        录音放完之后,艾鲜枝率先发言:“根据会议安排,我先做一个简短发言,具体以一会儿晓歌书记的发言为准。先通报一个消息,录音举报的这个火锅店老板,他在九原县准备新开业的饭馆已经开始装修了,相信很快就会鞭炮连天,乔迁新禧。今天来的大多是执法机构负责人,各乡镇的同志也在,光明县的市场环境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艾鲜枝说完忍不住用手敲了敲桌面然后继续“政府办同志昨天的调研我已经看了,很详细。我们也会请政协委托各委员和法兰协会、餐饮协会、乳业协会等组织对县非公有制经济发展情况进行全面考察。梅书记昨天还亲自搞了座谈。为什么今天要开这个会?开这个会的意思就是必须要重视起来。说实在的,幸亏这是我们自己内部先警惕起来,刚才这个录音如果让市里、让省里听见呢?如果是摆在媒体的电脑上呢?”

        “市场整顿刻不容缓。法兰企业的无序竞争、降价竞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短视要不得呀。执法机关和乡镇也一样,就像梅书记经常说的,加减乘除算算账。这总会吧?养鸡和取蛋的关系还搞不明白吗?中央也在三令五申。优惠政策不落实,税费负担过重,经济环境太差,以后谁还敢来?下个月就有营商环境评测,想过怎么过关吗?”

        艾鲜枝一竿子把全县的问题都扫了一遍,台下比邻而坐的李来有和李保平对视一下,苦笑着小声自嘲起来。

        “又要马儿跑,又要老马不吃草。”

        “那也比我们强。老牛没草吃,还得挤奶,还得挤得又快又多。”

        “一会儿你举个手,替各乡镇诉诉苦。实事求是,县长不会怪你的。”

        “这种受表扬的事情还是你来。都是兄弟,好事我就不跟你抢了。”

        几步开外的会议室门口,袁浩和林志为也在小声嘀咕。听林志为讲完自己挨批的经过,袁浩语重心长地给他复盘:“各扫自家门前雪,咸吃萝卜淡操心。闲事管出毛病来了吧?上传下达,让你通知谁就通知谁,你管他们调研的是真的假的,反正挨骂的又不是你。”

        这几句话说中了林志为的痛点。工作没做好,领导骂几句也没什么,可调研的事他多少有点委屈。领导跟前他不能反驳,可面对袁浩的教导,他可不服气了:“你明知道都是假的错的呀,怎么往上交?看见不说,我做不到。”

        “那你就说清楚呀。明明是赵乐恒的问题,锅现在都在你身上,你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吗?”

        “我没觉得出发点有什么问题。统筹方法,是我把工作方法搞错了。”

        “从小就死倔,不嫌沉你就接着背,最好把大院的锅全都背起来,就当锻炼肌肉了。”

        早先亦师亦友的和谐变成了现在观点的南辕北辙,两人谁都没再说话,都在等着时间来验证自己的正确。

        此时,台上已经换成梅晓歌发言。只见他掏出厚厚一摞罚款收费票证递给艾鲜枝,小声说了句“大家传着看看”。

        眼见着这一摞从穆记馄饨铺搜集来的票子在会议室里越传越远,梅晓歌严肃地说道:“我刚来咱们县的时候,国道上的摄像头比现在多一倍。限速80直接降到40,踩不住刹车就得挨罚,雁过拔毛,隔壁的九原县在修路,咱们在罚款。旅游的、投资的以及大小车的货车司机都绕道走,当时我就说绕行光明县的高速什么时候修好,光明县经济就什么时候覆灭。现在好一点儿,人来了,又关门打狗。营商环境的打分调查看着漂亮,但是企业在用脚投票,打分最高的反倒第一个走了。发展是最大的事情,发展才能挣到钱,挣到钱才能解决环保和收入的平衡问题,社会才能稳定,教育和医疗才会好,光明县才有好的未来。咱们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啊?”

        说到这,梅晓歌掏出一盒烟扔在桌子上,那正是前几天穆宏隔着车窗塞给他的:“我去吃碗馄饨,老板不敢要钱,还得给我塞香烟。城市管理局的人来了吗?你们的烟瘾大,一会儿拿走抽抽看是不是真的。嗯?咱们一个连科级都不到的物价局干部,卡住一家民营企业,导致后者离开光明县,你们回去算算账,这个股级干部每个月多少钱工资,搞黄一个纳税的企业,县里到底是赚了还是赔了。”

        城管局的局长此刻连头都不敢抬一下,梅晓歌又看看同样不敢抬头的刘亚军接着说:“关于餐饮企业被物价局干部百般刁难一事,经纪检核实确认之后,县委批准、组织部协办,将当事人立刻调离单位。不是调整岗位,是调离单位!我再重申一遍,以后再有类似情况,股级干部直接调离,科级干部由县委建议调离。不是岗位是单位!我相信我们在座的都是拥护党的,这事不是给党抹黑吗?各个级别的干部在人性方面都是一样的,有人举报你,你就会不高兴。这根刺扎在肉里就会发炎,必须拔出来,不能埋着。不作为、乱作为都是报复。直接调离,这是避免打击报复企业的最好办法,也是唯一解决的办法。”

        整个会议室异常肃静,平时总是笑呵呵的梅书记这次是真动怒了。老拐的一摞票证绕着会议室转了一圈,此刻又回到了主席台上。梅晓歌指着票证说:“票证你们刚才都看了,各单位逐一认领,逐一退还额外的罚款。信访局要设立一个信箱,只要是政府部门不正当罚款的,都可以来公开上访、公开要账。已经证明解错的题都要擦掉,按正确的解题步骤来。引进一个好的企业不容易,真金白银投在这里啊。你去问问那个走了的火锅店老板就知道,人家不会管你物价局来的人叫什么,人家不会说哪个人不行,人家是说光明县不行、政府不行。我听说有人想在县城开一家洗衣店,租房用地、环境保护、劳动用工、卫生防疫、公安消防、劳动城建……所有的部门都可以找到一百个理由来管来罚。本地人都不敢投资创业,外地人怎么可能敢来?还有就是审批。以后都是APP,除了老年人,大部分人都不去窗口了,看看沿海城市,一秒钟就可以全部解决,行政审批局你们要好好考虑一下改革。这些事情搞不好,官僚主义、形式主义等一系列的问题全都出来了。”

        许是感受到了会议室里肃杀的气氛,梅晓歌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归根到底,还是要把道理说透,这样工作才能上下齐心,进入良性循环。

        略微调整后,梅晓歌放缓语气接着说:“市场整顿和我们每个人都有关系,干群关系,党群关系。你们可以去馄饨店,听听后厨那个老党员对我们有多少意见,干群关系是工作到不到位最直接的体现。重点表扬一下鹿泉乡,营商环境评测连续三年第一,这个是不容易的。李来有要多总结经验。”

        刚刚还在埋头嘀咕的李来有,一听到表扬立马坐直了身子。他看了看梅晓歌,但很快收住喜色,摆出了一副谦虚的模样。

        梅晓歌亦对他点点头,总结道:“会后,所有执法机关的一把手亲自去给各商户、各企业发协议书。凡是协议书以外的费用,都可以拒绝。把我的电话号码也加上去,任何人都可以投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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