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深夜,光明县的街上终于安静了下来。吕青山和梅晓歌并肩走着,道出了这一幕的背后缘由。

        马广群之前那个没有点破,但一语双关的电话,让吕青山意识到自己留在光明县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闻遍了办公室所有的茶叶,最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当梅晓歌在九原老家吃饺子的时候,吕青山直接去了新州市区,一个人找到了市委书记谷文章,向他说出了自己这个先斩后奏的计划。特警、电视台,甚至众多大型机械设备,能在短时间内全部到位,其实都是谷文章在背后支持的结果。

        讲完这个过程,吕青山长舒一口气,对梅晓歌说:“你是学数学的。拆迁这个事情,这道题,只有解一次的机会,错不怕,就怕拖来拖去,下课铃都响了,人还在教室外头。谷书记是个好校长啊,没有他,谁也没法抢答。”

        梅晓歌光是听了一遍就足以惊心动魄,难以想象几个小时之内,吕青山承受了多大的压力。这份勇气和担当,让梅晓歌在临别之际对吕青山又有了新的认识,而且他也很清楚,吕青山刻意的隐瞒其实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想到此,梅晓歌心中掠过一丝愧疚之情:“这个事情,我们真的是谁都不知道。”

        吕青山摆摆手:“老周书记只是个明的,更麻烦的是那些暗的。你都不知道背地里牵扯着多少人。这边还在开常委会,会还没结束,那边有人已经收到了消息。索性跟谁也不说了,好事坏事,我都自己担着好了。”

        “书记,这是个恶人啊,要你来当?”

        [吕青山没有马上说话,他望着远处的一个广场,想着平日里在这里遛弯跳舞的人们,感慨地说道:“群众就是把尺子,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好人还是恶人,得老百姓去量。老说党,党太虚了,老百姓只看咱们这些活生生的人。看你干了些什么,哪些干好哪些干坏了,用了什么人,办了哪些事,功过评判,可不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吗?”]

        梅晓歌点点头:“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微风拂面,吕青山望着自己拼搏数载的光明县,一时思绪万千:“你挑不一样的人,干不一样的事情,效果绝对不一样。上面老说要有担当,晓歌你说,咱们也转了这么多的县,真正担当的有几个?不能总是迁转。让你去一个单位,人、事、钱你都不管,你还管什么?”

        这几句话梅晓歌确实感同身受:“拆迁就是一面镜子,照着谁都会显出形来。”

        吕青山接着说:“我最近也在反思。以前我总是太在意形式,其实让人骂骂娘,吐吐槽没什么。像乔胜利这样的,抱怨完了,骂完了,回去撅着屁股干,那都是实干啊!他家里的窗玻璃都让人砸了啊!那些满嘴口号,平时喊得响,喊完了就往后退的人,比一比,谁才是好干部?”

        梅晓歌望向平日不苟言笑的吕青山,诚恳地说:“书记说的绝对是大实话,我真的是受益匪浅。我这也是实话。”

        吕青山拍拍梅晓歌的肩膀:“以后你会比我更难,来光明县的主官都不容易。我们关起门来说话,除了电力和银行,咱们像样的企业有几个?平时牛气冲天,说到具体的年底纳税金额,这数字都不好提。来这里这么久,今天才算是最轻松的时候。你看我这头发,刚来的时候还能说黑的里面挑白的,现在成了白的里头找黑的了。你这才来几天,怎么看着两边也发灰了?”

        梅晓歌拢了拢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劳心费神的是书记,我就是跑跑执行罢了。”

        “以后得你多操心了。”吕青山亲手把担子交给了梅晓歌,“有可能我会调到市里去,也许会很快。前面有假数据、环保整改,后面还有招商引资、产业转型。这些硬骨头就都留给你了,小心可别崩了牙。”

        这个消息让梅晓歌更加意外:“我完全没听说啊。”

        吕青山如释重负地说:“能扫的路争取扫完,能搬的石头我尽量搬走,实在是没时间也解决不了的,没办法,就只能辛苦你们啦。”

        说完话,他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给梅晓歌留下一个五味杂陈的背影。

        热闹散尽,真味居的大包间里只剩下郑三一人在和餐厅经理核对小票和菜单。此时,酒精在他身上的作用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他一会儿看看手里的菜单,一会儿数数桌上的盘子,时不时想挑点刺:“后来加的两个菜不是退了吗?怎么单子上还有?”

        “拔丝红薯、酸菜鱼都是书记来了以后上的,拍黄瓜和花生米都是送的。”经理赔着小心和耐心,逐一解释着。

        郑三还不甘心,又指着最后的总价说:“那也不对啊,你给我打了几折?八五折吗?你看看,折后应该是多少?”

        “八折,零头也不要了,下回您再来照顾我。行不,三哥?”

        实在找不出毛病来的郑三拿出随身的皮包,抽出一叠现金,一张张地往外数:“七折也不为过,你们搞餐饮的利润我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年下来在这儿请多少顿?把那几个菜都打包,那个红烧肉都没怎么动。对了,凉菜也要,没喝完的酒也都搬我车里啊。”

        作为拆迁任务的排头兵,乔胜利又忙前忙后地折腾了一晚上。本来吕青山筹谋得当,用不着他出面,可偏偏老邱又在这时候站出来添乱了。

        这次他倒也不算故意。作为唯一的钉子户,白天的时候老邱家门外围了不少拍短视频的网红。老邱的老伴嫌丢人,一整天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黑透了,才出门买东西,可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没走出去两步,便被瓦砾绊倒,躺在地上起不来了。老邱的老伴身子沉,他和女儿两个人都架不起来。无奈,老邱只好给乔胜利打了电话。

        放射科外的等候区,小女儿邱真低着头说:“所有人都搬了,就我们不可以,就咱家坚持正义,说什么也不行。我在外面上学无所谓,大不了以后周末也不回来,我在宿舍也能复习,但我妈她年纪大了,爸,她骨质疏松啊,摔不起了。”

        老邱也惦记老伴,可面对女儿他还是忍不住嘴硬:“那片都是浮土,不要紧。”

        邱真的眼圈红了,她哽咽了半天,颤抖着说:“谁也拧不过你!我们不求你了,等我上了班,我带我妈躲出去,我们租房子住。行吗?”

        此时,老邱大女儿把电话打到了邱真的手机上。邱真看了看,接都没接就放在了老邱的腿上:“我姐的电话,你自己说吧。”

        大女儿是个暴脾气,老邱多少有些忌惮。他像扔手雷一样把手机扒拉到一边,埋怨道:“片子还没出来,你告诉你姐干什么?”

        “出来了,出来了!”楼道尽头传来乔胜利的声音,他拿着片子快步走到老邱面前,“骨头没事,韧带可能有点问题,具体情况得再观察。”

        邱真见状,赶紧跑进照相室搀扶母亲。乔胜利顺势坐在了老邱的身边:“保守治疗,肯定不能自己走路了。一会儿送回去,进屋上床得靠担架。你是回院子里,还是上楼,拿个主意吧?”

        看着女儿和护工七手八脚地把老伴推出来,老邱终于不再坚持了。乔胜利拍拍他的大腿:“何苦啊,看把老太太折腾的。”

        早上的机关食堂,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穿了正装,只有检察长陈建平穿了件翻领T恤。他有些疑惑地看着众人,自顾自地嘀咕着:“今天是不是要统一着装?好像没有收到这个要求啊。”

        明路瞥了他一眼:“一看你就不认真看会议通知。”

        陈建平还是不明所以:“我看东西一目十行,确实没看见。今天有什么安排?没听说有活动啊。”

        此时,纪东亮走过来说:“和书记合个影。”

        梅晓歌这时也走了进来,他打完饭刚坐到自己固定的位置上,于立群便上前问道:“省委组织部和市领导已经谈过话了吧?”

        看着他八卦的表情,梅晓歌玩笑着说道:“忘记和于常委汇报了。”

        正说着,手机振动起来,梅晓歌接起电话听了一阵,脸上流露出一丝怅然的神情。挂断之后,他有些感慨地说:“商量怎么欢送书记的事情,我觉得还是应该一起合个影。说实话,就咱们这些人,过了这一届,再想凑齐这么多人,不可能了。现在聚在一起也是缘分,否则这些人以后不可能再到一起了。”

        “书记不同意?”纪东亮问道。

        梅晓歌叹了口气:“徐泳涛说他希望一切从简,也不许送。我还没听说过哪个县因为合影被违规处分的,组织上也不会这么不近人情,但青山书记很坚持,那就随他吧。”

        于立群起身又打了碗粥,坐回桌子旁边开了句玩笑:“以后还是等梅书记安排吧。”

        这句玩笑开得不是时候,话音未落吕青山就走了进来。自然,他还是和平常一样,先进了卫生间洗手,但刚才的话必定是听见了。

        大圆桌上一阵寂静的尴尬,梅晓歌用手指点了点于立群。于立群也觉得过意不去,吐吐舌头说:“你看看,我这么一把年纪,还这么不成熟。”

        收拾妥当之后,吕青山把联络员小董单独叫进了办公室。随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三个信笺,又核对了一遍人名和钱数之后,开始逐一交代:“这个给鹿泉乡供电站的曹建林,你跟他说,那件事情已经办了,公对公,走正常程序就可以,不需要这些名堂;这个是给物价局刘亚军的,我已经退过一次了,他非要跑到我家里去,扔下就跑,搞得我还得专门带过来。”

        最后一个信笺比较厚,吕青山打开看了一眼里面的美金,接着说:“原平乡李保平,把这个还给他,你就说——什么也不用说了,直接给他吧。”

        “明白。”小董郑重地接过书记布置的最后一项任务,目光中流露出依依惜别的神情。

        吕青山笑了笑,说出了那句惯常的结束语:“那就这样。”说完,他摘下衣帽架上的外套,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熟悉的办公室,转身离开。

        一个多小时以后,吕青山赶在午饭的点回到了新州市区的家里,妻子和女儿对他的突然归来,颇感意外。

        “你是回来开会吗?你也不打个电话,没做你的饭啊。”妻子有点不知所措。

        吕青山不置可否地凑到餐桌旁,看了一圈,自顾自地说:“又是打卤面,又是茄丁卤。”

        “你吃了吗?”女儿问道。

        吕青山转身走到冰箱跟前:“吃你们的,我去下点速冻饺子就行。”

        “吃完着急走啊?不急的话,我给你再擀点面条?”妻子还沉浸在从前的生活节奏里,全然没看出吕青山神情的变化。

        “最近都在家里了。天天手擀面,能换点花样吗?”吕青山的话听起来像抱怨,可背后又有一丝释然。

        妻子不明所以,还是女儿反应快,忽然兴奋地说:“爸你又要升官啦?”

        转眼到了秋天,金黄的玉米粒铺满了乡村的屋顶。大鹏和宝根二人一起搭帮收粮食,干得差不多了,大鹏冲着宝根问道:“前两天有人还在吆喝要上访,想见县长,让我叫上你。去了几遍都没用,咱还去吗?”

        宝根头也不抬地答道:“他们不是都去九原县找活了吗?人都不齐,还怎么访?”

        “过两天说不准就会回来。听说县里弄完拆迁就要搞开发,盖楼装修,哪都要人。”

        “没活儿的时候人都跑了,外面刚稳下来,谁还会回来啊?”

        “我反正不着急,干完这两天的农活再说。你呢?”

        宝根捆好一袋子粮食,抬头说道:“听说原平那边要扩建奶牛场,不知道工钱高不高,回头去看看。”

        大鹏咂巴着嘴,皱着眉头说:“咱那厂子不让开,别的地方倒是净招人,真是怪了。”

        “就怕想招招不到了。”宝根随口说了一句,但很快便觉得自己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催促着大鹏,赶紧把粮食都收了才要紧。

        日子再焦头烂额,总也有让人喘口气的轻松时刻。帮老邱搬完家,乔胜利的老婆也从娘家回来了。不过,他也闲不住,听送水的小曾说,周良顺病倒了,一直卧床不起,他寻思着,等过了这个风头,要不要找机会去看看,毕竟两家上一辈就是老相识。

        梅晓歌也闲不住,因为工作经常错过晨跑,他现在把跑步时间挪到了晚上,顺便也拉上了明路。跑步的队伍里当然也少不了郑三,好不容易抓住领导的爱好,他不会轻易放弃。

        三人跑了一阵,停下来做拉伸。此时,梅晓歌挂在手臂上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他拿下来一看,是一条来自艾鲜枝的微信:“喜讯!农业厅同学刚发来信息,专项资金申请有望,下周可赴省城!”

        吕青山调任新州市政协的消息很快便正式公布了。梅晓歌顺理成章地接任了光明县委书记的职务,艾鲜枝担任县长。因未到换届时间,县里的正副处级干部阵容未做调整,仅从市委派来了潘凤来担任县委副书记。

        刚一上任,艾鲜枝就迎来了一项棘手的任务——去市里参加产业大招商工作专题会议。这个领任务的会议,其实是各个县的角力场,说白了就是向市里汇报县里下一步的招商工作计划,报数字、定目标。

        作为上级领导,当然希望下辖区县勇往直前,目标越高越好。可县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且不说底子薄厚不一这类历史遗留问题,万一报上的目标没完成,那还不如一上来就认怂。再加上各县之间对上级政策、资金的暗中较量,开会仿佛变得比考试还难。

        市政府大楼会议室隔壁的休息室内,各位县长已经来得差不多了。此时,常务副市长马广群的联络员刘大同推门进来,客气地向大家通报情况:“省里的视频会超时了,马市长还在会上,辛苦各位县长再等等。应该不会很久,不好意思啊。”

        待刘大同退出去之后,一场看似漫无目的的闲聊在县长们之间慢慢展开。能言善道的曹立新率先开口,对身边的艾鲜枝揶揄道:“艾县长你们把交警一撤,路也不堵了,今天来这么早,太不习惯了。”

        艾鲜枝的嘴皮子也不饶人,笑呵呵地说:“曹县长都亲自出席了,这么重要的会,咱们也得提前出发,是不是,刘县长?”

        坐在对面的刘晋飞是覃县的县长,一众县长里属他岁数大,两鬓已经长出不少白头发。他坐在主位上,跷着二郎腿,一副不怒自威的神情。听到艾鲜枝的话,他自嘲地说:“全省招商工作排名,本市倒数第三,而全市招商排名,本县倒数第一,要是再回回迟到,马市长还不要把我打死?”

        曹立新往门口方向瞟了一眼,接着说:“市里两位主官连夜飞到广州去开推介会,马市长现在还在视频会上做检查。今天开这个招商会,给我们的指标肯定要翻番,有没有人和我赌?”

        此话一出,立刻在屋里激起一阵议论,有的满面愁容,有的笑而不语,更多的是交头接耳。艾鲜枝冷笑一声:“赶鸭子上架呀!翻一番怎么可能?反正我们是做不到。”

        刘晋飞叹了口气说:“上面也都是从基层一路搞起来的,排名这种事情,到了稳定阶段再想往前走一步那得有多费劲。要尊重科学呀,他妈的小数点是不以人的意志力为转移的,翻一番,不是要人命吗?”

        “就是这个意思。”曹立新脑袋一点,“政治肯定是要讲的,最大的政治就是实事求是,压担子不怕,压死了这些人怎么办?”

        艾鲜枝抱着茶杯思量了一会儿说:“领导一定是开明的,马市长向来通情达理。不让人讲实话,不听道理,我不信。”

        “我就跟你们讲,开这种会最不能搞腼腆和羞涩那一套。”刘晋飞说着往杯子里吐了一口茶叶碎,“指标就是这苦茶,你不好意思,你就得喝掉它。”

        曹立新刚抿了一口茶,一听这话,摇着脑袋说:“我肚子太小,我肯定是不喝。”

        “那咱们就统一口径,开宗明义。”艾鲜枝说着望向了曹立新。

        只见曹立新冲她点点头,然后对着屋里其他人说:“听艾县长的。”

        小小的休息室里,县长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合情合理的默契,但这里充其量是开考前的模拟,真到了会议室里,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从省里的视频会下来,马广群无缝衔接地进入了市级的招商工作会。

        和曹立新预料的一样,马广群一上来的发言就让在座的县长们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企业来不来,主要是看一把手的态度,看诚意和效率。从现在起,一把手要有一半的时间去跑项目,重要问题必须亲自协调,重要企业、重要项目,你们要多跑啊,要是天天都在县里就完蛋了。我希望多看见你们的请假条。曹县长,如果让我天天在九原县看到你,那就完了。省市都在搞排名,我建议县里也要搞起来。指标我刚才讲了,翻一番肯定是不够的。党把大家安排到现在的位子上,不是当败家子坐吃山空的,是要打粮食的。这个数字也不是我睡了一觉做了个梦,醒了张嘴就说的,这是经过市委和市政府的仔细研究以后得出来的……”

        此时,会议室内已经隐隐泛起了议论之声。马广群自然也听得到,他略略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省里三天之内连开两个会,书记和市长连夜跑到大湾区站台,现在都不是在讲招商了,说实话现在已经到了提高政治站位的时候。当然也要听听大家的意见,如果哪个县确实有困难,可以提。”

        困难?哪个县都觉得自己特别困难,可谁第一个站出来说出“困难”二字,这恐怕比困难还困难。每个人似乎都不动声色,其实都在暗暗观察周围微妙的动向。此时,曹立新抬了抬头,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马广群一眼看见了他,直接说:“九原县李书记听说是早晨上的高铁,已经奔赴在招商的路上了。这是带了个好头啊,曹县长你说说吧。”

        曹立新等的就是这个点名,他清清嗓子,摆出一副艰难又大无畏的神情说:“马市长刚才公布的指标,对于我们肯定是有难度的。受环境和地理位置的限制,想完成这个数字,估计真的要扒层皮。受李书记的委托,我仅仅代表九原县表个态,本县一定迎难而上,尽全力完成。如果三期工业园的招商一切顺利,市里还可以给我们再加副担子。”

        这个基调显然和刚才在休息室里的表态南辕北辙。

        可是既然已经有人起跑了,那就不能再犹豫不决,必须立马跟上。曹立新话音刚落,刘晋飞便接着说道:“覃县是全市条件最差的,差生就该笨鸟先飞,马市长,本县一定不拖后腿,也希望市里能多给些政策和福利上的倾斜。有什么好的项目,肉就给别的县,汤留给我们一碗喝喝吧。”

        <div  class="contentadv">        号角响亮,后面的冲锋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县长们纷纷表态,再苦再难,也一定想办法把任务完成。很快,会议在一片鼓励和加油的氛围中圆满结束了。

        走出市政府大楼,艾鲜枝什么都没说,只冲着身边的曹立新重重地指了两下。曹立新明白她的意思,故意苦着脸说:“没办法呀艾姐,领导都点到我名字了,话里话外都是手指头像你一样这么戳着我,我还要不要讲政治?”

        艾鲜枝冷笑着瞥了他一眼:“当然要讲,还要好好讲。你讲得够好啦!”

        “面前就是口油锅我也得往里跳啊。没办法,里外不是人,回去都不知道怎么给底下的人派活了。”

        听曹立新叫苦,艾鲜枝更来气了:“翻一番还不够,还要加,这次真的是要挨打了。”

        “要打也是先打我。牛皮吹出去了,万一吹破,还不得把我的脸打肿?”

        曹立新说着紧走了几步,艾鲜枝在后面不解地问:“走这么快,急着去哪啊?”

        “回县里招商,刻不容缓呀。”

        艾鲜枝没回话,自己也三步并做两步上了车。她的下一站是省城,好不容易约到了农业厅的老同学,无论想什么办法也得跟省里的领导见一面。

        然而,让艾鲜枝意想不到的是,在驱车去往省城的路上,在高速服务区加油的时候,曹立新的车从旁一闪而过。回想刚刚曹立新脚步匆匆的样子,她自言自语地说:“这个鬼东西,一句实话没有。”

        从九原县回来之后,叶昌禾终于敢回自己的办公室了。当然,找他的人依旧不少,今天迎来的第一个就是李保平。一进门,李保平便反客为主地忙活起来,边在茶台边刷洗,边调侃着说:“来了多少次都逮不住你,今天要是再没打通电话,我就报警了。”

        叶昌禾踮着脚,从书柜的高处拿出一包茶叶:“忙啊,命苦啊,哪像你们。尝尝这新茶,一般人来我还真是舍不得。”

        李保平一摆手,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块茶饼:“你喝我这个。我姐的大姑子在云南种茶树,绝对有机,有一点子农药赔你十万块钱。”

        听了这话,叶昌禾一乐:“哦哟,那你们原平乡还可以啊,不管兑不兑现,张嘴就敢十万元起。”

        这话让李保平立刻警惕起来:“是不是谁连假赌都不敢打?鹿泉乡?李来有哪天来哭的穷?”

        “哪天来也没用。”叶昌禾往沙发靠背上一倚,“真的。你也不是不知道上下有多少窟窿,梅书记借回来就那么几个钱,够填谁家的?”

        “所以我才来取经啊。”李保平说着递上了一杯茶,“咱们都是自己兄弟,你告诉我句实话,六千万元的雨洒到全县,原平乡能接几滴。一碗总是要有的吧?”

        叶昌禾抿了口茶,摇了摇头:“不好讲,这得看书记和县长呀。”

        见叶昌禾跟自己打太极,李保平索性来了个大撒把:“起码你心里大概有个数啊。你要说一分没有,我也不费那个劲,政府常务会我也不去演戏了。你要说多少还能搏一下,那我怎么都要登个台啊。”

        见李保平要耍赖,叶昌禾反过来给他倒了一杯茶:“你张嘴就要几百万元,你要说全要倒是省事了。”

        “你看看我新买的鞋,几百块钱都是泥巴牌子。我的路修不好,奶牛基地怎么弄?你儿子以后结婚生小孩,我总不能步行给你家去送牛奶吧?”

        李保平说的确实是实情,奶牛基地现在是县里的重点项目。叶昌禾的心里打了好几个转,最终还是没松口:“艾县长今天去了省里,看看能不能化点缘回来吧。”

        下乡考察是梅晓歌早就安排好的行程。一早,徐泳涛过来请示行程。梅晓歌想了想说:“就这一百六十二个村子,早晚都得走遍,先找个有活动的吧。原平乡的奶牛交易市场是今天吗?”

        “对,我给李保平打电话。”

        “光明县这么小,导游就不用找了。”

        轻车简从,梅晓歌只带了徐泳涛和联络员小董,加上司机,四个人踏上了去原平的路。本以为不多时候便能到达,可一路上的颠簸停顿,让这趟行程的速度降低了不少。从国道下来,通往原平乡的是一条砂石路。这条路全长近十公里,本来计划按照二级水泥路的标准修建,可修了一半,没钱了,无奈只能停工。如今,好路和坏路之间还横着一道大深沟,沟上横七竖八地搭着几块厚木板,勉强应付通行。

        车子在这条晴天一身灰、雨天两脚泥的路上颠簸前行,梅晓歌的脸色愈发难看:“这要是市里哪个女领导怀孕了,都不能带到这来视察,责任太大了。”

        徐泳涛苦着脸说:“蒋县长在的时候就开始修这条路,从国道一直能通到奶牛基地。乡里一直赊欠,给不了钱,债务层层叠叠,修得多赔得多,搞工程的老板修到一半干脆不干,扔下断头路走了。”

        剧烈的摇晃让梅晓歌不得不抓紧了车里的扶手,他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集散交易市场连个路都不通,我要是牛贩子,得骑着牛来了。”

        “李保平天天都在跑这个事情,县委只要碰到他,一问就是要钱的。”

        梅晓歌哼了一声,李保平开完会堵着他签字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此时,车子突然一沉,几个人都被晃了一下。梅晓歌缓了一下神,探出头去说:“是掉到李保平的沟里了吗?”

        徐泳涛和小董差点笑出声,见梅晓歌脸色不好,又忍了回去。

        一路颠簸,终于到了市场。梅晓歌不动声色地走在市场之中,仔细观察着。第一次来,市场的规模和交易量其实超出了他的预期,但一圈逛下来,他也在一片熙熙攘攘中听出不少隐忧。

        路边有个卖羊汤的摊子,一个带着内蒙古口音的贩子一边喝汤,一边大声地打电话:“来回二十里地,车轮子都快颠没啦,贩牛钱顶不上个修车钱,还来个来。”

        梅晓歌在贩子对面坐下,待他打完电话,客气地搭讪:“县里也有烧卖,不如包头和呼市做得好,也还凑合,下次可以去试试。”

        “下次不来了,你去呼市尝尝吧。”贩子稀里呼噜地喝着汤,头也不抬地答道。

        梅晓歌并未被这生硬的态度顶回去,依旧客客气气:“路是大问题,很快就会修好,绝对不是敷衍拖赖。下个月再来要还是这样,我赔你一头牛。”

        听出话里的异样,贩子抬头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三个人,很显然他们不是来做生意的。他停了一下,却没接茬,继续低头喝汤。

        梅晓歌毫不气馁,接着问道:“这里还有什么你觉得不方便的地方?”

        贩子警惕地看了看小董手里的公文包,问道:“没有电视台的要拍吗?”

        梅晓歌笑着摇头:“私下聊天,不让他们拍。”

        贩子抬手抹了抹嘴:“交警罚款,罚得头都要掉了,不超载都挣不来给你们交警的买路钱。”

        “从今天起,再也没有了。”梅晓歌回答得斩钉截铁。

        “你是个什么官?”

        “我是县委书记,叫梅晓歌。以后哪不方便,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说着,梅晓歌抢在小董的前面,掏出了自己的手机,伸到贩子跟前,“咱们加个微信?”

        贩子犹豫了一下,也掏出了手机。

        离开市场,梅晓歌的公车直接开进了原平乡政府的大院。因为事先没打招呼,院里没一个人出来迎接。梅晓歌从车上下来,听见不远处食堂传来做饭的轰鸣声,便对徐泳涛说:“先去食堂瞧瞧,早晨没怎么吃饭,刚才看见羊汤就有点饿了。”

        可到了食堂后厨一看,煎炒烹炸的全都是苦瓜,梅晓歌的脸色也跟着苦了起来,这件事他早已听说了:乡里号召村民种蔬菜,可大面积单一品种种植,到了收获期,销路便成了大问题,种出来的苦瓜卖不掉,只能乡政府包销,结果便是食堂上顿下顿全是苦瓜。

        梅晓歌转了一圈,问厨子:“吃多久了?”

        厨子端着一锅苦瓜汤,不明所以地回答:“这得问问乡长。”

        李保平匆匆赶回乡里的时候,梅晓歌正在党建活动室翻看学习资料。李保平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高乡长和副书记,顾不上擦汗,便迎上去说:“梅书记,我不知道您要来,刚才去了一趟财政局。”

        梅晓歌没吭声,默默地翻看着各类党建学习资料。徐泳涛和其他人也都没吭声,屋里安静得让人紧张。李保平不敢乱问,只能站在一旁候着。梅晓歌把看完的一摞资料放下,走到另一侧的书柜前面,随手抽出一册党员联系农户行动记录本,翻了几页说:“这是哪天补的?要补就补齐点,昨天的还漏了。”

        李保平赶紧凑过去,装模作样地嘀咕着:“会不会是他们下乡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写?”

        梅晓歌见状又拿出一册,翻开念道:“形式主义整改方案三十六条……口号喊得倒是挺响,这些你都会自己过目吗?”

        “肯定会的,定期都会看一下。”话虽如此,李保平的语气却有点虚。

        早已摸清情况的梅晓歌正色道:“看看你们隔壁的文化站和图书角吧,里面的书还有传教的。进出的书都不管,下一步连邪教的书也混进去了。李书记,你们原平乡在替哪个党搞党建啊?”

        李保平尴尬得说不出话来,而梅晓歌也没打算给他说话的机会,径直朝院子走去。李保平见状赶紧追出去,紧跟在梅晓歌身边说:“今天不知道您来,也没什么准备,我叫人买了两只土鸡,梅书记和徐主任稍等一下,马上就好。”

        梅晓歌停住脚步,接着说:“你之前找我签字的那个东西……你们乡有法兰基础吗?我今天绕着村子转,也没找到一家法兰企业。一个农业乡,非要搞工业。奶牛基地和交易市场的饭都做不熟,还要点别的菜,吃得完吗?”

        “这个事情是这样的,上一次县里搞招商季,我们也想多条腿走路……”

        梅晓歌不想再听李保平的狡辩之词,他直接走到自己的车前,一脚踏上车子,然后对李保平说:“先走稳再想跑的事吧。”

        “书记要不吃个便饭再走吧?”

        “一桌子苦瓜,你们自己吃吧。”梅晓歌的这句话明显是气话。

        梅晓歌的车子一路远去,李保平叹了口气,对身边的高乡长自嘲道:“领导嫌苦呀,不吃,咱自己吃吧。”

        北岳省农业厅的院子里,艾鲜枝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农业厅人事处处长段迎九是她的大学同学,艾鲜枝此行的计划便是通过这位老同学引荐,和省农业厅二处的副处长侯国栋见上一面。

        不料,段迎九一早便被叫去省政府开会,他情知老同学着急,便趁着开会的间隙出来打了个电话。

        艾鲜枝忐忑的心在接到电话后,稍稍放松了一些。她询问了段迎九的行程,再三表示一定等着他一起来吃饭。

        “我尽量往回赶,你们千万别等我,先吃。”段迎九在楼道尽头的窗户前小声说,“他下午还有个会,不要浪费时间。对,另外你记着,侯处很介意别人写错他的姓。王侯的‘侯’,带着下属往前走的人,不能写成等候的‘候’,仆人才会候着。给老百姓候着,还给你们候着?他特别介意这种细节,你发短信什么的一定要注意。”

        “哪能让处长大人候着?我候着。”艾鲜枝故作轻松地玩笑了一句,挂断电话后,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现在进去,简单聊一会儿正好是饭点。艾鲜枝长舒一口气,走进了省农业厅的办公大楼。

        此时,跟着艾鲜枝一起来省城的联络员小周,正在附近的一家打印店里焦急地等待着。因为熟悉各种项目报告的格式,这家打印店几乎成了农业厅的外编部门。各个市县但凡要提交点材料,都会发电子材料给他们打印装订。

        小周的资料是准备一会儿吃饭的时候给侯处长看的,眼见时间流逝,她着急地催促说:“送进来都好几天了,怎么还没搞出来?我说能不能快点?有急用啊。”

        见多了市县干部的打印员连头都没抬,一边盯着屏幕一边喃喃:“都急呀,都得按规矩来呀。什么字体,用几号大小,一样一样不得要对上啊?都得排队,等着吧。”

        小周被怼得没脾气,只能坐在堆积如山的打印材料中等着。此时,一个打印员抱着一堆刚装订好的材料走过来,咣当一下放在了小周面前的桌子上。小周打眼一看,封面上赫然写着“本年度第二批省现代农业发展专项资金申请报告”,落款是“九原县人民政府”。小周心中一动,趁人不注意,拿起一本报告,快速地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省农业厅的各个办公室都没挂标识牌,艾鲜枝走出电梯,只能挨个敲门问。正在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从一间办公室里走出来,艾鲜枝见过段迎九发给她的照片,一眼便认出此人就是侯国栋。她赶紧迎上去,热情地伸出双手说:“侯处长?我是段迎九的同学,新州市光明县的艾鲜枝,他给您打过电话了吧?”

        被突然拦住的侯国栋颇有些意外,他愣了一下,问道:“你怎么上来的?保安没问你要胸牌吗?”

        艾鲜枝没接这句话,笑着说:“段处在省政府开会,一会儿就赶过来。”

        侯国栋看着艾鲜枝一直端着的双手,轻轻握了一下,转身打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段处长和我讲过了。你先请进,我马上回来。”

        过了一会儿,侯国栋从外面回来,说话的语气比刚才在楼道里稍微松弛了一些。他用一次性纸杯接了一杯温水,递到艾鲜枝手里说:“一天到晚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约不出来是在摆架子——你看,茶叶也不知道搞哪去了,十有八九让你同学拿走了。”

        让整个县委大院的科员都打怵的艾鲜枝,此刻也换上了一副殷勤的笑脸,顺着侯国栋的话茬打趣着说:“那他不应该,叫他赔。听他说您爱喝生普,怪不得侯处的身材保持这么好。”

        侯国栋表情轻松,但言语间时刻保持着警惕。对于艾鲜枝投其所好的夸奖,他马上摆摆手说:“你们这个段处长净给我造谣。菊花茶我都喝不出个好坏,白开水灌大肚,我哪像他那么讲究。你们是大学同学吧?”

        艾鲜枝自然能感觉到侯国栋刻意的回避,便又围绕着和段迎九的关系说了起来:“一个班,前后桌,反正我是赖上他了。要不是这么近的关系,他也不会给您添麻烦。我再没见过比他怕麻烦的人了。”

        侯国栋微微一笑:“什么怕麻烦,他是怕欠人情。你们是一个牧业项目吧?”

        眼见转到了正题,艾鲜枝马上打起了精神。不承想,侯国栋的电话响了。他拿起手机,对着屏幕看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过了几秒钟才接起来。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侯国栋似乎惜字如金,只说了几句“好啊,好啊”,便挂断了。

        艾鲜枝的注意力一刻也不敢放松,待侯国栋又转向她问说到哪儿了,她马上接住了刚才的话茬:“牧业项目。您什么时候有时间?真的希望领导能去光明县莅临指导,视察一下奶牛基地。奶牛基地的规模现在已经有了,也盼着咱厅里能支持一下,让硬件的配套再上个台阶。”

        “可以啊。”侯国栋往椅子背上一靠,“你们就按照正常流程走,该报的报,该递的材料抓紧递,该送什么就送什么。”

        “是,是,程序都在走。”艾鲜枝赔着笑脸说,“主要是没经验,什么也不懂,就怕哪个环节有纰漏,还得请侯处给多指点。”

        “不用担心,这种事情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就是给你们的那个电话,流程就那么几步,哪个县都一样,你们提报申请,回头等反馈就好了。好吧?”侯国栋熟练地打着官腔,顺便还抬手看了看腕表。

        艾鲜枝对这个动作心领神会,她几乎和侯国栋同时起身,热情地邀请道:“中午无论如何请您吃个便饭,都安排好了,老九一会儿也来。”

        艾鲜枝故意这样称呼段迎九,希图用二人亲近的关系来拉近自己与侯国栋的距离,但这最后的一招也未见效,侯国栋极其诚恳地拒绝了她的邀请:“我跟你们肯定是不客气,但领导临时给安排了个别的事情,推也推不掉,身不由己呀。咱们和段处长下次再聚,好吧?”

        失望地回到车上,艾鲜枝收到了小周意外得知的消息,但她不知道的是,侯国栋推掉她的饭局,去见的正是曹立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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