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本来这时候是光明县最舒服的时节,可县委大院却仿佛被一团浓雾笼罩了,每个人都是愁眉不展,一脑门子的官司。

        郝东风自不必说了,信访局就像海边的礁石,哪个浪头过来都最先拍在他身上。今天,宝根和大鹏又带着一群喜旺法兰厂的工人来上访了。前几天被省督察组逮了个正着之后,老板连夜整改,该上的环保设备都上了,也通过了县环保局的综合环评。可是接二连三地出事,早已让光明县成了惊弓之鸟,散落在乡镇的小作坊多如牛毛,谁也不敢开口子。

        “一年到头天天查,把全县的厂子都查塌了,你们就高兴?”大鹏指着郝东风的鼻子不住地嚷嚷。上次迁坟的事儿,他就憋了一口气,现在全撒在这儿了。

        叶昌禾那边也不消停,一堆人堵着办公室寸步不让,还总有人执着地敲门,一刻不停,老远都能听见。最后还是财政局办公室的吴主任受不了了,拿着钥匙打开了叶昌禾办公室的门,指着空空如也的屋子说:“真不在,不骗你们。门都要敲烂了,有人在,早出来了。先回吧。”

        吴主任说得没错,叶昌禾确实受不了这敲门声了。他今天干脆没去单位,一个人躲进了县人武部的活动室,对着发球机里喷出来的乒乓球狠命地抽打。放在一旁的手机自始至终没停止过振动,待一轮发球结束,叶昌禾才走过去,看了眼屏幕,接起来故意压低声音说:“我没在单位,市里开会呢。没钱,最近一分钱也拿不出来,谁骗你谁是乒乓球。”

        但是这些和梅晓歌这边比起来,完全是小巫见大巫。他的办公室外面已经排起了长队,都是等着办事的乡镇和县直机关干部。联络员小周守在门口,忙碌地上传下达,时不时地提醒大家保持安静,少安毋躁。

        此时的梅晓歌没时间见这些人,他头顶的乌云比谁都重。明路给他送来了一份全新的拆迁方案。

        “省里的钱,没要到手里就不作数,几个亿也是空的。除了借款,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扩大拆迁范围。商业规划一变,就能见到现钱。我刚和财政、发改委和城建局碰过,再怎么画,圈圈都要套住这些地方——”明路边说着边指了指方案上几个重点圈出来的位置。

        梅晓歌知道,这些都是比老邱难啃一百倍的“硬骨头”,不然上次划范围的时候也不会刻意地绕道而行。他犯愁地抓抓头发说:“睁眼闭眼都要钱。这么算,够不够?”

        明路不敢打包票:“骑车抛小球,只能保证球不落地,至于车什么时候倒,谁也不知道。”

        梅晓歌又把那几个圈里的位置看了一遍,叹了口气说:“毕业都多少年了,又要开始算数解题,统筹方法也转不过来了。”

        “算数不麻烦,人最麻烦。县委大院的好几个干部都在圈圈里,县长也听说了吧?”这才是让明路最挠头的问题,在光明干了这几年,县里盘根错节的弯弯绕绕,他比梅晓歌更清楚。

        梅晓歌听出了明路的弦外之音:“现在上班的还好说,还能做工作,退休了的要麻烦些。”

        明路皱着眉头重重地点了点头:“周良顺第一排,我也看了,没办法,不管怎么划,怎么都绕不过去。”

        梅晓歌闭上眼睛用拇指使劲儿地揉了揉太阳穴,他的脑子里正在编织一张大网,有人名,有数字,纵横交错,一时还不能成形。他在这张网里扒拉了几下,看见一个名字,睁开眼问明路:“听说叶昌禾不想干了?宁可到鹿泉乡去?”

        明路听了这话一摆手:“演戏呢,哭穷,像真的一样。你让他去和李来有换换试试。”

        这话让梅晓歌禁不住一笑:“看着倒是老实巴交的,还会来这个。”

        明路也跟着笑了笑,但紧接着又叹了口气:“东躲西藏,每天像是欠了高利贷,他也是被逼疯了。”

        偏这么忙的时候,林志为被母亲逼着请了半天假。开始还以为又是安排相亲,他死活不同意。可当母亲拿出两瓶家里珍藏多年的老酒,说带他去见从前的周良顺周书记时,林志为不吭声了,这些天袁浩说过的话在他脑子里盘旋起来。犹豫了一会儿,他给范太平发了一条请假微信。

        其实,林志为的母亲也不想让儿子请假,无奈周书记平时总窝在自己的小院里,不愿见人。好在这点事也难不倒她,周良顺的老伴是她的老姐妹,前几天传话来说今天上午周良顺在家。好不容易得来这个机会,她肯定得把儿子往前推一推。自然,儿子是什么样的,当妈的最清楚。路上,林志为的母亲一直在反复叮嘱:“别叫周书记,叫姨夫。以前在车间,我们都喊他老伴叫姐,你就这么跟着叫。老爷子这辈子就喜欢两样东西,写完毛笔字再喝口酒,一会儿你自己给他。”

        虽然人来了,但林志为心里的劲儿还没拧过来。听见母亲教的这些刻意套近乎的话,他本能地拒绝着:“你给吧,我不知道怎么说。”

        见儿子一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母亲着急地在林志为的胳膊上拍打了一下,“介绍酒呀,1988年的汾酒,比你岁数都大。一直在咱家柜子里藏着,你姥爷都舍不得喝。有什么就聊什么,这还有啥会不会的。以后你在外面见的领导多,得多练。”

        到了周良顺家的楼下,林志为越想越别扭,便对母亲说让她自己上去。真神就在眼前,母亲哪里甘心,她死死拽住林志为的胳膊,瞪了他一眼说:“听见楼上的狗叫了吗?我这么讨厌狗都来了,你还别扭什么?上楼。”

        周良顺家养了一只吉娃娃,这狗个子虽小,性格却活泼得很,一见有生人来立刻兴奋地叫唤起来。林志为的母亲见小狗跑出来,蹲下身子,像端详着一个心爱的婴儿:“哟哟哟,上回来,你还是个小宝宝呢,看看现在都长成个大小伙子啦!呀呀呀,姐,你看它还记着我呢,这孩子多聪明,你看你看,真好看,得有三岁了吧?”

        周良顺的妻子笑眯眯地抱起小狗,轻柔地抚摸了两下说:“是你记性好。大前天刚给它过完生日,还偷吃蛋糕。行啦行啦,一来客人你就激动。别叫啦。”说着,她便朝书房走去。

        林母见状赶紧跟了进去,边走边说:“姐,我给你把咱们车间上次二十年聚会的照片洗出来了。合影就有好几版,你看看哪个好,我找人放大。”

        周良顺的妻子并未回答,因为此刻他们几个人都已经进了书房。周良顺正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上的书法频道。林母也很有眼色地收了声,一个劲儿地把林志为往前推。这让林志为更加不自在,看上去比平时在单位还有拘谨。

        电视上的书法家写完了一个“大”字,周良顺目光未动,嘴上却问道:“本科毕业吧,是省重点吗?”

        “是。”林志为就回答了一个字。

        “回来也挺好,离家近。县里就缺你们这样的人才。”

        周良顺依旧看着电视,可林志为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干脆没吭声,只默默点了点头。周良顺感觉到了林志为的紧张,转头看了他一眼,把话题扯到了家里:“你爸爸,是单位又返聘回去了吗?在省里是吧?”

        “他们都是跟着项目走,最近在西安。”

        周良顺轻轻哦了一声,见林志为后面又没话了,便再次把目光投向了电视:“现在政府办管事的是谁,范太平吗?”

        “是,范主任。”

        “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带过他,人挺灵活的。我会给他打个电话。”

        林志为木讷的表现把母亲急得够呛,一个劲儿地冲他使眼色。可林志为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姨夫”二字,沉思了片刻,微微起身说了句:“谢谢周书记。”

        周良顺一摆手让他坐下,忽然话锋一转问:“新县长也来几天了,你觉得他怎么样?”

        这个问题完全超纲了,林志为的母亲也没想到。可林志为似乎没那么紧张了,他停顿了一下反问道:“您是说,哪方面?”

        看着林志为认真的表情,周良顺有点意外,他玩笑着问道:“酒量好不好啊?”

        林志为哪里参得透周良顺的意思,他甚至连这个玩笑都没接住,依旧一脸认真地回答:“这个我不太清楚。八项规定以后,好像大家都不怎么喝酒了。”

        聊天聊到这个地步,周良顺只能看电视了。可林志为仿佛发现了机会,话题终于扯到酒上了,他把两瓶酒往前推了推,背起了母亲教好的“台词”:“这酒是1988年的,从我记事起就在家里放着,您——”

        但话没说完,周良顺便轻轻打断了他:“戒啦,高血压,不喝了。”

        新州市委大楼和光明县的县委大院相距几十公里,但在这一天,两级书记都主持了一场会议,会议上也都做出了一项秘而不宣的决定。

        市委的决定是关于光明县的。组织部部长李国春提交了光明县领导班子的调整方案,在这次会上要进行举手表决。

        包括市委书记谷文章在内,所有人都举手表示同意。但谷文章也很敏锐地注意到,从光明县升上来的常务副市长马广群举手之前似乎犹豫了一下。在大家都放下手之后,谷文章问道:“广群同志如果有不同意见,可以讲讲。”

        马广群沉吟片刻,有些惋惜地说:“也没有。只是这个时机,刚好和省里督查环保的事情碰在一起,容易给青山同志带来一些不必要的联想。我的建议,要不要稍微往后延一延?大家都知道,光明县是先天营养不良,谁当大夫都想治好病,但是,难啊。”

        会议室里微微泛起了一阵议论声,但很快又平息了下来。谷文章思量了一会儿说:“那就把延后调整的方案报上去,看看省委的意见吧。”说完,他抬头扫视了一圈,略微提高了些声调说,“委屈肯定是有的,共产党的干部就是要能受委屈。天天坐在火山口上,我们不也是吗?”

        县委大院里的会议听上去,要更急迫一些。议题依旧是光明县空空如也的钱袋子。

        会上,吕青山提出了对外和对内的两个办法。对外,去省里争取国家投资项目,这方面的工作主要由艾鲜枝负责。艾鲜枝有个大学同学在省农业厅,可以帮忙引荐厅里负责项目申请审批的负责人,已经初步约定了去省里见面的时间。

        布置工作的时候,吕青山的语气实在又迫切:“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我们是穷人家,就是要会哭、会叫。我不要求你们把分外的拿回来多少,起码分内的要拿够、拿足。挣钱很重要,要钱也很重要。最近国家投向基础设施建设,特别是‘三农’方面的专项资金越来越多。我们的工作只要到位,这种国家投资的项目,只要立项,当年资金就能到位。”

        对内则是明路和梅晓歌都有些犯愁的拆迁扩大方案,此刻这份方案已经发到参会的每个人手上了。吕青山刚把话题转到这件事上来,下面便传来一阵小声的议论。列席在角落的乔胜利和郝东风默默对视了一下,他们都是冲在一线的人,上一轮拆迁就脱了一层皮,这次恐怕要丢下半条命了。

        吕青山感觉到了会议室里气氛的微妙变化,他略一停顿,接着说:“我也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有些人,不管是自己的还是亲戚家的房子,都在新划的拆迁范围里。我就跟各位讲,基层工作了这么多年,从上到下,没学会也看会了,我完全可以找一些轻松的、容易出政绩的、糊弄的事情来做。折腾来折腾去何苦呢?都是为了这个地方好。人生很短的,每个人都是眨眨眼就退休了,多少年以后,你再到光明县街上走一圈,横竖就那么几条街,你走走看看,这个县城都是在我们手里搞好的,或者搞坏的,要有这个责任心。所有人都要站在政府和人民群众的立场上,不能和为了一己私欲拦路抢劫的人穿一条裤子,已经穿上的要赶紧脱下来,穿几条,脱几条。坚决维护群众利益,照顾贫弱群体,坚持依法办事,程序严格到位,耐心做好思想工作。另外,细则出台之前,还是要先保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拆东墙补西墙的光明县。这一天还没结束,拆迁的消息已经由李保平亲自送到了周良顺的小院里。

        虽然外面喧嚣不断,但小院里似乎还是一片春色盎然。周良顺拿着一把剪刀,仔细地修剪着树枝。李保平蹲在一边,打量着几块石头,左搬右挪,想摆出个造型。不知是因为穿着上班的衣服施展不开手脚,还是因为心里装着事儿,他觉得手里的石头格外沉重:“这两块石头是我刚到原平乡上班的时候搬来的吧?我怎么记得那时候比现在轻呢?”

        “那时候,你才多大,现在也有白头发了。石头没变,你的力气小了。”周良顺头也不回地说了句似有所指的话。

        李保平直起腰,喘了口气说:“这个石头也是我自己去河滩里捞回来的。小十年了,那时候这院子里就是世外桃源。没事我就喜欢往这跑,赏心悦目呀,现在到哪找这么个地方?好好一个院子,非要拆掉。原先的圈圈不是画完了吗?”

        周良顺似乎根本没听见李保平的话,他走到另一棵树下,端详了一阵,对李保平说:“把窗台底下那捆细铁丝递给我一下。”

        李保平拿上铁丝,走到周良顺身边:“这棵树可不好栽,挪起来也危险。”

        周良顺明白李保平关心的根本不是这棵树,不过跟他用不着把话说明白。他接过铁丝,关切地说:“回去多喝点胖大海。这几天是上火了吧,你这嗓子都哑了。”

        “哑得厉害吗?公事私事一大堆,睡不着啊。”李保平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观察着周良顺的神情。

        周良顺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该吃吃,该睡睡。当了这么多年乡书记,怎么还这么毛躁。”

        开完会,吕青山把乔胜利单独叫到了办公室,详细了解这次拆迁中和县委大院有关系的人和房子。

        经历了上一轮拆迁,乔胜利对城关镇家家户户的情况早已烂熟于心。不等吕青山细问,他直接开门见山:“直接的,间接的,也有些是自己胡说的。据我了解,和机关大院有关系的人和房子,最多不超过八户。其他人,我自己可以解决。政协的颜副主席,他老丈人家的房子也被划进去了,您也知道他怕媳妇。我是有个想法,以县委的名义,委任颜副主席作为总指挥,我可以给他打下手,于公于私,都有利于开展工作。”

        “还有吗?”吕青山喝了口茶问道。

        当然有,叫自己进来不就是要问这个人吗?乔胜利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是吕青山的心病,也是他不知道从哪儿下嘴的“硬骨头”。怎么说?乔胜利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只能实话实说:“老书记那边,确实在小院子里投入了不少心血,这和钱倒没什么关系了,主要是搞了那么多年,换了谁也舍不得。我去过一次,他用话堵着我,什么话都不让说,就他这儿有点头疼。”

        吕青山端起茶杯,沉吟片刻又放下了:“总是要解决的。不行的话,让宣传部的李唐部长过去坐坐,她们好像处得还不错。”

        “已经请李部长去过家里了,和周夫人聊了聊,不容乐观。”

        吕青山皱了皱眉,还想再说点什么,忽然手机振动起来,屏幕显示出马广群的名字。吕青山拿起手机使了个眼色,乔胜利马上会意,迅速退了出去。待他轻轻关上门,吕青山才接通了电话:“马市长,方便方便,您说——”

        这个电话算不上是好消息,但吕青山却略略松了口气。

        挂断电话后,他仿佛从马不停蹄的忙碌中跳了出来,拿出抽屉里的几个茶叶罐,挨个打开闻了闻。此时,办公桌上的座机响了起来,是梅晓歌。他有些兴奋地告诉吕青山,土地局刚找到规划图和政策文件,这次新划入拆迁圈的房子有非法占地的证据,拆迁有法可依。

        “好事啊。”吕青山对着电话说道,语气比往常平静了很多。

        卧龙斋的院门大敞四开,仿佛准备迎接八方来客。但院子里只有周良顺一人,他又把书案搬到了院子里,一笔一画地精心写字。

        院子外面可没这么安静了,五六个附近的居民因为不愿搬迁,集体在道路中间静坐,任由拆迁工作组苦口婆心地劝解,说什么也不为所动。里三层外三层,不一会儿工夫,便把这里堵了个水泄不通。

        僵持之际,乔胜利咋咋呼呼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都干什么呢,堵在路上?车也过不去了,再把我三嫂给晒中暑!看看多辣的太阳啊,有事回家说啊!三哥,你怎么也来了?不上班吗?”

        “厂子也让你们停了,到哪上去!”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乔胜利没搭理这个茬,指挥着工作组的人说:“先把老太太架回去啊,那么大岁数还得跟着你们受罪,傻呀你?”然后他便径直走进了周良顺的卧龙斋。

        敢这么理直气壮地走进去,乔胜利自然是带来了法宝——土地局刚找到的政策文件,之前让梅晓歌兴奋不已的那一份,如今躺在了周良顺会客厅的桌子上。

        乔胜利接过周良顺泡的茶,脸上一副关切不已的神情:“再好的路也怕年头长,有太阳的时候还行,一到下雨这边就坑坑洼洼。我自己有时候过来,买双新皮鞋都不敢穿。这一片的电线也不行,供电局的说是老化,正好这次一勺烩了。”

        周良顺的茶杯也斟满了,但他并没喝,而是站在一边清洗毛笔和砚台,静静地听乔胜利讲。

        “这个事也是刚刚定下来的。常委会一开完,我就赶紧过来,先和您汇报一下。刚才去家里了,阿姨说您在这儿呢。”见周良顺不开口,乔胜利也一直瞄着他的脸色。

        把涮好的毛笔挂在笔架上,周良顺突然问道:“你是哪年的?七七吗?”

        “七八,和您女儿我俩小学同班嘛。”

        “哦。”周良顺一顿,“参加工作的时间也不算长啊,怎么当官都当成油子了。”

        打一进门,乔胜利就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一直忐忑地等着。这会儿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嘿嘿一笑,心里反倒踏实了。

        周良顺瞥了一眼乔胜利,继续说:“明知道我在这边,还要先去家里做样子。是想躲开我,看看那些年轻人能不能把我这院子推了,你再跑过来演戏吧?谁能把这小院踏平,先假装骂几句,当场停职,回去再给他偷偷升官。你们还是这个套路吗?”

        “这不也是好久没见阿姨了嘛。您爱吃焖面,我爸种了点茄子、豆角,一点农药都没有打,大早晨摘的,我刚送过去,晚上您吃点新鲜。”见周良顺又铺开一张纸,乔胜利赶紧过去帮忙研墨。

        周良顺哼了一声,蘸了点墨,边写边问:“你们书记和县长,都挺忙的吧?”

        乔胜利本想把话题拉到叙旧的节奏上,没想到周良顺又转到了这里。他一时摸不准,便含糊地回答道:“开不完的会,天天都焦头烂额。各忙各的,咱也不知道领导每天在哪。”

        “不是市里就是省里,”乔胜利的不知道倒让周良顺给说了,“多接接天线是对的,真要是亲自跑来做我的工作,你说,当打对面的,我该怎么驳人家的话?”

        这话把乔胜利给夹在了中间,一边是现在的顶头上司,一边是老领导旧相识,这话该往哪头说?乔胜利觉得哪头都不能说,他有点犯愁地抬起头,看见墙上挂着的字画,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上次来就忘了说,镇政府最近搞党建,还想请您写几幅字呢,到时候挂到支部会议室,不管谁来,第一眼就能看得见。”

        但周良顺根本不打算放过乔胜利,他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茬说道:“我又没让你去请吕书记过来,你躲什么。不要动不动去打扰县领导,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和属地乡镇领导沟通就可以了。”

        随后,他把手中的毛笔一放,走到一个抽屉跟前,也取出了一份政策文件的复印件,递给了乔胜利。然后他终于稳稳坐在了自己的太师椅上,边喝茶边说:“现任新州市常务副市长马广群同志,在担任光明县委书记期间,盖章下发的合法手续。法治社会,合法建房。乔书记过目一下。”

        两份文件短兵相接的桥段很快传遍了县委大院。午饭的时候,林志为好奇地问袁浩:“政策还会打架?”

        袁浩给他举了个例子:“上学的时候,你们班最爱踢球,每天打比赛,主教练不也有战术失误的时候。以前的主官拉的屎,现在得让吕书记替他擦。”

        “那怎么办,新的旧的不一样,该听哪个?”

        “肯定要按对的来呀。还是踢球,以前中锋是姚明,你肯定得下底传中。现在换了梅西,不得小快灵吗?”

        “姚明是打篮球的。”

        “问题是以前的教练以为他是踢足球的。”

        扯了半天球赛,林志为这才反应过来:“新教练得纠错,重新布阵,还得赢球。”

        袁浩点点头:“很多县里都有这种事。听说这大院里还有不少人扯在里面。斗法呀,得看谁的本事大了。”

        听见“斗法”二字,林志为不由得心里一紧。可转念一想,不对,这件事的执行人不是他,而是领导,便又问袁浩:“既然是书记定的,下面还有人敢不执行吗?”

        “表面上当然要听话。”袁浩说着朝四下瞄了一圈,然后凑近一点小声说,“真到了涉及身家利益的时候,谁愿意?真要是惹急了,就是不鸟县长、书记的也有,无非就是忍几年,换届走人的还不是他们。”

        回想起之前和母亲去见周良顺时的情景,林志为渐渐咂摸出点意思来了:“当面是锣,背面是鼓,这么复杂啊。”

        袁浩扒拉完盘子里的菜,擦擦嘴说:“不少人都是属糖葫芦的,里里外外裹着自己,嘴上说的都是糖的事,山楂一个字也不提。慢慢品吧。”

        食堂二楼,一众领导围着大桌等菜。今天也是赶巧了,吃饭的人多,菜却上得很慢,不少人守着一碗白饭,等着一个菜转到眼前,还不敢夹太多。

        这种时候是扯闲篇、讲段子的好时机。检察长陈建平真真假假地聊起了过往的事情:“以前我在九原县的时候,有个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很坏,每个星期五,到了大家要回家过周末的时候,他就要撺掇大家喝啤酒。那时候还没有八项规定,喝完一瓶又一瓶,有个统战部部长是外地的,每次都被他把肚子搞大。等喝完晚上回家,只能在沙发上看电视,不停地上厕所。他媳妇在卧室等来等去,就等生气了,说,你除了尿还能干什么?”

        一片哄笑之中,于立群补充道:“不要批评,要多鼓励啊。上周尿五次,这周尿三次。”

        “好干部都是表扬出来的。”组织部部长肖春雨也用惯常的语调接了一句。

        此时,小杨端着两道菜快步走了进来。于立群看了看,夹了一块凉拌黄瓜后问道:“小杨,这菜也太少了,厨房净糊弄事。饭菜的口味怎么也变了,咸了很多,有没有?”

        “是不是换人了?”一直没吭声的艾鲜枝也问道。

        小杨一脸歉意地回答说:“牛师傅这两天请假了,他表弟临时顶一下。”

        “病了吗?”纪东亮问道。食堂做饭的牛师傅极少请假,大家都有些好奇。

        “没有。”小杨解释说,“他家里也在拆迁改造的范围里,回去搬家了。”

        一提拆迁,饭桌上的气氛顿时有些微妙。于立群连忙打趣地说:“补偿款能不能多一些啊。如果不满足这个条件,饭菜里不会给我们下药吧?”

        小杨笑着转身向厨房走去,正遇上刚刚进来的县法院院长曾路。此时,除了吕青山和梅晓歌的固定座位空着,其余的地方都已经坐满了。小杨立刻走过去,指着这两个位置说:“您就坐上面吧,书记去了市里,县长和常务去九原县了。”

        小杨的声音不高,但足够让旁边的陈建平听见了。他顺嘴嘀咕了一句:“大中午的,去九原干什么?”

        身边的于立群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然后凑过来小声说了两个字:“借钱。”

        和梅晓歌一起去九原县的只有明路和叶昌禾,范太平留下来看家。刚出大门口,便见到五六个人聚集在传达室外面,正在和门卫老徐以及几个保安指指点点地交涉。不用说,又是上访的。

        车子快速经过这群人的时候,明路往外面看了一眼,问道:“又是那些封停的小厂子吗?”

        “不是,拆迁的。”叶昌禾回答。

        梅晓歌往外看了一眼,没吭声,心中暗想:这才刚开始,后面且有的闹啊。偏偏想什么来什么,车没开出多远,一个陌生号码打到了梅晓歌的手机上。他接起来没说话,听了几句便挂了。

        “卖房的?”明路见状问道。

        梅晓歌笑着摇头:“骗子。说是能解决拆迁,什么都不用政府管,限定时间,明码标价。”

        明路也笑了:“这种电话都打到你这来了,东亮县长搞的反诈力度有点轻啊。”

        叶昌禾对此事也感同身受,他转过头一本正经地说:“我前天晚上还接了一个。说他是县长,有点急事,让我马上转点钱过去。我当时就识破了,你不是梅县长!咱浑身上下连根毛都没有,真领导怎么可能找我要钱!”

        车上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梅晓歌心里却不是滋味。段子里讲过,有人遇到小偷,庆幸地说,我的兜比脸还干净。怎么一不留神就把工作干成了段子?

        一阵疲惫涌了上来,梅晓歌闭上眼睛,把头靠在了靠背上。其间,叶昌禾念了两条范太平发来的微信消息,汇报下午几个会议的时间安排。梅晓歌只记得自己说了句“让范太平看着安排吧”,再听到明路喊他名字的时候,车子已经开进了九原县的县委大院。

        梅晓歌瞬间清醒过来,迅速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搓了把脸,就像战斗间歇的士兵,重整旗鼓再出发。车门拉开的瞬间,熟悉的笑容又回到了梅晓歌的脸上。

        九原县政府办公室的冯主任把梅晓歌一行人引进了政府大楼的会客室。和光明县一比,九原县政府大楼显得格外宽敞、气派。梅晓歌对这里并不陌生,毕竟九原是他的老家。

        冯主任和县长曹立新的联络员小谢忙前忙后地端茶倒水。小谢听着称呼,先给梅晓歌倒了一杯,不想梅晓歌笑着指了指明路和叶昌禾说:“得先给客人倒茶。”

        冯主任早已知晓梅晓歌此行的目的,他马上接住了梅晓歌的话:“对对对,梅县长是回家。咱们离得这么近,曹县长天天都盼着你回来。”

        “盼我回来和他打掼蛋吧。你们还讲不讲政治,立新县长唯一的业余爱好,你们也不能陪好。”梅晓歌玩笑着说道。

        冯主任陪着笑了起来:“是是是,打牌还得旗鼓相当。主要是我们的水平太次,陪不好领导啊。”

        明路在一旁帮腔夸道:“听说马市长每次打牌,唯一点名的搭档必须得是曹县长。”

        <div  class="contentadv">        “掐牌算牌,全市第一。”梅晓歌接着说,“别看是学中文的,我这学数学的也算不过他。”

        “梅县长,你还讲不讲政治?”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顷刻间,曹立新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什么我是全市第一?你把马市长摆哪边?不能这么高级黑啊!”

        梅晓歌早已站起身来,一见到曹立新便握住他的手打趣说:“你看看,我们明常务来的路上还提议,回九原县借钱,怎么都要给立新县长拍拍马屁,说点好听的吧,结果还不领情。”

        曹立新使劲握了握梅晓歌的手说:“你这是给我挖坑——赶紧把我拉上来!”紧接着,他又转而握住了明路的手,虽然力度稍减,但语气还是轻松亲切:“瘦了。是不是瘦了?上次去省里开会,我看你比现在要胖多啦。”

        明路摇摇头,自嘲着说:“现在比那时候又胖了五斤。”

        此时,叶昌禾已经向曹立新伸出了双手:“财政局小叶。”

        曹立新又打趣了两句才转而对叶昌禾说:“我必须得批评你几句。再困难你们也得给明常务吃饱,把领导搞瘦了还怎么干事情,是不是,你得讲政治呀。”

        “说得好。”梅晓歌笑着说,“你们今天好好学习一下九原县的工作餐,回去以后,咱们也要加个荤菜。”

        曹立新刚坐下,听了梅晓歌这话马上问道:“什么意思?你不在这里吃啊?”

        “难得回来一趟,回去看看老娘。不能搞三过家门而不入那一套啊。”梅晓歌回答。

        曹立新点点头:“陪老母亲吃饭是应该的。问题是你什么时候也拨冗一下,和我们这些人,哪怕不喝酒,一起喝点小米粥呢?别老把自己搞得像个大领导一样,劳逸结合,该逸也得逸逸。”

        “就因为不是大领导,这才忙得像驴子一样。我要是像你一样倒好了,兜里有钱,腰也粗啊。”

        梅晓歌的一句话引出了今天的正题。曹立新看看梅晓歌和明路,笑笑说道:“我要这么说,你们肯定又说我虚伪。要不是你们梅晓歌县长张嘴,我是绝对不干的。这年头,谁敢往外借钱?你们去隔壁那两个县试试?”

        梅晓歌重重地点点头:“你在哪,我去哪,我是讹上你了。”

        “这样,别耽误你回去看老妈妈,先说正事。”曹立新指了指一位始终没吭声的女干部说,“这是赖局长,我们的财神爷,你说吧。”

        有钱就是有底气,同样是财政局局长,同样面对一群领导,赖局长的气场完全压着对面的叶昌禾,甚至和梅晓歌对视都流露出不卑不亢的态度。“梅县长、明常务、叶局长,我和各位领导汇报一下具体方案。借款六千万元,一次性转账,利息按中国银行储蓄利率核算。按惯例,每个季度结算一次利息,考虑到光明县的实际情况,遵照曹县长的指示——”

        “唉呀,利息就再说了。”曹立新接过话茬说,“年底有钱再给,没钱就先挂着,反正梅晓歌跑不了。但是本金总归得有个可行方式,他们拟了个想法,也不知道对不对,你也别说我们不讲政治啊。”

        虽然气氛始终轻松和气,但此时才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梅晓歌心里没底,不知道他们吃不吃得起九原“这顿饭”。他尽量保持着笑容,看着曹立新和赖局长。只见二人交换了下眼神,赖局长接着说道:“是这样,我们设个驻光明办事处,光明县医院的现金池子,按月按比例拿钱,分期按揭。”

        不等梅晓歌回答,曹立新马上接着说:“这个事,咱们互相理解,我这么说不算不讲政治吧?”

        梅晓歌笑着点了点头,这一口吃下去有点噎得慌,但噎得慌总比饿死强。明路也没什么异议,光明县这就算答应下了这个方案。

        九原县机关食堂的午餐是自助的形式,因为来了客人,曹立新让负责人给开了一个单独的房间,但用餐标准没变,只不过把做好的菜都装进小盘子端了进来。

        一上桌,曹立新就直说明路吃得太少,荤菜一个不动,就守着一碗粥。

        明路喝了口粥说:“我都不敢看你们吃猪蹄子,馋啊。胃不行了,前阵子有一批招商引资,把胃给喝坏了。”

        曹立新摆摆手:“养胃靠光喝粥不行,也得补充蛋白质和吃些大米饭,你听我的。别盲目搞养生,越是神神叨叨的,越不一定准。”

        在一旁作陪的冯主任一听这话,马上给明路夹了块酥鱼,附和着说:“是是是,免疫力不能丢。”

        曹立新接着说:“你们梅县长的爱人,前两年听说红薯防癌,天天逼着老公吃,蒸的煮的熬的,当时还是梅副书记来干吧,吃得下乡都不愿意路过红薯地。以后你们安排饭局,地里拔出来的就别再点啦。”

        虽然梅晓歌不在场,但明路还是替他挽尊说道:“爱夫心切,我老婆就从来不管我吃什么,太羡慕了。”

        曹立新却说:“什么马配什么鞍。你要真娶个乔副市长这样的管着你,两天就得疯掉。”

        叶昌禾不了解底细,有些冒失地问明路:“梅县长的夫人这么厉害啊?”

        见明路笑而不语,曹立新话里有话地回答了这个问题:“里里外外一把手,我是很佩服的。光明县的县长如果是她,你们肯定不用到我这来化缘。”

        说是回家,其实梅晓歌去的是姐姐梅晓诗的家。母亲刘巧珍虽然身体尚可,但年岁大了,身边也不能没人守着,长住在姐姐家里。知道梅晓歌回来,母亲一早包好了饺子。时间紧张,梅晓歌顾不得别人,一口一个,吃得狼吞虎咽。

        太长时间没见了,母亲坐在梅晓歌对面,不错眼珠地看着他,时不时还翻动一下饺子:“吃底下的,热乎。今天的馅不淡吧?你姐和好以后,我又加了两勺盐。”

        梅晓歌点点头,咽下饺子对母亲说:“说了别剥了,下午还要开会,不吃蒜了。”

        “你不吃就给你姐夫,这些也就够他吃一顿的。我和你说,这两天有几个人老来找他,嘀嘀咕咕的,肯定是要找你办事。你姐夫嘴笨不会说,反正你别答应。那些人最没意思了,也不管别人犯不犯错误,嘴巴一张就要办事。”

        母亲的话让梅晓歌有些过意不去,这些年他忙于工作,姐夫老何代替了儿子的角色,对母亲照顾有加。作为一个家具店的售后师傅,姐夫每天干的都是实打实的力气活,着实辛苦。梅晓歌停了一下,对母亲说:“看看是什么事。要是举手之劳,办就办了。”

        “那也不行。”母亲立刻反驳,“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你别觉得这么做了,他们就会对我怎么好,我都这个岁数了也不在乎。你四姨没给你打电话吧?她问我你今天是不是要回来,我说不知道。”

        梅晓歌被母亲的套路逗乐了:“你都不知道,谁信啊?”

        “信不信是她的事。反正我不怕得罪人,只要他们不去——”

        话还没出口,梅晓歌已经知道母亲下面要说什么了。每次都是长篇大论的教育,一旦开始就很难结束。所以不等母亲展开细说,梅晓歌便转移话题,抢先问道:“我姐单位还那么忙啊?中午也回不来。”

        “给私人打工就这样,厂子里进出货要随时记账,白天不能离人。你姐前两天回来说光明县让上面查住了,什么事情,要不要紧?”母亲叹息着说,女儿确实辛苦,但见不着面更想,老太太还是惦记儿子多一些。

        “小事情,没什么。还有西葫芦鸡蛋馅的吗?”

        母亲赶紧拿起筷子在盘子里翻找,可没翻几下突然停住手,目不转睛地看起了电视。屏幕上播的是本市新闻:“说到还要做到,看一看、闻一闻、想一想,不能视而不见”,“早该整治了,看看各县各乡的天空,都脏成了什么样子”,“这样的处理,反映了人民的心声,坚决支持市政府的正确决定”,“记者近日在‘新州在线’的官方微信公众号上看到,针对本市日前在全市环境污染防治攻坚推进会上问责17名干部,并责成被省环保督察组点名的光明县、宝应县两地的县长做出深刻检讨一事,连日来在当地引发热议,不少网友纷纷留言、点赞……”

        电视上的梅晓歌低头读检查的画面一闪而过,饭桌旁的梅晓歌埋头吃着饺子。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母亲先开口安慰起儿子来:“没事,念个检查算什么。你这才去几天,都是前面的问题,你是替他们挨骂。”

        “能在新闻里念检查的都没事,真有问题就不让上电视了。”梅晓歌也安慰着母亲。

        “那个书记没有欺负你吧?最近我天天看新闻,一看他就不如咱。幸亏你去了,要不然光明县可怎么办?”

        母亲一番护犊子的话让梅晓歌有点哭笑不得:“别这么说,书记对我很好。”

        母亲正要接着问,姐夫拎着一盒打包的菜进门了。“晓歌回来啦。”

        梅晓歌都没来得及跟姐夫打个招呼,便被母亲的话挡住了:“他吃完就要走了。”

        老何明白丈母娘的意思,他冲梅晓歌笑了笑,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亏着丈母娘拦着,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的午饭就是一个工友请的,工友的儿子想在光明县开一家洗车行,可办事机关“吃拿卡要”得厉害,他便想让老何跟县长小舅子说说情。老何觉得这点事在梅晓歌这里就是一句话,可他依旧没敢答应。也幸亏没答应,否则家里家外,他肯定要两头落埋怨了。

        吃完饺子,母亲在厨房里给梅晓歌装了几瓶自制的辣椒。梅晓歌一边打下手,一边问:“上次您用辣椒炒的那个咸菜丝挺好吃的,还有吗?”

        母亲停了停说:“你也别老吃咸菜。这个事乔麦说得对,太咸对身体不好。”

        “也不是天天吃,有时候晚上饿了喝点粥,加点味道。”梅晓歌装好了辣椒,一抬头发现母亲正满脸愁容地望着他。不用说,又是老生常谈的催生。

        “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

        “她那么远,不现实。总得回来再说吧。”

        梅晓歌搪塞的话让母亲很不满意,连带着也有点埋怨乔麦:“一听就是她教你的话。远一点怕什么,西藏还是藏区,那些地方本来就容易引发高原反应,怀孕了不正好能回来歇着?”

        梅晓歌含混地答应了几声,可这样的反应让母亲更生猜忌,她挡在梅晓歌面前继续说:“你肯定不怕媳妇,除非是你不想要。”

        梅晓歌躲不过去,只好耐心地跟母亲解释:“因为这个事,你们俩都快不能见面了。你得让她先想通想透,她也没说不要,总得把那边的工作先完成了。”

        “岁数呢,还要不要管?再拖下去,她都快能当奶奶了——”

        正在这时,范太平的一通电话打了进来,梅晓歌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赶紧接起来,边说边往外走:“没事,你说。太钢集团杨总,我知道,郑三和我说过,和我还是校友。噢,他几点来?书记参加吗?好。我准时到。”

        望着儿子略显消瘦的背影,刘巧珍知道这难得的谈话机会又结束了。儿子的立场,她不是不明白,只是身为母亲,想不操心也难啊。梅晓歌挂断电话,看着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亦感到一丝愧疚。他还想就刚才的话题再解释两句,反倒被刘巧珍的话拦住了:“拿上辣椒,快走吧。不是说有人跟你一起来的吗,别让人家等着了。”

        马不停蹄地回到办公室,已经有一堆事在那里等着他了。

        梅晓歌一路走进政府大楼,一路听着范太平的汇报。但直到进了办公室并关上门,范太平才说起今天最重要的两件事:其一,九原县的钱已经比梅晓歌早一步到了光明县;其二,电话里说的那个饭局,本来招商局要安排,但郑三主动请缨,说杨总想吃烧卖,他给安排个特别地道的馆子。

        梅晓歌明白,这是郑三又找机会在他面前买好。这种县里的大户,近不得也远不得。想到此,他吩咐范太平:“通知工业局的也一起去吧,多接触接触有好处。”

        “嗯,另外,老周书记也会参加。”

        这个消息倒让梅晓歌颇感意外,听说上午周良顺刚让乔胜利狠狠碰了个钉子,这个节骨眼上请他?他思量片刻,问道:“谁请的?”

        “他和这个杨总很多年前也打过交道,是书记的提议。”范太平答道。

        “用心良苦,不容易啊。”梅晓歌恍然,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只看到事情的第一层。

        县委办公室主任徐泳涛来到了周良顺的卧龙斋。他自己上门,约等于吕青山亲自来请了。

        周良顺此时的心情还是不错的,在徐泳涛的注视下,他一气呵成,写就了八个大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写完之后,他又反复端详,指着“千”字的一竖问道:“是不是太长了?”

        “一千里当然要长一些,那和十里地不一样。”徐泳涛在一旁奉承着说,“我看挺好的。”

        周良顺不以为然,一边重新铺纸一边说:“照这么说‘亿’字是要拐到房顶上去,还是应该短点?”

        徐泳涛赶紧上手帮忙,嘴里不停赞叹:“‘老书记就是精益求精。’这个话不是我说的,是青山书记看了您给他写的字脱口而出的,还说这要不是千锤百炼,笔锋不会这么老辣。”

        周良顺微微一笑:“你又拿青山书记来点我。你说我一个退下来的人,掺和你们的事情干什么?该让人说我不甘寂寞了。我要是能帮点忙也行啊。”

        “这不就是请您帮忙嘛。”徐泳涛的语气愈发恳切,“当年太钢和新州市第一次联姻,杨总还是个小科长,要不是您,他们能和市里顺利合作吗?他也不会有今天呀。晚上是吕书记提的议,杨总也想见见您,县长也在,您不去开不了席,我回去也没法说啊。”

        周良顺没有马上答应,而是蘸墨提笔,一挥而就又写好了一幅字,只不过这次是四个字:鸿业光明。他直起身子,脸上露出一丝志得意满的神情,然后问徐泳涛:“给客人带一幅字,你看这个怎么样?”

        徐泳涛大功告成,嘴上更像是抹了蜜糖:“谁来光明谁光明。以后再有外商来,这得算县礼的标配吧?”

        林志为没想到,范太平第一次单独找他,竟然是带他参加饭局。“晚上有个招商活动,你跟我去一趟。”范太平说。

        林志为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好的。需要提前准备什么吗?”

        范太平看着一脸认真的林志为,忍住笑问了一句:“你酒量怎么样?”

        林志为低下头,思索片刻,依旧认真地回答:“可能不是很好。”

        范太平看了看他,说:“你们年轻人得多锻炼呀。周良顺书记给我打过电话了,还专门提到你,晚上你也一起过去。”

        林志为明白了。

        傍晚时分,在通往光明县的国道上,来往的车辆比从前多了不少,但因为撤了罚款的卡子,通行的速度反倒更快了。车流中,几辆中巴车和一辆喷涂着“特警”字样的警车朝光明县的县城飞速驶去。

        这样的车子在光明县并不多见,但今天却没什么人注意到。那些耳聪目明的包打听也要吃饭,况且众人的焦点都聚集在了一家名叫“真味居”的饭店里。今晚,县长和书记在这儿请客,还有老领导作陪,这个饭局的规格可以说是光明县的顶配了。

        身为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此时的范太平就是个忙前忙后的跑腿,完全没有平日在办公室里的颐指气使。不便上前的林志为远远看着顶头上司忙碌的身影,心中暗自感叹:“这就是袁浩说的成熟吧。我将来也会变成这样的人吗?可能吗?可以吗?”

        胡思乱想之际,一只手拍了拍林志为的肩膀,不是别人,正是跳进他脑子上课的袁浩。

        “你也来了?”林志为惊讶地说。

        “开玩笑,书记、县长陪客,我能不到吗?”袁浩说着朝包间的方向瞟了一眼。

        林志为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有袁浩在旁边指点,他应该不至于闹笑话。此刻,他看着远处正和熟人热聊的范太平,问道:“咱们是在这儿等着,还是要先进去?”

        袁浩整了整衣服,一副时刻准备的架势,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小声告诉林志为:“一切看领导,他在哪你在哪,别远也别近。”

        “太近也不好?是有什么讲究吗?”林志为又问道。

        “和朋友聊天,有些事情让你听见好,还是不听见好?你上班也有阵子了,怎么还不知道?进出电梯,上车下车,出门进门,谁在前谁在后,这些都弄懂了吗?”

        林志为一脸茫然,本以为上班比上学简单,却不想上学还有课间,上班分分秒秒都在考试啊。

        袁浩无奈地叹了口气:“慢慢补吧。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跟着大部队进去吧。”

        包间内除了吕青山,其他人都到了。各个办公室的联络员已经提前在隔壁吃过了饭,这会儿便围着桌子传酒递茶。主桌上很快酒过三巡,进入了自由活动时间。来来往往,起起坐坐,或敬酒握手,或密聊干杯,表面上非常热闹,其实各自都小心拿捏着分寸。

        林志为和袁浩站在包间门口,负责为上卫生间的宾客指引带路。看着包间内一派宾主尽欢的场面,袁浩又开始给林志为开小灶上课了:“看见了吧,主角先提,全场三杯,之后就是自由搏击了。谁和谁好,关系深浅,交情高低,都在喝酒的动作里。”

        林志为的眼睛一直盯着梅晓歌的酒杯:“县长喝的是矿泉水吧?”

        “你以为呢?最厉害的不是酒量大的,是假装有病的。以水代酒,别人也得当真,他抿一口,你喝满杯。”

        顺着袁浩的解说,林志为也慢慢看出了一些门道。范太平酒干得挺痛快,可一转头就悄悄吐在了餐巾纸上,一抹一擦,手法娴熟而隐蔽。郑三则刚好相反,一点不偷奸耍滑,没过多久,半壶酒就下去了。梅晓歌的酒壶由联络员小董拿着,倒得差不多了就由他拿到包间外面悄悄添上矿泉水,不多不少,刚好七分满。

        凡此种种操作,林志为觉得自己两只眼睛简直不够看的。他不禁感慨道:“喝酒招商也得会这么多功夫,不累吗?”

        袁浩呵呵一笑:“等会儿书记来了,你去问问,一晚上陪四拨人,他累不累。”

        林志为看看手表,开席快一个小时了:“书记还没到啊?”

        “官职最大的一般都最后到。这也不是故意摆架子,赶上招商季,书记、县长都得赶场子,半个月下来腿都得细一圈。”

        正说着,徐泳涛快步从外面走进来,喧闹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通道——吕青山来了。包间里先是静了一下,继而又是一片热闹喧哗。

        林志为远远望着和众人一一握手的吕青山,向袁浩问道:“职务不一样,握手方式是不是也不一样?”

        “那可不。”袁浩亦望向了人群中的吕青山,“单手还是双手,伸还是抢,握还是抓,握住手要不要摇,要不要捏,捏几下,你好好看看细节。看见了吗?两个人握手,谁的力气要更大,谁的手不动,谁先伸手,谁先撒手,谁还要轻轻地鞠躬,不同级别的领导,要鞠多少度,握手前要不要紧跑几步……”

        袁浩的话在林志为听来简直就像绕口令,他不解地问道:“你是怎么记得住这么多的?”

        袁浩比他更加不解:“你是干什么的?不记住,行吗?”

        林志为依旧有些迷惑:“如果不这么做,会有什么问题吗?我的意思是,就像你刚才说的,上下电梯,领导得先进,其他人进去以后,得站在周围,领导面前必须要空阔,还不能有人,电梯门开了,联络员得先出去……就是说这些事情,如果不这么办,会有什么后果吗?”

        从来没有人对这套流程提出过异议,袁浩一时被林志为问住了。他停顿片刻,想了想回答说:“那倒也没有。无非是领导出了电梯不知道往哪边走,还得回头找人问。他得有人带路,这是约定俗成的,大家都是这样的节奏,你把节奏一打乱,都会觉得别扭。游戏规则如此,红绿灯如此,你上了赛车道,不就是这样的吗?”

        袁浩的语气还是一贯的理所当然,但林志为却没有再继续追问,因为他意识到,他的问题袁浩不仅回答不了,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此时,包间里的人都或多或少的带着酒气了。周良顺年纪最大,一直稳坐钓鱼台,有人来敬酒才抬眼说几句话。吕青山和梅晓歌分别坐在他的两侧,但二人都忙着和敬酒的人交流。尤其是吕青山,他和周良顺的互动仅仅是点到为止。

        此时,服务员端上来一盘拔丝红薯。吕青山起身拿起公筷,趁热给大家分盘:“杨总是客人,尝尝我们光明县本地的红薯。来周书记,这个就是要趁热,一放就粘住了。梅县长也来一块。”

        坐在一旁的明路听到红薯立刻想起中午曹立新说的话,不禁望向了梅晓歌。只见他快速接过吕青山夹起的红薯,低头吃得津津有味。一县之长,一举一动背后都大有深意,哪怕是看见就想反胃的红薯,该吃的时候也必须吃得特别香。

        太钢的杨总坐在吕青山的另一侧,此时郑三端着酒杯走过来,扶着杨总的胳膊说:“杨总,咱俩得一起敬书记一杯酒。这杯酒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感谢,感恩。好不好?”

        杨总听了这话立刻端酒起身,满脸笑意。吕青山也跟着站了起来,但他没有马上喝酒,而是对郑三说:“你这话不对。不要感谢我,要感谢的是周书记,替我们开了好头,当年引进了杨总这么好的合作伙伴。我们一起敬周书记。”

        周良顺的余光早就瞥到了几个人的动作,但他一直目不斜视地坐着没动,直到听见吕青山提到他,才慢慢起身说:“范太平知道,酒我早就不喝了,高血压。既然青山书记提议,我就破个例。你们都叫他‘杨总’,当年我还叫他‘小杨’呢,现在了得了,大企业大总裁。时间太快了,那时候他连一瓶啤酒都喝不了。”

        “现在他也还是一瓶啤酒!”郑三顺着话茬开了一句玩笑,众人在笑声中一饮而尽。随后,郑三给几个人都满上了酒,杨总则又向梅晓歌敬酒。

        吕青山终于找到了机会,凑到了周良顺的近前。周良顺会意地侧了侧身,把耳朵靠了过去。吕青山轻声说道:“早就想和您喝一杯啦。县里最近的事情太多了,一个接一个,难啊。有些都推进不下去,还得麻烦老领导多指点啊。”

        不知道是真没听清还是装没听清,周良顺给吕青山来了个答非所问:“环保整改是好事,利国利民。你们这代人有魄力,大胆干,我完全支持。”

        此时,屋外夜色渐浓。刚刚疾驰在国道上的特警车和几辆中巴车,已经开到了新划定的拆迁区域,而一起停在这里的还有几台大型机械车,现场被探照灯照得亮如白昼。在众人不明所以的注视下,一群荷枪实弹的特警把这里围成了一个圈。机器轰鸣,一台大型铲车开到了卧龙斋的门口,三下五除二,围墙便被推倒了半截。

        铲车过去之后,紧接着又上来一批手持工具的工人,没几分钟,卧龙斋已经看不出从前的模样,成了一片废墟。

        真味居的酒局已近尾声,大家正在进行散席前最后的寒暄。虽然都带着酒劲,但因为身份地位的不同,个人的告别姿势也不尽相同。比如,下级面对上级,则双手放在身前,时刻呈鞠躬状,而平级之间,有的双手垂立,有的勾肩搭背,全看两人关系远近。

        郑三好像喝多了,紧紧搂着明路,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明路则笑呵呵地不停点头。两人看上去亲密无比,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酒桌上的话最靠不住,想办就认,不想办就说自己醉了,不记得。

        在这一片姿态各异的喧闹中,其实每个人都绷着一根弦,都在看吕青山什么时候动。只要他一起身,其他人就会立马跟上。但吕青山一直在和周良顺耳语着,没有要离席的意思。可不知道哪一句话说中了什么,周良顺噌的一声站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大步朝外走去。吕青山也紧跟着站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周良顺的身后,嘴里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在场的人谁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全都看呆了,最后还是徐泳涛反应过来,取了吕青山的外套快步追了出去,其他人这才回过神来,呼啦啦地跟着往外追。

        纷乱中,明路凑到梅晓歌身边,小声问了一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梅晓歌亦是一头雾水。

        周良顺回到卧龙斋的时候,那里已经变成了月光下的一片废墟。

        不等他靠近看个清楚,市电视台的摄像机已经对准了他,两个话筒同时递到了他的面前。《新州新闻》的女主持人字正腔圆地开始采访:“周书记您好,我们是市电视台的记者,光明县通报棚户区改造,您作为老党员带头征迁做给群众看、带着群众干,促进了和谐征迁,能不能谈谈具体的想法?”

        闪烁的灯光让周良顺瞬间赶到一丝眩晕。众目睽睽之下,他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的院子是很早以前盖好的,我在里面住了几十年,现在拆迁,心里很舍不得。但是,这次城区改造意义重大,对光明县,对人民有益无害,作为一名老共产党员,我理应积极带头。谢谢。”

        说完,周良顺转头离开。他没有再上吕青山的车,而是一个人朝着黯淡的黑夜走去,任由徐泳涛在身后追喊让他上车,他也没有再回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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