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真诚写在眉间的楚月,袖袍下攥紧的手又缓缓地松开。
俊脸舒缓了笑意。
“好好活着。”
“别死在路上了。”
“我不会为你收尸的。”
说出来的话不中听,颇为刺耳。
龙子蘅绝不会为叶楚月收尸。
他只知道。
叶楚月若是出了什么事,倾尽一切,穷其一生,拼了浑身上下两百多的武道骨,也会千里诛杀,将仇敌斩于马下。
楚月挑眉,笑容和煦粲然,恣意着张扬,颇为无奈的宠溺道:
“好好好。”
“自不会麻烦龙队长,同样也得活着。”
“龙队长放心,小侯命硬,一身反骨,死不了。”
“阎罗再世,也收不走小侯这条命。”
她不要死在路上。
她要去到路的尽头,找回自己的信仰,找到时代的真理和大道的引路灯。
“小侯育有一子,乳名小宝,其名叶尘,龙队长应当知道在龙吟岛屿。”
“劳烦龙队长多加照拂。”
多说这两句,便是为了澄清和龙子蘅之间的感情。
旁人见了不会觉得龙子蘅和她有着深厚的情谊,只会认为她是为了远在岛屿的儿子方才这么做的。
“没问题。”
龙子蘅扬起了笑。
慕老夫人前来,送了些杏仁露、桃花酥、桂圆糕。
“都是自己做的,诸位都带一些。”
太夫人拄着拐杖陪在慕老夫人的身边。
龙子蘅眸光微亮,恰如流星划过夜。
这些,都是他喜欢吃的。
从前在人屠宫的时候,随口一说。
他们,都记着了……
龙子蘅的眼睛又红了一圈。
“龙队长,别嫌弃。”送到龙子蘅的时候,太夫人慈和地看着他。
龙子蘅轻吸了口气,列着嘴清隽一笑,“怎么会?”
幼年,嘴馋的他,总在孤寂的夜修行。
他闻到过杏仁露的味道,是其他的龙母熬制。
香飘很远,却吃不上,一直是追溯不到的遗憾。
后来,报复性的他,囤了一屋子的杏仁露桃花酥,却没有儿时的心动,味同嚼蜡。
他随口一说的遗憾,竟在此刻得到了释怀。
他拿桃花酥拆开墨绿荷叶,咬了一口,眼睛颇为湿润。
是年幼孤独的他,期盼了很久的味道。
龙子蘅只吃了一口,就存放着,强行遏制住自己的情绪,朝着慕老夫人等道谢过后,作揖告别。
回总处的途中,林副队咬着桂圆糕过来问:“龙队长,你不喜欢吃吗?怎么就收起来了?”
龙子蘅面无表情,只应了一声:“还行,不过,林副队这来路不明的东西,还是不要吃太多了。”
“也是。”林副队控制住了嘴馋,将剩余的糕点收起。
等一行人回到总处,饿了的韩洵打算将桃花酥拿出来,却是大惊。
“糟糕,桃花酥不见了。段队长,你的杏仁露还在吗?”
“?”段三斩眉头一皱,探识一番,摇摇头。
“周队长、林副队,你们的糕点呢?”
答案都是见鬼的:无。
每个人的糕点,都不翼而飞了。
“龙队长,这事真奇怪,我们的糕点都消失不见了,你的呢?”
林野疑惑极了。
一群人不见,绝对是出了问题。
他有点儿怀疑龙子蘅。
龙子蘅身长玉立,清雅冷泠,查探了一下储物空间,当即蹙眉:“怎么会有这等荒唐之事,若非亲眼目睹,实难相信,竟都消失了。”
“只是几块糕点而已,又不是什么神兵利器,怎么全没了?这太诡异了。”林野摸了摸鼻子。
龙子蘅紧跟着分析:“或许,是那一位出手了。”
“那一位……?!”
“难道说,是那位左轮神偷?”
洪荒上界,能得神偷之称的,唯有左轮一人。
林野缩了缩眸子,复又皱眉,不解得很。
“不对啊。”
“神偷闭关百年现世,就为了顺走我们的桃花酥?”
“未免太过于荒唐儿戏了。”
林野不太相信左轮神偷能够做出这等令人无语的事来。
龙子蘅则道:“世外高人,往往都是深不可测的,若用寻常思想来论断之,不可行。”
林野强迫自己接受这荒唐的事实。
百思不得其解。
左轮神偷莫非是真的饿了?
龙子蘅送走林野,清点了下储物空间盆满锅满的糕点,眼底的笑意像是风吹河面漾起了温柔的波澜。
“龙队长,看起来心情不错。”
身后,响起了一道磁性低沉的声音。
他当即紧绷着寒霜般的脸回头看去。
“活着归来,当然心情好。段队长,难道不想活着吗?”
段三斩眸光精准地落在了龙子蘅腰间的梵龙玉佩之上。
此乃龙子蘅的储物玉佩。
“龙队长,可是饿了?”段三斩问。
龙子蘅笑了笑,从善如流:“段队长,你觉得,借刀杀人,和顺水人情,哪个好?又或是二者皆好之?”
借刀杀人指的是通过楚帝夫之手斩灭死缠烂打阴魂不散好些时候的沐垚。
至于顺水人情,则是段三斩早就想到了楚帝夫的做法,需要一个活人干尸来杀鸡儆猴还要制成符箓诏操控群雄。
段三斩不语,看着龙子蘅的眼神多了些深意。
俩人对视,剑拔弩张,草木皆兵,途径的风如刀霜似刃。
半晌,聪明人都揭过了这一篇章,不再提桃花酥和借刀杀人之事。
“段队长,其实,我们该为林副队准备一些创伤药。”
“嗯,确实。”
“……”
却说林副队,归来无需在总处禀报,直接越级见了司命爷爷。
司命祖父和不少总处的骨干人员,汇聚在此,等候已久,迫不及待相问。
“林野,快来跟爷爷说说,海神大地混沌之际,发生了何事?”
“就是叶楚月被抓紧荆棘之笼,如何破局?如何扭转乾坤的?”
“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辛,你须得一五一十道出,不可隐瞒半点。”
林野元神的干尸符箓诏,散发着暗红诡谲的光。
一阵,一阵。
隐隐亮起。
林野感受到了来自符箓诏的杀气,寒意锋芒穿梭骨髓而过,令人悚然惧怕。
“混沌之后,罗玲玲、慕倾凰、雪挽歌将曙光侯合伙救出。”
“罗玲玲的花阵之力,使得侯爷爆发潜能,绝境生辉。”
“爷爷,我看曙光侯真是个不错的人,司命府正好有个空缺的职位,不如给曙光侯挂上吧。”
“爷爷,曙光侯这人木秀于林,已是众矢之的,我们让司命府的人多护着点她。”
“孙儿认为……”
话没说完,司命祖父的拐杖就打在了林野的臀上。
“让你胡诌。”
“还胡诌不胡诌了?”
楚月树立的敌人,司命府哪里敢招惹。
险象环生的必死之局啊。
他给叶楚月算了十六卦,卦卦不得生。
要不然,他又为何要站在叶楚月的对立面。
潮流杀机席卷而来的时候,作为司命府的统领者,他须得找到自保的万全之策。
可惜他膝下三子,长子出家,次子绣花,逼得幼子生下几个孙儿后就和美娇娘去浪迹天涯,美名其曰需要自由的灵魂,不被世族压榨,要追求真正的广阔。
气得林司命他昏了头,只想依靠几个孙儿。
孙子四个。
孙女一个。
不也算是儿孙满堂,该享天伦之乐么。
老头儿彻底地放弃了绣花出家和私奔不归的儿子,一心培育几个孙儿。
孙女幼时算是可爱,小奶包子一个,眼睛葡萄那样好看。
后来也不知脑子是否抽了,练就满身虬实的肌肉他这个爷爷见了都害怕。
长孙酷爱绫罗广袖裙,觉得自己是天上仙,总想在人前一舞,艳杀天下。
次孙被女人伤了一回就遁入无情道。
三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喜欢读书,原先还以为是个正常的,没想到除了读书读死书毫无用途。
还说赤条条来以后要赤条条走,不留下生命在人间受苦。
林司命觉得自己上辈子是个缺德鬼,这辈子摊上这么些不中用的儿孙,没一个正常的。
早年情事也坎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迎娶了心悦多年的女人。
儿子都生了几个。
妻子忽而认真对他说:
“林郎,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
“我从未喜欢过你,不过是被父母所逼,我厌恶你松垮的皮肉,不够挺的鼻梁,以及酣睡时发出的动静和身上的味道。原想着将就一生,人生在世总会有不得已,我也不例外。但我少年时期所遇一人,如白色月光沐泽彼时的我。可恨有缘无分,天各一方。但现在,他回来了。”
林司命麻木僵直。
他承认,自己疲于家族事物,对身上的打理少了些。
但也不至于这般让身边人厌弃吧?
“然后……?”他问。
“然后,我要走了。”
“那个男人一无所有,你放弃司命府夫人的身份去跟他走,你会吃尽苦头的。”
“他一无所有,但他孔武有力,且有一张好皮囊。而且,我已经已经怀有身孕,是他的。”
林司命感到无力,绝望将他无情地蚕食在这盛夏冰冷的寒夜。
“好消息,是什么?”
他又问,
“孩子们虽然都脑子不大好,但确实是你的种。”
“林郎,你应当照照镜子,你的额角都秃了。”
“你固然有些底蕴,但一想到和你要过一生,我觉得,我完了。”
“你不懂那种窒息感,因为我生得美丽。”
林司命很难想象,平时沉默寡言的妻子,竟能说出这么刻薄的话。
当夜,妻子留下一封休书,就跟着野男人远走他方了。
他在檐上提着酒偷偷地看了眼。
和他一般大年纪的男人,生得俊美非凡,颇具气度。
在晚风中,将戴着斗笠的妻子揽入怀中。
林司命这一生所受的苦,都在当夜的酒里。
他只唯一的希望,就是林野。
林野倒也没什么天赋异禀,也无才智,但起码是个正常的。
如今想到林野将会给司命府带来麻烦,便当着众人的面将孙子抽打了一顿,打得林野嗷呜乱叫。
“爷爷,别打脸,这脸打不得。”
“为何打不得?”林司命问。
“打坏了,就不英俊了。”
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逆子!你这个逆子!”
林司命打得更凶了,棍棍朝向了林野的脸。
林野脱缰的马四处乱窜,时而躲桌子底下,时而拿椅子来挡,委屈泛滥成河,想不通爷爷何故生这么大的气。
干尸符箓诏,他有苦说不出啊。
经过楚帝夫血雾杀人。
曙光侯拼酒赌命戏诸君。
他便觉得,这对豺狼夫妻,惹不得——
“沐垚如何自焚了?”有人问:“大司命,让孩子说一下吧。这事,很是蹊跷,林野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他说的话,我们信。”
“混球,你来说,敢有隐瞒,打断你的腿。”林司命哪真敢伤到林野的元气,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儿小,皮肉之苦却是扎扎实实的。
林野鼻青脸肿的,眼角噙着泪,可怜巴拉。
他如何说。
沐垚的一部分,还在自己的元神呢。
“谁知道沐垚怎么想的,好好地喝着酒,就自焚了。”
“说具体的,任何细节不要放过,那楚帝夫好端端喊你们去琼露殿,沐垚之死,可否与他有关?”
大司命敏锐非凡。
林野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去编排出一场莫须有的精彩。
“那时,楚帝夫与我们谈笑风生,尤其是我。”
“他觉得对我甚是崇拜,认为我年少有才,还说我相貌不凡,绝非池中物,尤其是我眉尾的这一点痣福生无量……”
“闭嘴!”大司命忍住翻白眼,“说重点,这些废话,一语带过即可。”
“哦。”
林野蔫蔫地说:“那沐垚,中邪似得,仰天大笑,一把火自焚了,嘴里还说完了完了。”
“就这样?”
“嗯,就这样。”
大司命和其他人对视了眼。
从段三斩、龙子蘅那些人听来的大差不差。
岂知元神深埋符箓诏的人,互相感应。
当然,中间那一段福生无量则是林野的冥思苦想。
他弱弱地看过去,摸了下肿胀的脸庞,疼得触电般收回手,轻抽了口冷气。
他觉得这理由太过于弱智,实在是难以蒙混过关。
爷爷何等精明之人,定不会相信这样的措辞借口。
“大司命。”
下属耳语。
“清远沐府的事传遍了洪荒道,触犯神机功德霉运当头世代不得善终,而且梵音台那边的煞运也转给了清远沐府。”
大司命点点头,“没有祖宗庇护,邪祟入体,可怜了沐垚,还没留个后就撒手人寰,甚至连个全尸都搜罗不到送回沐府去。”
林野惊愕地看向了大司命,显然不信祖父连这种蹩脚的话都信。
好在眼睛青紫肿胀没人看得清眼缝里的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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