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见
洛启原想互相引荐一番,却没想到本不相干的两人已经异口同声。
“两位认识?”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无端有些忐忑。
“不认识。”
“认识!”
两人再次同时发声,而这一次少年占了上风。
“怎么不认识?”
少年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右脸,随即掩饰地环抱双臂,只觉得自己的脸又隐隐作痛。他扯着嘴角吸了一口气,试图缓解那莫名的痛感。
“原来你是瑞国公府的小娘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连救命恩人都忘了?”
岑静昭本不欲多事,奈何对方咄咄逼人,她忍不住针锋相对。
“是我。莫非公子想要挟恩图报?那请报上名讳,瑞国公府自会重谢,并且还会敲锣打鼓昭告天下,颂扬公子义举。如何?”
被曲解了本意,少年气得牙痒痒,只恨从前自己没有好好读书,如今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于是只好瞪大了眼睛,同这牙尖嘴利的少女对视,不肯输掉阵势。
“还有这事?”洛启见势不妙,赶紧插话,“那我替表妹谢过表弟。”
洛启一脸真假难辨的客套和笑意,又转过头同岑静昭引荐。
“表妹,这位是徐将军,此番奉命护送表妹一行南下。徐将军是同昱姑母的义子,说起来你们也算是表兄妹。”
同昱长公主的义子?
岑静昭想起来了,这位徐将军确非泛泛之辈。
八年前,今上在百废待兴之中御极,越国趁机挥兵进犯,同昱长公主的驸马楚将军在朔州领兵作战。
那一仗胜了,但只能称之为“惨胜”,因为大项将士无一生还。
最后,楚将军更是一人守一城,诱敌入空城后,点燃火药与敌军玉石俱焚。
而这位徐将军,就是当初从城中逃出来的孤儿,他带着楚将军的遗书一路跑到都城仕焦,将其送到长公主手上,之后被长公主收为义子。
不过,同昱长公主自丧夫之后便深居简出,除了吃穿用度,对这位徐将军几乎不闻不问,因此即便有公主义子的头衔,也无人视他为皇室中人,更鲜少被提及。
算起来,那时的徐将军尚未满十岁,一个稚子靠一双脚行了千里,足见其心之坚。
转瞬间,岑静昭想了许多,但徐将军似乎并未多想,仍是一脸不快。
“不敢当。岑娘子叫我徐十五吧,我是孤儿,没有兄妹。”
他说得痛快,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话就将所有皇室宗亲都摒除在外。
“十五这是哪里话?让姑母听到该伤心了。”洛启脸色微变,却点到即止,“时辰不早了,你们早些启程吧!免得入夜到不了驿馆。”
岑静昭微微颔首,算是同洛启告别,然后利落地上了马车,一个字都不肯再说,仿佛刚刚的伶牙俐齿只是错觉。
洛启无奈,转身又同徐十五解释。
“表妹性子有些冷淡,但绝无恶意,路上就有劳表弟照拂了。”
徐十五对这个所谓的表哥倒是热络许多,朗声笑道:“殿下多礼了,这是圣上交代的差事,有不有劳,我都会办好的,殿下尽管放心。”
说着,徐十五抱拳告退,然后跃然上马指挥车队启程,虽然只是几十个人和十几辆马车,但那气势却像是在指挥千军万马。
车轮滚滚,人声嘈杂,但马车里的初喜还是压低了声音。
“娘子,那位徐将军就是静慈寺里的那位?”
岑静昭默然许久,终是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
半月前,也就是岑静昭被老夫人罚去静慈寺理佛修心的第五日,主仆二人被绵绵细雨拦在了上山路上,便就近寻了处六角套亭歇脚。
岑静昭安然坐定,初喜则在一旁忙碌不停。
她放下箱笼,从中找出一本《左传》,娘子爱书如命,但凡得空,总是要读上几页的。
紧接着,她翻出茶盏,又夸张地拿出用棉襦包着的茶壶,倒了杯热茶放在石桌上。
“娘子,喝杯姜枣茶,补气驱寒,石妈妈特意吩咐厨房做的。您风寒刚愈,可不能再着凉了。”
提及此事,初喜不觉红了眼睛。
老夫人罚娘子来寺中敬香七七四十九日,每日巳时至酉时归。而如此重罚,只因娘子在祭祖时咳了两声。
无人在意,娘子咳嗽是因为风寒半月,日不能食、夜不能寐。
说娘子不敬神佛、不尊先祖,其实无非是因为娘子和夫人被老夫人所不喜,而夫人是先帝破例特封的辰锦郡主,老夫人无法责难,只能变着法搓磨娘子。
初喜掩饰地低下头,转过身悄悄擦去眼泪。
岑静昭懒得同小丫头解释,其实她很乐意接受这种惩戒,只要能出府,她不介意每日费力爬山。
少顷,雨势渐大,初喜赶紧拿出一件锦缎斗篷披在娘子身上。
岑静昭无奈,也不知初喜的箱笼里到底装了多少宝贝,刚想打趣两句,只见一个少年飞奔而来,跑进了套亭的另一侧。
岑静昭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少年,那人身着低调的青褐色骑装,但袖口和领口的缠枝暗纹栩栩如生,绝非寻常绣娘之功。
少年郎剑眉星目、神采飞扬,感受到岑静昭的目光,便笑容明朗地走来。
“抱歉!我刚从山上下来,进来躲雨,小娘子不要介意。”
“无妨,公子请便。”
“小娘子雨天也来敬香吗?当真心诚!”
“是。”
岑静昭的脸已经冷下来,不想再同这人寒暄。只是这人似乎不会看人脸色,笑容满面地继续搭话。
“我也是来寺中敬香的,不过我来得早,这就要下山了。”
“哦,公子慢走。”
岑静昭端起书作遮挡,不欲多说,此人非富即贵,且看起来脑子不甚灵光,她不想招惹。
然而,她刚低下头想继续看书,突然感受到一阵疾风,抬眼看去时,那少年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到了自己身边。
虽有袖袍包裹,两人并未直接接触,但岑静昭还是觉得手腕火辣辣的,她虽不受宠爱,却从未受过此般羞辱,于是在她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便一巴掌打在了那人脸上。
谁知电光火石之间,那少年竟动作敏捷地扯下了她的斗篷,抬手扔了出去。
“你这登——”
“啊!”
两个少女的声音同时响起,但随着她们的目光落在地上的斗篷,又同时噤了声,倒吸一口凉气——那斗篷正在扭动,明显是盖住了什么活物。
斗篷下露出一角青色,已经说明了那是什么,原来竟是一条青蛇爬进了亭子,而它此刻正在岑静昭方才休憩的石凳旁。
岑静昭有些心虚,是她小人之心了。
“我……”她想说些什么,却难得一见地语塞。
少年不忿地瞪她了一眼,揉了揉自己的脸。
岑静昭是用了全力的,少年的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她有些脸红,没想到自己竟有这么大的力气。
少年径直走向了地上还在扭动的斗篷,抽出腰间的匕首,“咻”的一声钉在了蛇身上,很快斗篷便恢复了平静。
他蹲下身取回匕首,又把蛇包进斗篷,走到岑静昭面前。
初喜大步上前拦在两人之间,一副誓死护主的壮烈模样。岑静昭却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退到一边。
初喜不情不愿地让开了,却仍在几步之外紧紧盯着那少年,那样子仿佛在说,如果他敢对她家娘子做出不轨之举,她就要冲上来咬死他!
“你这小妮子打人也忒狠了!虽然我冒犯了你,但好歹也救了你一命!”少年举起被包得宛如破布袋的斗篷,在岑静昭面前挑衅般晃了晃,“知道这是什么蛇吗?竹叶青!最喜欢咬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娘子!”
原本岑静昭还心怀愧疚,但见此人毫不客气,她也来了脾气。
“这位公子原来会说话啊!方才你一声不吭便对我无礼,在不知有危险的情况下,我只能选择反击。只怪我的身手太快,而公子的话说得太慢。”
身手太快?少年简直要被气笑了!还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
“你、你……”
少年从未见过这么咄咄逼人、歪曲事实的人,他想了半天,头都疼了,却毫无反击之法。
在军中,彼此不痛快了都是直接拳脚相向,可此刻在他面前的是个女人,他怎么能打女人呢?
最后,他只能安慰自己好男不跟女斗,顿时觉得自己的形象又高大了不少。
“不知好歹!我不与你辩!”
说着,少年大步走出了亭子,手里还提着岑静昭的斗篷。
女子的衣物怎可随意流落在外?初喜急忙跑出去,想要追回娘子的斗篷。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初喜,初喜莫名觉得后背一凉,整个人定在原地不敢动了。
“这斗篷沾了蛇血,染了毒,就是还给你,你怕是也不敢穿了,我带下山和蛇一起烧了,不必言谢!”
不等斗篷的主人作出回应,少年已经晃晃悠悠地走远了。
孰料,初喜却在下一刻被一枚香囊砸中了。
“今年雨水多,蛇也多,小娘子出门时最好戴上它,里面有雄黄,驱蛇杀虫。不过雄黄有毒,平时还是少碰为妙。毕竟小娘子的嘴再厉害,也不如毒药厉害。”
少年的声音随着身影一同远去,山中再次恢复了安静。
初喜觉得自己身为第一大丫鬟,今日却没能在第一时间保护娘子,实在是丢人,走回来的步子都是犹豫踟蹰的。
她思索半晌,还是把香囊交给了娘子,虽然那人可恶至极,但保命的东西哪有丢出去的道理?
岑静昭接过那枚青灰色的香囊,心中无端有些烦躁,正想把它扔掉,却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空旷的回声。
“呦!徐小将军您怎么淋着雨下山了?住持大师命小僧给您送伞……啊!徐小将军您怎么在山上杀生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僧人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岑静昭的眉头却越皱越紧,连香囊被她紧紧握进掌中都未察觉。
那人竟是一位将军吗?如此年轻的将军,还能得声名赫赫的归忌大师礼待,是城中哪位贵人呢?
雨落飞檐,扰人心绪,那时的岑静昭不会想到,自己会再次遇见这位非比寻常的救命恩人。
徐将军日记:今天遇到一位小妮子,长得漂亮、伶牙俐齿,但打人忒疼!这种蛇蝎美人,谁娶谁倒霉!
多年后,徐将军划掉最后一句,一边痴汉笑,一边补上一句——这种有血性的大美人,总算是被我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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