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刘彻接不上话,阿娇的示弱是从来不曾有的,令他很是困惑。“皇上……”阿娇嘀喃,拉下刘彻的头来,够上唇去……
电光火石间,刘彻心中猛的一颤,想也没想,伸手推开了怀里的人,踉跄退了好几步远。
“皇上……”阿娇上前,又缠上了刘彻,“别、别离开我。”“不、不行,”刘彻又躲,说不出道理,“……皇祖母、皇祖母大丧期间,朕……不能接近任何后妃……朕该回未央宫去的。”找到了借口,刘彻急急往门口迈去。
“皇上!”陈阿娇拉住了刘彻的衣袖。“朕回未央宫,改天……”刘彻脱开阿娇的掌缘。
“哈、哈哈……”陈阿娇突然仰天笑起来,看着刘彻,泪水落下。刘彻听声止步,回头来看,却被阿娇眼中的怨愤怵的一震。“未央宫……未央宫这般好!”阿娇笑的凄厉,“什么不接近后妃、不近女色……未央宫有个卫子夫,胜过我陈阿娇千万倍了吧!”
没有想到陈阿娇会提到子夫,刘彻一愣,随即皱起了眉头,阿娇的咄咄,是最令人心忌的。“朕回未央宫,并不是为了子夫……”不想解释,可仍开口解释,刘彻还是想保留刚才那个温柔的影子。
“不是为了她?”阿娇却冷笑起来,“皇上这般勉为其难来探望臣妾,臣妾应该感激才是!臣妾这皇后果然当的不好,改明儿,皇上便把臣妾的印信封号都收了去,留在未央宫里,也免得移步换驾这般辛苦……”
“皇后,”刘彻忍不住喝声,“你这样说,未免有失体统。”“体统?臣妾还要什么体统?”陈阿娇满腹悲苦,“臣妾连丈夫都留不住,任他留恋狐狸精的迷惑……”“皇后!”刘彻脸色相当难看。
“呵,我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了,”陈阿娇转了身,背对刘彻,“皇上,既这样不愿相待于臣妾,臣妾也不再勉强,臣妾……恭送皇上。”
咬着牙,希冀一个奇迹。可是,什么都没有,唯耳畔传来索索衣袂声,渐渐轻了,直到听不见。
转过身来,果然没了刘彻的影子,连着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陈阿娇转过脸见到了几案上用到一半的膳食,刘彻用过的碗筷兀自摆在那边,不禁抬手去摸,终感觉有点点余温其上。
紧紧攥了入怀,却是咬着牙不愿再哭。眼泪,仍自目中滚落下来,顺着脸颊,滴在了手中的器具上……
“奴婢给皇上请安。”踏入宣室,迎上来的是子儿。刘彻走到书案前,坐下,也不说话,只用手支着头,另外的五指轻轻捏着头上的几处穴位。
皇后刚才的诸番动作全都涌到眼前,刘彻感到说不出的烦躁,突然有些厌恶自己的“鲁莽”,这趟福宁宫竟去错了?
“皇上,这是桑椹百合茶,安神去火。”子儿从暖窠中取出一壶茶来,“如果饿了,御膳房里还准备了茯神大枣粥……”“怎么这样周到?”刘彻回神,接过了暖暖的茶汤。带着一丝酸甜和淡淡的苦涩入口入喉,刘彻当真有些心静的舒畅。
“是太傅临睡前吩咐的。”子儿又将刘彻手中的茶盏斟满,“太傅跟皇上回来,就倦得很,也没吃什么便睡了。不过她跟奴婢说,今日皇上劳心劳力,定会烦乱,便让奴婢到太医院拿了安神的方子给皇上准备着……”
“子夫……”刘彻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差点将茶汤晃出来,“她……一直睡着么?”子儿点头,“嗯,太傅似乎真的累极了,睡得挺沉的,也没醒过。”“她……”“太傅说,太皇太后服丧期间,皇上还是独寝比较妥当……”子儿道,“所以,让奴婢跟皇上说,晚上就请皇上莫要去太傅寝宫探视了,宫里头人多眼多,皇上的一言一行……”
“朕明白。”不等子儿说完,刘彻业已点头,“不早了,你也去歇着吧。”见子儿欲言,刘彻笑了一笑,“去吧,朕不需要伺候。朕想一个人静一静。”“那……奴婢告退。”子儿很是听话,放下了暖窠,退步而出。
刘彻捏着手中温热的茶盏,望向宣室外暗黑的夜空,轻轻舒出一口气。
一仰头,将那茶汤全部倾入了口腔中,酸涩的味道突然甘之如饴起来,好像一道清泉,自头顶一直穿越流淌到心深处……
窦太后丧事已过,朝廷却并未因为丧事的落幕而平静下来。当初“建元新政”失败后,朝廷中重要的位置全由窦太后指派,包括丞相、御史大夫、郎中令等等,刘彻的心腹之臣非死即贬,几乎都挂了空。而之后由于两人的各自退让和磨合,在朝廷之事上稍有和解,窦太后没有再过度限制皇帝的权柄,而刘彻也没有多动窦太后所设臣僚的布置。但随着窦太后的薨离世,看似平静无波的朝廷已开始暗涌不断,谁都清楚,没有了老太太的束缚,刘彻对于朝廷人员的安排势必会有大刀阔斧的改革。
疾风骤雨的行动自窦太后治丧之后便拉开了序幕。六月,颁旨,以窦太后崩,丞相许昌,御史大夫庄青翟坐丧事不办,免。取而代之以田蚡为丞相。因同太后的约定,窦家之人不能再担当三公之职,刘彻无奈退而其次,命窦婴为九卿之首——太常。
随即,田蚡以外戚和丞相双重身份,乘势“黜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短短一月间,在朝廷中呼风唤雨、结朋交党,俨然一副首辅大臣的嘴脸和姿态。而刘彻对此并非不知,只是不闻不问,重用儒臣本就是他的心愿,由着田蚡的手脚去实施,未尝不是一石二鸟之策。
但是毕竟,黄老当道数十年的朝廷,反对之声绝非匿迹……
“自古明君当推禹舜,朕即位以来年数不久,可总是希望能仿效上古明君,推行仁政于民生息,众位卿家认为朕之意见可行否?”承明殿中,刘彻看着朝中众臣。“臣以为陛下所言甚是,” 田蚡首先出席,朗声道,“古来圣人便强调以‘仁义’治天下,以此可推断仁政必是合乎民心、顺应国运之事。”
刘彻虽无表情,但眼中已蕴有笑意,去看窦婴,窦婴却是低首无语,丝毫没有反应。刘彻心中略有失望,撇开眼去,但见一人从臣工中走了出来,立于殿前。刘彻嘴角一抽,认得那是鼎鼎有名的谏臣“汲直”——汲黯!
“汲卿家,你有本奏?”刘彻忍不住去摸耳垂,每次看到汲黯那严肃的脸孔,就不禁要想起太子时自己因逃学而被这太子洗马打到通红的手心板,笑容藏进了嘴后。“臣有本奏!”汲黯说话,铿锵有力,中气十足,“臣以为,陛下所言施行仁政并无不妥,只是,陛下登基即位以来,所做的决定……并非口中所言于民生息之仁义之举……”
刘彻愕然,没有料到汲黯这样指名道姓指责自己。一旁的田蚡已忍不住出言喝止,“汲黯大胆!竟敢大逆不道,指责皇上!”他拱手示意,“皇上乃天子,怎会有不仁之事不义之举?”“丞相一味替陛下开脱,实在好笑。”汲黯不为所动,反而对着田蚡斜目而笑,“陛下登基以来,革新政改祖制,后因太皇太后的反对而作罢,可又大兴土木扩建上林苑,再建期门军队、招募勇士出使西域,如今要求豪强富户迁徙茂陵……请问丞相大人,这一切哪一桩是于民生息的仁政?”
田蚡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转头去看刘彻,刘彻业已听得面色发青,咬牙切齿。
汲黯却权作不见,躬身道,“陛下效仿明君,自无不可,仁政当施也该施。只是,‘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如若陛下这般……”他竟嘿嘿笑了两声,“天子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
刘彻霍然起身,一语不发,看着他。汲黯低垂着头抱拳,也不说话。余下群臣个个缄首不语,面面相觑。
刘彻拂袖,仍是一句话没说,而是离座而去。
这下,臣子们目瞪口呆,个个看着殿上兀自伫着的汲黯。“皇上……退朝!”小唐半天反应过来,扯开喉咙喊了一声,便急急追着刘彻而去。
“汲大人,”田蚡首先回过神,笑嘻嘻过来,“您这回……可真威风!”说罢,扬着袖子施施然而去。“汲大人……”却是始终没有吭声的窦婴,过来轻轻拍了拍汲黯的肩,“陛下年轻气盛,您这话……未免太不留颜面了。”轻轻叹了口气,便也走了。
“皇上……下朝。”小唐一路小跑,跟在刘彻的身后,待到宣室门口,业已上气不接下气。“皇上……等、等等奴才……”刘彻确实充耳不闻,径自疾步如飞,“啪”的一声推开木门,闯了进去,倒把里头正在整理文书的两个人弄得吓一跳。
(卷二 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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