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彻的住处果然不远,寻常巷陌,明蓁的马车宽,连巷子都进不去。两人走着到了巷尾,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见沈彻受了伤,慌得要去寻大夫。沈彻倒是安慰她,“周婶,不用担心,一点皮外伤,把我的药箱拿过来就行。哦,还有,这位是明小姐,给小姐倒杯茶。”
那叫周婶的,虽穿着朴素,可也十分干净利落。像是大户人家调教出来的人,慌乱了片刻后就沉住了气,向明蓁问了礼便去做事了。
明蓁打量了下四周,普普通通的一座小院,有几棵树。冬日里叶子全落光了,看不出是什么。院中间架了天蓬,上头还有干枯的葡萄藤。她随着沈彻进了北屋,沈彻的衣服脱了一半才想起她也在房里,便停了手,“在下要脱衣服了,小姐请恕冒犯。”
明蓁其实在打量房内的陈设,根本没往他那里看。闻言才瞥了他一眼,半敞的中衣隐现薄而强韧的腰。她不是头一次见男子的身体,可这回没来由得两颊开始升温——真是见了鬼了。她转开头,走远了些,“沈大人不必拿我当女人。”
她听见他极轻的一个笑,接着是脱衣服的声音,还捕捉到极其微弱的一声抽气声。周婶这会儿进来,放下了药箱和热茶,又带着担忧退了出去。
整个房间也同沈彻的值房一样,干净利落,没什么虚头巴脑的陈设。“你这院子倒是不错。”
“承蒙夸奖。这是租住的族亲的院子,位置还不错,到哪里都不远。”
沈彻坐下清理伤口,明蓁面前的陈设看完了,不好转身。听见沈彻的声音,“书案上有些书,小姐可以随意取阅。”
明蓁并不爱看书,但现在不看书就得看他,那还不如看书。她走到书案旁,案角堆了一摞书,一半是洋文。最上面那一本的封面花花绿绿的,很是特别。她随意拿起翻了翻,里头的插画也很吸引人,不禁多看了一会儿。却忽然听见沈彻说:“那是《唐吉坷德》的英译本,小姐要是喜欢,可以拿去看。”
明蓁丢下书,“我不会洋文,就认得几个汉字。”
“哦,抱歉。我以为少铭兄会教你。他在我们那届的学生里,是英文最好的。我们有不会的地方,都喜欢去请教他。”
曾少铭的英文自然是极好的,法文也流利。曾家是出过驻欧领事的,所以一众子弟都上西式学堂。明蓁忽然又想起芳菲来了。在她一愣神的工夫,又听见沈彻笑道:“不过后来我们不分伯仲。”
明蓁嗤笑,“沈大人倒是不谦虚。”
“世人都当谦逊做美德,但某这里觉得,有时候谦虚不过掩盖虚伪、退让。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谦逊,而常人,谦逊只会让你失了机会。”
这一番话让明蓁转过了身。沈彻的身形呈现在她眼前,和她在风月场见过的粗鄙、肥硕的男人不一样,和纤瘦的孟小棠也不一样,这是一具没有丝毫赘肉,紧实而健美的躯体,每一块肌肉都恰到好处。
沈彻的伤口已经上好了金疮药,胳膊上缠了几圈纱布,但到最后收尾的地方犯了难。明蓁收回目光,到盆里净了手,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纱布给他绑好。“既然受伤了,沈大人就在家里好好休息吧。我先回了。”
沈彻抬眸,“我是小姐的保镖,自然要护卫小姐的安全。一点小伤不足挂齿。”然后他站起了身,现在仰视变成了俯视。
明蓁仿佛才发现,他的身量这样高。
两人靠得很近,明蓁头一回从一个男子身上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陌生且无头无绪的一丝心乱。她退开两步转身往院子里走,“随你便吧。”
小梅按着明蓁的吩咐,领着丫头给沈彻换了厚被褥,还添了两个火盆。“我们小姐说了,大人为了保护她受了伤,叫我们好生伺候。”然后还自作主张捧上一碗十全大补汤。
沈彻误会了“好生伺候”的含义,表情冷淡地将人请了出去。小梅放下东西带着丫头们悻悻离去,想着这人真是给脸不要脸,又觉得明蓁多此一举。 待人去后,沈彻端起汤闻了闻,将汤倒在了窗外。
小梅一张热脸贴了冷屁股,老大个不高兴。她的不高兴存不住,无论如何都要表达出来。明蓁心不在焉地听着小梅的抱怨。刚才到了家才注意到手腕火辣辣的疼,原来是刚才沈彻那一手刀给打肿了。她自己给自己涂了消肿散瘀的药水,一边揉一边在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
“五爷,我瞧着那姓沈的假正经得很。”小梅最后下了定论。
明蓁回过神,“还好意思说人家假正经?别不是你们又盯着人家看,搞得像没见过男人似的。”
小梅哼了一声,“他有什么好看的?”想了想,其实那人长得也算得俊朗。又撇了撇嘴,“确实长得还行。但咱们也不是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的。别的不说,就说五爷您,那穿上男装,不就是个顶顶漂亮的美男子?”
明蓁呵呵干笑了两声,“小梅姑娘溜须拍马的功夫真是一日千里。”
小梅一边摆夜宵一边嘻嘻笑,“我这不是溜须拍马,是实话实说。再者说了,要说漂亮男人,那能比得上孟老板吗?”
明蓁手下一顿,“上次叫你去打听孟家人的下落,打听到了没有?”
小梅点点头,“嗨,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人。孟夫人坚信孟老板没死,一定要等在洛州。可惜没了入项,没钱付房租,很快就被赶走了。孟夫人开始还日日去老房子那里等着,怕孟老板回来了找不到她。后来她总去,惹恼了那新房主,叫人驱赶。拖人的时候,孟夫人受了点伤,接着大病一场,一直卧床到现在。还好有个豆芽菜似的小丫头跟着伺候她,和她相依为命,否则真是要没命了。”
“没叫她们知道你的身份吧?”
“没有,我也不会傻兮兮的说自己是明家人呀。就找了个大夫去给她瞧瞧病,然后放下了点银子就走了。唉,真是怪惨的。”
明蓁揉好了手腕,打发走小梅,端着东西下了密室。这回铁链只是微微响动,接着就安静了。明蓁放下托盘,“过来,吃饭了。”
孟小棠本是侧身而卧,这会儿才转过来,挣扎着坐起身。被子滑落,露出单薄的身骨。他伸手正要去端碗,明蓁忽然把托盘推远到他够不到的地方,“怎么,这才多大会儿就忘了规矩?”
她仔细端详着孟小棠的神色,但没看出任何端倪,脸上连那份隐忍都看不见了。也不知道是真的被她驯服了,还是更能忍了。
“谢……主子赐饭。”他垂着眼睫轻声开口。
明蓁哼笑一声,这才把饭推过去。今日仍旧是白粥,不过加了些有营养又好消化的东西。尽管饿了这么久,孟小棠吃东西的样子还算斯文,不招明蓁讨厌。
明蓁等着他吃饭的时候走了一会儿神,等回过神来,孟小棠已经吃好了东西,又规规矩矩躺回床上。明蓁却将他被子一掀,“吃好了就换药。”
棉被之下,寸缕未着。孟小棠的脸由白转红,唇动了动,逼着自己拿出个服软的声音。只当是做戏给恶鬼,反正他是唱戏的,最会演戏。“主子……我可以自己来。”
明蓁偏不,伸手扯掉了旧绷带,重新敷药盖上干净纱布。她脑子里忽然闪过沈彻的上身,再看这小戏子,也太瘦了。养胖一点大概能好看些吧?
有一道伤口一直延伸到他腰腹边缘,明蓁瞧着他那羞答答的模样就烦,指腹恶作剧般轻轻一划……孟小棠拼命忍着不适,身体却本能地有了反应。他痛恨自己,怎么可以对这恶妇有反应!
明蓁觉得有点意思,一把拽过他握成拳的手。孟小棠不想让她看到他的掌心,下意识想往回撤。但他现在虚弱不堪,还是叫她掰开了手。
那掌心内,久未修剪的指甲深深扎进肉里,扎得一片血肉模糊。真是能忍人所不能忍啊!想来他只要是有能力,怕是要千刀万剐了她。但她一点都不生气。明蓁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一见他,就想往死里欺负他,仿佛骨子里全部的邪恶,一看到这个人就全给释放出来了。她是真好奇,一个人的忍耐,是不是真的有限度?她从没觉得自己在虐待他。孟小棠自己闯进来,自不量力地想同她过招。所以,现在这变成了一场游戏,她一定要分出胜负的游戏。
孟小棠等着她的“惩罚”,但明蓁挑唇一笑,拿了药给他掌心也上了药。又用小剪刀把他的指甲全给剪了。“爷都忘了,指甲长了也能变成凶器。”
孟小棠感觉到她似乎心情不错,所以只要不惹怒她,今日应该不会再被欺辱。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其他的,先要把伤养好,好好吃药、好好吃饭,才有逃出去的可能!
明蓁对这干巴巴的身体也没兴趣,今日心情好,真就去找了件还没被祸害的曾少铭的衣服扔给了他。
虽然一动就会牵动伤口,孟小棠还是咬牙忍着痛穿上了衣服。他终于找回了一点作为人的尊严。
“你要是不听话,就还把你的衣服剪掉。”明蓁恐吓道。
“……不敢。”
明蓁小时候也爱过那些毛茸茸的宠物,可惜养猫被猫抓、养狗被狗咬,她便恨起这些没良心的畜生来。眼前的人让她找回了点养狗的乐趣,只要他不咬人,她是不介意好好对他的。
明蓁到桌边拿了剃刀,本想着让他自己把脸收拾收拾,可一转念,万一他趁机割了自己的喉咙可怎么办?于是施施然坐下,“你那头发臭死人,爬过来,我给你理理毛。”
孟小棠先是浑身一僵,接着颤颤巍巍下了床。如跪行在钉板之上,万箭穿心。他缓缓爬到明蓁面前。明蓁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脸,“乖。”然后拿起剃刀贴着他的脸左右比划。
明蓁盯着他的眼,将他细微的表情都收进眼里。孟小棠垂着眸子,那睫毛长而卷翘,眼角微微下垂。好一双含情目啊。是不是戏子们都长着这样一双勾人眼呢?当初的二姨娘,是不是也迷失在这样一双眼睛的凝望里?
肥皂泡涂满了半张脸,头一回用剃刀,她是连果皮都没削过的人,更何况刮脸?没两下,就割破了皮。明蓁吐了吐舌头,“呀,破了……对不住,爷第一次刮,手生。”
话虽如此,声气里没有半点歉意。在孟小棠这里,只当作她的故意折磨。他早恨自己的这张脸,就此毁了吧,他不要了!若上天能重来一次,他宁可要一张凶神恶煞、让人望而却步的丑陋面孔。
明蓁很仔细,像在刮自己的胡子。她可以处处像男人,可有些东西,没有就是没有,不是就是不是。她不是男人。二姨娘说,“你要是男孩,我也就有指望了。老爷身体不好,谁晓得能活多久?我早晚死在大太太手里。等你出嫁了,我指望谁去?”
如果她是男孩子,二姨娘就不会丢掉她吧?
白净的一张脸露了出来。明蓁是能分辨美丑的,她爱美,也爱美人。孟小棠披头散发地趴跪在她面前,叫她动了一点怜香惜玉的心。要是个女孩子多好,她会好好疼她。要是想唱戏,她就捧她成天下第一角;要是不想唱戏,就养在宅子里,让她吃喝玩乐。谁敢对她动邪念,她就揍得谁跪地求饶……
他脸上那道伤口还在渗血,明蓁拿了药给他敷上。轻轻吹着伤口,“疼吗?”
孟小棠有点跟不上她那喜怒无常的性子,斟酌了半天才说:“……疼。”
“那爷下回小心点。”
孟小棠微微抬了抬眼,不理解她此时脸上漫着的柔情。明蓁又拿起梳子,可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是无论如何都梳不通的。索性咔嚓咔嚓全剪了——这样也好,干净利落。就算他逃出去,没辫子也会立刻被抓回来。
她剪完头发又给他洗干净,用梳子给他梳了个洋人的油头。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端详了片刻,很满意自己的手艺。这要是穿上了西服,那就更洋气了。
头发干了后变得很软,让她想起小时候抱着狗的感觉。冬天怕冷,那会儿她自作聪明把狗放进被窝里暖脚,结果就被狗狠狠咬了……她见过那男人捧着二姨娘的脚,亲得如痴如醉,也像条狗。
明蓁忽然恨意翻涌,往椅背靠过去,伸出脚放到他头发上,轻佻地来回地搓动,像在丝绸里摩擦——他乖多了。
明蓁的目光毫不遮掩地盯着对面的人,尽管小戏子将怒火隐藏的很好,但脸上还是浮现了红晕,接着脖子、耳朵都红了。所以仇恨是可以隐藏的,愤懑是可以吞下的,羞涩却难以被理智控制。
明蓁玩够了,又用脚尖抬起他垂下去的脸,“爷今天又伺候了你半晌,来,给爷唱一段。”那戏谑的语调,同戏园子里的浪荡子没有两样。
孟小棠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到几时。他忽然向明蓁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那刚才还静若死水的双眼,此时明光闪动,满是对命运的不屈。真叫人稀罕啊。
他凛然道:“孟小棠可以不要脸面,可以跪五爷。虽然世人都瞧不上唱戏的,但孟小棠是梨园子弟,不能这样跪着唱,不能辱没了祖师爷!倘若五爷相逼——”他忽然伸手把碗拿了往地上一砸,抓了一把碎瓷片就要吞下去!
明蓁一直留心着他的动作,见状立刻抓住他的手。尖锐的瓷片瞬间就扎进她的手里,她也顾不上,掰开他的手把碎瓷片给抠了出来扔远了。
“爷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明蓁站起身,扫干净了瓷片,拉过他的手,蘸着血在他掌心里写了一个字。她手指上的血也渗出来,滚了下去,和他的血混在了一起。
孟小棠不明所以,望着她。
“是你娘的住处,一共八个字。什么时候爷高兴了,就写一个字给你——你可得好好表现呀。”说着还在他头上拍了拍,然后笑盈盈地带着东西走了。
孟小棠等了一会儿,确定她不再下来了,方才挪到床边,从床脚后捡起一片瓷片,是刚才趁她不备时用脚悄悄推过去的。他慢慢扶着床站起身,他看着那锋利的断口,想象着割断那恶妇脖子之时的痛快。等到他有了力气之时,就是和她同归于尽之日!
他藏好了瓷片,开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寻找可以开锁的工具。
明蓁这夜睡得并不踏实,脑子里乱哄哄的,天没亮就起来了。她以为自己起得够早了,结果小梅道:“那保镖早起了,在院子里打拳呢。”
明蓁想,昨天伤成那样了还打拳?继而又想起小戏子那身板,难怪人家说货比货要扔。她略想了想,叫小梅多添了些补品。
今日明蓁没心情到处乱跑,看了芳菲后就回了明府,安安静静待了一日。怕小戏子饿出毛病来,又跑回去一趟,弄了一堆干粮到密室里,这样一时半会儿不回来他也死不了。
沈彻果然十分称职,只要她出门,便寸步不离地贴身护卫。明蓁对他虽没了开始的敌意,但他跟在左右,莫名让她感到不自在。明府规矩大,外男不能进后宅,保镖也不行。明蓁自己都没意识到,为了躲这个人,她竟然老老实实在府里待了几日。
明太太听闻五小姐在府里,便唤她过去听训。明蓁见太太要穿女孩衣裙,不能摆爷们的架子的。明太太看她,芳华少女,低眉顺眼,看着也规规矩矩,谁晓得会有那样的癖好。
说来说去,说的还是明蓁的婚事。明太太可不想让她在家里当个老姑娘给自己添堵。明家大爷的两个女孩,过了十三,眼瞅着快要说亲了。明太太一心想早早把明蓁打发了嫁掉,省得影响府里的小辈。
不管明蓁怎样声名狼藉,总归是总督大人的千金,八字又好,模样也算齐整。当地的就不做多想了,明太太私下里七拐八绕,还真踅摸到西北颖州的一家远亲。那户人姓关,虽然家中没有在朝廷里做官的,但在当地也是数一数二的富户。
关大少去年死了少奶奶,正想找个八字旺的续弦。两厢一搭线,关家找人合了八字,十分满意。正好那关大少爷同关夫人去京里省亲,半月后归乡,顺路会绕到洛州一趟。明面上说是来拜访明太太,实际上是想亲自来相看相看明蓁。
明蓁听罢,不恼不气,只笑着道:“按说一切都该听父亲和母亲做主,可女儿与曾家毕竟还没有正式退婚。一女许二家,到时候总不好交代。”
明太太颇是不屑,“曾家已经登报同四少断了关系了,你这个未婚妻,自然就不作数,不过是快近年关,各家都忙。曾家理亏,他们说了,放过的定也不收回去了。我自然也不会霸占小辈的东西,都给你留着权当给你添箱了。至于退婚启事,这边等关家相中了,老爷就会登报。”
明蓁气鼓鼓地出了门,简直被曾少铭摆了一道。她可没打算嫁到颖州去!事到如今只能叫曾少铭赶紧和她把亲事办了。但无论她怎样找都找不到人,芳菲也说自从上回一别,再没见过曾少铭的人。
明蓁无法,只得去问沈彻。沈彻却道曾少铭的下落他并不知情,但愿意替她打听一二。明蓁在焦急里熬了四五日,沈彻才带来一个消息,曾少铭竟然东渡扶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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