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第八章 未必明朝风不起
五月癸未,上奉太皇太后避暑古北口。
六月十九日巳时,皇贵妃佟佳氏生下了小公主。
内务府总管图巴用红纸缮折,“奏文喜信”:“六月十九日巳时皇贵妃诞育公主。据顾太监、大夫们讲,皇贵妃身体安康,公主安好。”
数日之后,玄烨行至拜察河洛接到了这封缮折,他当下就通知了太皇太后和太后,众人十分欢喜。
但是此时,远在北京城紫禁城里的宁德却愁眉不展。
小公主病了,病得十分厉害。
自温贵妃和宜妃离开后,佟贵妃便将打理后宫之权暂时交给了宁德,一时忙得宁德也是手忙脚乱。只是她不愿像佟贵妃那样劳心劳力,如今心里头还是顾念着肚子里未满六个月的孩子,因此只是考虑了一下便奏明了佟贵妃请了惠妃过来帮忙,一时两人合力倒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也因此事无形之中和惠妃拉近了关系。
自佟贵妃产下小公主,宫中报喜、洗三、开奶、响盆、上车日等仪式一个都不能少,乳母、宫女、太监的调换等事项,宁德都要亲自过问。好不容易那一晚忙完得早,她便休息了,还没躺稳,突然被琉璃重重的敲门声惊醒。宁德披了衣服起来,却见琉璃身后站着承乾宫的宫女紫藤,一脸的惊慌,急得说话都发抖,“德妃娘娘,太医让我赶快来报您,主子生的小公主今晚突然发了急症,他们一时也诊断不出来到底是什么病。只是小公主此时的呼吸已经非常微弱,张太医说得不清不楚的,听语气怕是挨不过今晚了。主子那里,奴婢们还不知道怎么回,还请德妃娘娘快过去看看吧!”
宁德大惊,怎么会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呢?她来不及梳妆打扮,只是随手挽了个发髻,披上外衣就走。
宁德一路走,一路回想起一年前长安离开的那天晚上,自己不过是小憩了一会儿,一觉醒来孩子竟然没有了。谁能料到就那么一小会儿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有时候人的生命竟脆弱到了如此的地步吗?
一到承乾宫,灯火通明,宫人、太监走马灯似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慌乱地进进出出。张太医得到禀报知道是德妃娘娘来了,立刻从屋子里迎出来。
如今皇上、太皇太后和太后都不在宫中,佟贵妃又刚产下孩子还在坐月子期间,宫中之事,事无大小都是宁德在着手处理。如今见德妃娘娘到了,不管结果如何,张太医无形之中如见到了主心骨一般镇静了许多。
宁德径直问道:“小公主怎么样了?”
张太医听到此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公主,这病来得极为凶猛,微臣无能,一时和众位大人商量了,也诊断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尽力而为了。不过小公主贵为龙脉,自有神灵庇佑,日后之事非臣等能够断言的了。”
宁德见他如是说,心中一片冰凉。当日佟贵妃产下小公主的时候,她把孩子抱在手里就隐隐有些不安了,这个孩子体弱瘦小,抱在手里轻若柳絮,响盆的时候,哭声微弱到几乎听不到。
佟贵妃产子的年龄比起她人已经大了很多,而且又是第一胎,生产时也不是很顺利,早些日子就有滑胎的迹象……老天爷竟要如此残忍吗?先是夺去了她的孩子,如今难道还想让佟姐姐也遭受与自己一样的痛苦吗?
史书载:七月,车驾次胡图克图,赐随围蒙古王公冠服,兵士银币。
刚刚听到随行的太医来回,温主子和宜主子都怀上身孕了,玄烨眉眼间尽露喜色。每一次带妃子来蒙古似乎都有意外的惊喜,先是宁德,如今海澜珊和纾毓都双双怀上孩子,太皇太后和太后在蒙古科尔沁的族人面前脸上有光,都是笑意盈盈的。纾毓风风火火的性子他很欣赏,只是这些年自己虽然多有宠她,但是总归还没能让她再给自己生下个孩子。五阿哥胤祺,因为当年宜妃的位分不够,因此孩子被抱到了太后那里抚养,如今胤祺与宜妃生疏得很。玄烨一直想让宜妃再为他生一个孩子,也好一解当年宜妃的心结。
至于海澜珊,她一直十分乖巧,善解人意,与逝去的孝昭皇后更有几分相像,人也年轻,自己便多宠了她一点儿。如今她也怀上了自己的孩子,玄烨心底竟是十分的欣慰。等自己回去,赫弦给朕生的小公主已经满月了吧,宁德又有了孩子,如今纾毓和海澜珊也都怀孕了,等孩子都生下来了,这宫里又该热闹了吧。
他正想着,突然听到帐外的侍卫禀报:“皇上,宫里的急件。”
玄烨抬起头,道:“进来吧。”
侍卫低着头,弓着身子进来,把信封递过去。玄烨拿了开信刀亲自打开,把缮折拿出来,读了两行便脸色铁青,报皇贵妃的小公主于十日之前就殁了。
七月甲午,玄烨匆匆结束了漠北之行奉太皇太后还宫。
自从玄烨回宫以后,佟贵妃也慢慢地从丧女的悲痛中走了出来,宁德自然立刻就把协理后宫之权交还给佟贵妃。宁德有了自己和佟贵妃的前车之鉴,如今对肚子里的孩子不敢有一丝怠慢,虽然说有明月池的那个吉兆,但总想着:“过分小心,一千次也不打紧,莽撞大意,一次也太多!”
只是宁德每次去看望佟贵妃总觉得她和过去有些大不一样,至于是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从小宝子那边传来的消息却是佟妃娘娘自诞下小公主之后未得安生调养,又因为过分伤心,所以怕是日后要落下病根的。张安奉对此也很担心,劝娘娘少操心些琐事。只是佟贵妃似乎不想将此事报知皇上,嘱咐他不要多言,仍旧硬撑着理事。
宁德心中戚戚,怕佟贵妃又要走上孝昭皇后的老路,但是苦于此中内情不便于说出口。佟贵妃丧女之后,情感一时无法宣泄,也只能寄托于这“权利”二字上,夙兴夜寐,好让自己忙得没有时间思考回忆,稍稍减免痛苦,却无异于饮鸩止渴,到头来却伤害自己更深。她也曾管过后宫里头的账,就比如说今年翊坤宫虽然在明账上报的是共存银三十余万两,但实则经过康熙十八年后的地震重修,亏空吃了不少,若是哪一天太皇太后或是太后要查账的话,只怕佟贵妃未必说得过去。
宁德也暗暗替她着急,不知道她该如何是好,而且现在宫中有三个妃子有身孕,亦是责任重大。新人入宫多年,趁着这几个月,宫中的权妃待产的待产,坐蓐的坐蓐,正是她们新人出头的好机会,宁德心中惴惴,不知这几个月一过又会有何人能春风得意。
储秀宫。
日幕西移,映得院中的花木影子慢慢拉长,花荫随着清风摇曳生姿。
宜妃把目光从庭院里移回来,看着面前的那个人,目光流转,“今年的花倒是开得特别艳,往年这时节哪里还有这等姿态!”
成嫔金萱也转过头去望了望那簇开得娇艳的紫薇,笑道:“自古花无百日红,姐姐这边的花倒是有些禀性,生的就比别处强些。”
宜妃低了头,“到底还是要败的。就好比这院子里春有桃花夭夭,夏有映日荷花,秋天又有那丹桂飘香,冬日里还有腊雪寒梅,四季总不能让你一人独占鳌头的。”
被她这么一说,连成嫔也有些感伤,微微叹道:“姐姐说的是。”她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不比姐姐又有了身孕,如今我就是想见皇上一面也很难了。”
宜妃听了她的话,似乎是要扫除刚才一时的不快,轻快地抬起头,握住她的手道:“瞧你,不是在讲花吗?何苦扯到这些不开心的事上去啊!前几日见了那些新晋的小主,倒是想到我们当年了,也是这般透着灵气的。不过再怎么水灵,那一股热情劲迟早也要过去的,妹妹不如放开了。”
成嫔金萱听了宜妃的话,抬起头向她感激地笑了笑,接着宜妃的话题说下去:“说到水灵,这一届的秀女中还真要数那个章佳氏,原本瞧着倒还罢了,如今竟是越长越出众了,怕将来也是个不安分的!”
宜妃笑笑,“这几个人中,倒是那个万琉哈氏算是最平庸的,但她有那个人罩着,以后的出息如何也说不定。只是可怜了那个袁氏,既没有靠山,亦没有相貌,连性格也是平平,难有出头之日了。”
成嫔见她指了指东边,明白万琉哈氏算是入了佟贵妃的眼了,因而笑道:“那丫头倒是像她的样子,连性格也像,如今又和她住在一起,难为她找到个那么像的人,不过想要拉住皇上怕是不够的。”
宜妃的嘴角轻轻扯起,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讥讽,“那可不一定,皇上兴许就看腻了那些自作聪明的人做出的样子,正喜欢个心思单纯的。皇上的心思我们可猜不准,也不敢猜。人各有命,她们承乾宫的事,我可管不着,如今就看她们各自的造化吧。你别看我们的佟妃娘娘一副老实可欺的样子,若真的如此,你以为她凭着家荫就能坐上这个皇贵妃娘娘的位子吗?那可是多少双眼睛都盯着的油锅,烫得很也难做(坐)得很!”
承乾宫。
万琉哈氏阿灵宝正闲着无事做做绣活,突然看见秋杏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喘着粗气道:“小主,小主,快准备一下,刚得到的消息,皇上要到御花园里小坐,那边刚备下。佟妃娘娘身边的珍珠吩咐奴婢赶快来通知小主,这可是一个大好的机会,要不是侍寝,哪里能那么容易见到万岁爷啊?”
阿灵宝放下手中的针线,赧然道:“妹妹那边呢?她知道了吗?”
秋杏急道:“我的小主啊,这事人家珍珠可只告诉了我一个人啊,知道的人多了反而不好。”自己的这个小主,忠厚老实到这种程度,秋杏只有吹胡子瞪眼的份儿了。
阿灵宝摇了摇头,“妹妹那里每次有了好吃的,都不落下我,这样的好机会我也该叫上妹妹的。你去西殿也通知妹妹一声吧,我们穿戴好一起过去。”
秋杏心中暗暗嘀咕:这吃食怎么能和见圣驾的机会相比呢!但是既然小主这样说了,秋杏也不好再明着劝,她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口中道一声:“嗻。”打了帘子出去。
不多时,就看到秋杏踏着步子回来,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看到她这样,阿灵宝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小主,奴婢去回了,只是福凝小主说她身子有些不舒服还是不去了,让小主您一人快去吧,别再耽搁了。”
阿灵宝听了急得站起身来,“妹妹病得厉害吗?要不要我过去看看?”
秋杏连忙拦住她,“小主,奴婢见福凝小主哪里像是病了,脸上红光熠熠,精神别提有多好了。奴婢瞧着她就是不愿和您一道去见皇上,您别多心了,快换衣服准备吧!”
阿灵宝有些迟疑,“妹妹为什么不想见皇上啊?”
秋杏撇了撇嘴,“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小主您可抓紧点儿别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
阿灵宝歪着头,默然想了想,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如此了,秋杏帮我梳头吧。”
秋杏眉开眼笑道:“嗻。”
西偏殿。
洛儿待秋杏走了,才向福凝问道:“小主,刚才那么好的机会,您怎么就不和阿灵宝小主一道去呢?”
福凝抿嘴苦笑,“那是人家愿意成全姐姐的一片心意,我不是个有福之人,何必去搅这浑水。姐姐是个心思单纯的人,她一个人去就好了。”
洛儿站在身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说到底这院子里的两位小主都太善良了,一个知道了那么好的机会还巴巴地让人来叫,另一个却为了成全别人,宁愿委屈自己躲在房中。这又不是请客吃饭,自己做了那么久的宫女何尝见过你推我让的小主?真不知道该赞她们善良还是替她们担心。
福凝在内屋里又坐了一会儿,出门透气的时候看到东边的角门开了,知道阿灵宝已经出去了,于是回身换过洛儿,“屋子里憋气,你陪我去一趟永和宫吧。上次德妃娘娘派人赏的几匹料子我收了还不曾去道谢,于礼怎么说也要过去坐坐的。”
洛儿在廊下听了,福了福,“哎,小主的主意好,是该去走走的,整天关在屋子里没病也该憋出病来了。”
福凝笑了笑,没有做声,又想起空着手去永和宫见德妃娘娘似乎不太好,自己虽然只是一个连封号也没有的庶妃,德妃娘娘也不会在意自己有没有回礼,但是心意上总是过不去。于是她记起前几日佟妃娘娘赏的桃仁,于是让洛儿包了,拿在手上往永和宫去了。
两人到了永和宫,又是琉璃迎到了门口,见到福凝却是一脸遗憾的样子。因为福凝现在还是个没有封号的庶妃,琉璃只是请了个双安,笑道:“小主来找德主子啊!真是赶得不巧,主子去了慈宁宫,到现在还不曾回来。小主要不进来先坐坐,主子一大早去的,想来现在也快回来了吧。”
福凝想来想,既然都来了好歹也见德妃娘娘一面再走,回去也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还不如在永和宫里等着,于是道一声:“打扰了。”跟着琉璃往里面去了。
进了暖阁,她看到榻上的案几上还摆着一盘下到一半的围棋,上面用轻纱蒙了。左边的榻上横放着一个明黄色的软垫,定是御用的。想来是皇上和德妃娘娘刚在这里下过棋,还来不及收拾,也有可能是他们下到一半,因事阻了,抑或就是个残局,依旧放着,等有空了再继续下。
琉璃请她在下首坐了,管茶水的宫女依着规矩先奉了茶,外边隐隐约约却传来了几声嘈杂。琉璃听到先皱了皱眉头,她如今是永和宫的管事姑姑,永和宫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要顾着。宁德又有了身孕,因此她便想出去看看,只是看到福凝一个人在此,下面的宫女眼生,论资格倒不好与这位小主搭话,颇有些不便,不由得犹豫起来。倒是福凝先瞧出了她的顾虑,浅笑道:“不碍的,琉璃姑姑若是有事便先去忙吧。”
琉璃本想还要推辞的,但是听见门外的响动又大了些,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福凝小主在永和宫也是常来常往的,身份上还是佟贵妃的人,德主子又素来看重她,想来留她一人在此应该也没什么关系。于是琉璃欠了欠身,告一声,“怠慢了,您且宽坐,奴婢出去瞧瞧这些狗崽仔又惹出了什么幺蛾子!”纤腰一扭,她便转身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福凝抿嘴先笑了,原本还觉得有些拘束的,但是自从侍寝之后,留在宫中的日子慢慢久了,也渐渐习惯起来。更因为德妃娘娘本来就与佟妃娘娘交好,所以常常见着,后来又是德妃娘娘帮着佟妃娘娘处理后宫事务,自己和阿灵宝有事常要麻烦德妃娘娘。她是个好脾气的人,常邀自己过来坐坐,因此自己与永和宫的人也熟络了起来,不过也仅限于几个头脸宫女,此刻琉璃走了,身边服侍的小宫女却眼生得紧,垂了头,谨小慎微的样子。
枯坐了会儿,琉璃还没回来,福凝想着怕是那边的事也棘手,因着无聊,一时好奇,站起来,便想去瞧瞧皇上和德妃娘娘下的残局。自己在府中,常看着哥哥们跟着师傅学围棋,听说这是他们汉人里顶风雅的趣事,便央了哥哥来教,不过也是三脚猫的功夫,连几个哥哥都不屑于和自己下。因此只是手痒,也没有法子,只好丢下了。刚才她见到棋局就想过去看一看的,只是琉璃在此,有些不好意思,如今琉璃也不在,她便兴致盎然地走过去,细细揣摩。却是一个千层宝阁势,似乎自己在阿玛的《忘忧清乐集》里见过,一时又想不清楚,只是一劫套一劫,气中有气,精妙无比。
她正看得入神,不防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嗓音,“可懂围棋吗?”
福凝立刻转身,迎面便对上了一双精湛的乌眸,目光深邃,仿佛永远也望不穿。
是皇上!福凝几乎就要叫出声来,不是说皇上去了御花园吗,怎么到这里来了?难以抑制的激动一下涌上心头,她涨红了脸,想起宫里的规矩,便先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叩首请安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烨扶起她,轻笑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规矩,起来吧。”
玄烨转身随手揭去盖在上面的青纱,背对着福凝漫不经心地问道:“刚才朕看你一直在盯着这盘棋看,你还没回答朕呢,懂下棋吗?”
福凝站在玄烨身后,听到皇上问话,福了一福,躬身回道:“回皇上的话,在家里学过些皮毛。”
玄烨转过身来,盯着福凝笑道:“你又何必如此自谦,既然你也懂得下围棋,德儿不在,你便和我下完它吧。”
福凝诚惶诚恐地道:“奴婢不敢,这是皇上和德妃娘娘的手谈,奴婢愚钝,身份卑微,不敢僭越。”
“不敢僭越,却有胆量忤逆朕的意思吗?”
福凝听着皇上的语气略有不快,心中不由得惴惴不安,不知所措。在宫中待久了她也不像刚入宫时那样莽撞,知道以自己如今的身份贸然和皇上下棋那是破坏规矩又遭人嫉妒的事,更何况还是在德妃娘娘的宫里,只是……她又抬头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面前的皇上,小脸忽然涨得通红,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奴婢遵旨。”
福凝移步上前,不敢与皇上同坐,只是战战兢兢地立在横榻上的一边,自己执了黑子。
玄烨笑了笑,和她下了几手,方才悠然道:“还说略通皮毛,你这几路棋下得就比你德姐姐当年好,这围棋还是她入宫之后,朕亲手教她的。”玄烨想到还是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与宁德初识耳鬓厮磨的旖旎风光,嘴角不由得露出些淡淡的微笑。
如今暑气未褪,还有些燥热,窗外鸣蝉聒噪,让人不免有些烦躁。永和宫里却分外清凉,四周下了竹帘,既挡阳光又透气,略微透着些光影进来。房子四角都摆上了一盆盆往外透着凉气的薄冰。
一时屋里只听到静静的落子声,不闻人语。
却说宁德从慈宁宫里回来。轿子刚在永和宫的门口停下,就看见琉璃站在日头下,一脸焦急地向自己这边张望,见她回来了,立刻跑过来,急道:“主子,那福凝小主来了!”
宁德径直往里走,却不去看她,只是笑道:“她也是经常来的人了,怎么今日你竟惊慌成这样啊!”
琉璃面露难色,她看了看永和宫的内室,靠近宁德两步,倚着她的身子轻声道:“主子,皇上也来了,如今正和福凝小主一起在暖阁里头。”
宁德的脚步有些凝滞,她呆了呆,随即恍然应了一声,继续往里走,只是故意放重了脚步声。到门口时,她看了一眼琉璃,道:“你先通报一声吧。”
琉璃一刹那间,似有神助,突然明白了宁德的用意,于是卖力地扯开嗓子朝着内室禀道:“德妃娘娘到。”
宁德从身边的一名宫女手中接过茶盘,亲手端了两盏茶进去。
玄烨和福凝听到禀报声,不由自主地都停了下来,福凝更是立刻退到一边,拿着帕子,见德妃娘娘进来,立刻躬身请安,“德妃娘娘吉祥。”
“吉祥。”宁德微笑着叫起,走到凉榻边,欲将托盘中的茶盅放在茶几上。玄烨坐在一旁却伸手接过了,略带埋怨地说道:“怎么还要你亲自做这事,奴才呢?仔细不要磕着。”
宁德先笑了,“哪有那么金贵,太医也叫我多活动活动,整日躺在床上安胎,安得骨头也酥了,只是一杯水的事,能伺候得了皇上也是臣妾的福分。”
宁德随意看了看摆在案几上的棋盘,笑道:“原来皇上刚才是和妹妹在下棋来着,倒是坏了你们的雅兴。没料到妹妹原来也是个才女,改日再过来,我也想同妹妹好好切磋一下呢。”
福凝羞红了脸,低了头,“是福凝班门弄斧了,让皇上和德妃娘娘见笑了。”
宁德见她说得腼腆,便不欲在这件事上深究下去了。自从进宫自己就明白皇上是天子之尊,三宫六院,佳丽三千,那是祖宗订下的规矩,历朝历代都是这样过来的,皇上不是自己的夫君而是天子,自己不能也无权去阻挡些什么。只是心中絮絮所念,仍不能完全释怀,所以宁可眼不见为净,求得心中的那一份小小的安逸。
她撇开心中的念头,指了指案几上的茶盅道:“妹妹尝尝这个吧,知道你们畏热,夏天不爱喝茶,特意让人刚榨的瓜汁。”
福凝立刻起身接过,谢了恩,果然白色的茶盅捧在手里也透出一股凉意,忙不迭地夸赞了一番,看皇上和德妃却仍然喝着热滚滚的茶水。
宁德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笑着解释:“皇上通医道,向来不主张吃生冷的东西,因着他又是个热底子,冷食性热。而我如今也有身孕,倒不能不小心,不然我就陪你一同喝瓜汁了,天这么热,谁爱喝那腻腻的茶水。”
话音刚落,宁德看见一旁同坐的玄烨望了她一眼,唬得宁德把下面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抚着隆起的肚子轻笑。
福凝静心听了,不敢插话。上头的两位又谈了些琐事,说是琐事可是听了里面似乎又含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玄机。两天前,恭亲王的大福晋进宫来了,正好在慈宁宫里遇见德妃娘娘,恭亲王的大福晋为人大大咧咧,素来没有什么心机,太皇太后却是很中意这个孙媳妇,因此和宁德也很熟络,两人碰到了却是扯了好一阵的家常。
如今,福凝听着却断断续续地见提起台湾郑氏之数言,只是不明白前因后果,听过也就罢了。榻上的两人都是和和气气地说话,似乎是大福晋唠叨了一些朝廷上的政事,如此一来,有意无意间,皇上总是要过问一下的。
她正理出一些头绪,看到皇上却起身,笑着对她们两人说:“朕还要去南书房一趟,你们姐妹先聊聊吧。”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德妃脸上并不见有任何异色,只是仍旧由琉璃搀着和福凝一起跪安。
康熙走了,福凝不敢提辞的事,怕德妃娘娘多心,只是一时心烦意乱,不知为何总是没有往日的神气,老是分神去想那刚才和皇上下棋的事,又怕德妃娘娘怪见。只是耐着性子陪德妃娘娘聊了许久,她是一个字也没提刚才之事,自己却不由得有些心虚。
好不容易等御膳房的人传膳了,她才匆匆辞别出来。德妃也没有留她,只是笑道:“我这里忌口,就不留你了。佟姐姐那里的饭菜一向可口,承乾宫里小厨房做的东西连我也喜欢。快回去吧,自己当心日头毒,别热着。”
承乾宫。
白白在御花园晒了一天,万琉哈氏回来的时候脸已经被晒得通红,饶是阿灵宝性子那样好的人,顶着重重的锦衣华服在大暑天里晒了一天的太阳,想来心情也不会太好。
她刚进内屋就忍不住一把扯落头上繁重的双喜扁方,端起凉茶一饮而尽。秋杏顾不得自己也是口渴难耐,连忙叫人出去烧水煮茶,又张罗着替阿灵宝换下繁重的衣服头饰。等到一切都弄利落了,阿灵宝疲倦地躺在炕上,才听见东边的角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闪进一个浅色的人影,眉眼间皆带着从心底透出的笑意,不是福凝是谁?
福凝看到阿灵宝房中的大门洞开,知道阿灵宝回来了,于情于理都要进去聊几句,于是让洛儿先回去,自己又进了阿灵宝的房中略坐坐。
看着阿灵宝一脸的疲惫,她忍不住关心地问道:“妹妹,见到皇上了吗?”
阿灵宝歪了头,叹着气道:“还是姐姐聪明,没有跟我一同去,不然白白耽搁一天。哪里能见到皇上?有太监和侍卫拦着,哪里轮得着我们到跟前去?等了半天才看见御驾的影子一闪而过,连衣角都挨不到。”
“我们?”福凝有些疑惑,“怎么,去的不止是你一个人吗?还有别人?”
阿灵宝点了点头,“可不是?原来这后宫里消息灵通的人多了去了,翊坤宫里的蓝常在,储秀宫里的常贵人、文贵人也都去了。”
福凝见她的神色有些愤懑,便安慰道:“她们是宫中的老人了,消息自然灵通些,而且你也不瞧瞧她们顶上的主子是谁?如今可好,这彩头任谁也没得着。”虽然存着安慰阿灵宝之心,福凝说出这话时还是不免愣了一下,有些心虚,但是很快又释然了。她并不是存心有意欺瞒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阿灵宝待她的这份情谊弥足珍贵,她看得极重,不想为了此事让她多心。
于是当阿灵宝随口问起:“姐姐,你刚才去了哪里啊?我见你也是刚回来。”
福凝便有心扯了一个看似善意的谎言,“德妃娘娘上次命人打赏的,我还没过去谢恩,今日闲着无事便过去坐了坐。”
阿灵宝没有疑心她,只是笑着道:“如此甚好,还是姐姐有心。”
福凝望着一无所知的阿灵宝有些茫然无措,她咬了咬嘴唇,没有接过话题继续说下去,终究只是寒暄了一会儿就告辞出来了。
到了夜里,敬事房的公公来传旨,皇上翻了章佳氏的绿头牌,召她过去侍寝。
这一来一去,不但惊动了东殿里的阿灵宝,连佟妃娘娘那里也知道了。承乾宫里的人禁不住窃窃私语,明明白日里见东偏殿里的小主去御花园见的皇上,怎么到了晚上万岁爷翻的却是西边章佳氏的牌子?
阿灵宝虽然嘴上没有言语什么,但是秋杏却望见她闷闷不乐地朝福凝离去的方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才转身离去。
秋杏看着心疼,等伺候了阿灵宝睡下,她忍不住悄悄溜出去打探消息。半夜回来却是一脸的愤懑之色,若非见自家的主子睡得安稳,她几乎当场就要发作。这个福凝小主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原来还当她是好人,奇怪呢,为什么那样好的机会她会都辞了不要,原来是自己和小主都错信了她,不知从哪里得来了消息,竟然跑到了永和宫里去丢人,平时还真瞧不出来她是如此有心计!
这一夜,秋杏竟被自己的思绪折磨得不能安眠。若非刚才出去的时候见到了值夜的小太监,听他说起见永和宫里的小宫女雪晴拿了上等的桃仁来分给他们吃,自己也猜不到这其中的隐秘。
永和宫。
送走了福凝,宁德略显疲态地倚在殿外的横栏上,默默不语。
琉璃隔着远远地瞧见了,心中有些惊讶,自己的主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这番何苦为了那个丫头片子只是在皇上跟前下了一盘棋就如此郁郁寡欢。
她忍不住开口劝慰,“主子,今日福凝小主确实是有些过分了,这样不识好歹,但是主子您……”
宁德抬起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有些吃惊又好笑地看着她道:“你莫不是疑心我在这上头吃她的干醋吧?”她忍不住抿嘴轻笑,“在你眼中,你的主子就是一个如此不堪的人吗?我要是嫉妒,那天天还不得嫉妒得疯了去!”
琉璃一时愣在那里,“那主子……您刚才?”
宁德扶着琉璃的手,慢慢地起身,“不相干的,不过是一时悲春伤秋。也不知怎么的,怀着孩子,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她顿了顿,似在替福凝感到惋惜,“那孩子哪里有这么多的花花肠子,今天的事只是凑巧了,连我都不知道皇上今日会过来,她又能从哪里得到消息。要说也只能说是她和皇上投缘,这样也能碰上。我倒是替她担心,这个机缘未必是她有福能享得了的,宫里那么多的闲言碎语,我怕日后传起来,她一个人未必能受得了。”
琉璃舒了一口气,暗笑自己刚才也太小心眼了,总是以己度人,何时才能学得和德主子一般大方得体,观察入微。
她怔怔地出神,宁德往里面走了几步,回身问道:“刚才福凝小主送来的东西,你放到哪里了?”
琉璃立刻跟上去笑道:“是几包桃仁,已经打开放在碟子里了,就搁在炕头上,主子要是闲了,可以拿来当克食吃。奴婢检查过没什么问题,查了一下还是山西巡抚进贡的,大概是佟妃娘娘赏给她们的,如今福凝小主拿了到娘娘这里来做人情。”琉璃絮絮地唠叨,只是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突然记起自己的主子顶不喜欢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于是忙不迭地又加上一句,“不过东西倒是好东西,娘娘大可以尝尝。”
说完,琉璃偷偷地看着宁德,却发现她一直面带微笑的脸不知何时已经沉了下来,心中惴惴不安,主子到底还是怪自己嘴碎了吗?
却见宁德想了想,方才淡然道:“既然已经打开了,就不好再收起来了,你打赏给下面人吃吧。以后凡是山楂、桃仁、板栗之类的东西,你留心点儿,都不要再往我屋子里送了。”
琉璃不解地问道:“主子,这是为何?”
宁德抬起头,淡漠地看了看天边的红霞,垂手立在熏风中,似乎并不是在向琉璃解释,而是自言自语,“那些都是活血之物,虽然无害还是避忌一下的好。”
琉璃恍然大惊,“那福凝小主知道不?”
宁德如常的平静,“我相信她是不懂的,她只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她涩涩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该说她是运气好还是差了,这些无心的举动若是落入别人的眼里就怕是有心为之了。”
琉璃撇了撇嘴巴,似乎满心的不屑,“那也太巧了些吧,好的坏的都让她赶上了。”
宁德有些无奈地笑道:“‘运气’二字本来就是这么玄妙的东西,世事无常,哪里是我们可以预料得了的?”
琉璃一时凝滞,总觉得德主子这话说得甚有禅意,待反应过来还想继续说,抬起头来宁德已经走远了。
天边流云飘忽不定,恰如人生难料。
宁德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适才倒是真的不为福凝一事心伤。自己也说不清,自从那一日在慈宁宫里见到了大福晋,听闻郑克塽已经降了大清,皇上诏郑克塽、刘国轩封爵,实为质子,把一干台湾郑氏子弟都扣在了京城里。那么……那人如今也在京城里吗?
她的心一时泛起些涟漪。曾经以为离开五台山,就把在那里发生过的一切都抛在身后了,用高高的、不可逾越的城墙把那个梦一般,无可循迹的日子留在了五台山渺无人烟的森林里,再也不会泛起波浪。谁承想,那么快,台湾的东宁王国就倒了。只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而今是非成败转头空。
这一切是命吗?
宁德心中戚戚,她只是一个后宫里帝妃,他和她若不是机缘巧合根本就是两个互不相干的陌生人。而如今,郑明虽然和她只有一墙之隔,但无异于天壤之远。这个名字,早该在离开五台山的时候一同就丢在那里了,从此萧郎是路人,更何况还只是萍水相逢,素不相识的“乱臣贼子”。
但这到底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并且印象还是那么深刻,怎么能轻易就忘得了。只是,宁德心里明白,那情愫并非爱意,只是一天之内的生死与共让她一时惊讶,不能自持。要说爱,怕是爱的只是这宫墙之外的声色,风光旖旎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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