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魔法 > 老公的秘密 > 第十六章 前车之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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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睿和律师到家里来过了。

    会计报表,审计报表,公证处的公证,张睿以原财务总监的身份,和两位律师共同主持了这场家庭遗产的分配。按照国家遗产法的规定,在属于魏春风的那部分遗产中,魏家父母应得的份额,通过一张银行卡,悉数呈送到老人手里。

    属于他们的,一定给,别让老人心里扎着根鱼刺似的难受。这把年纪了,受得起争夺遗产的折腾吗?再说了,老两口一辈子习惯了省吃俭用,就是把钱送他们手上,都不知咋个花法,没那个奢侈消费的习惯。省下来的,最后还不都留给魏家这根独苗苗了?金钱、财富,就是浮云,有时候飘到你这儿,有时候又飘到他那儿,最终到哪儿,这不好说。反正到了最后,无论你身家亿万,还是草根百姓,最终都是两手空空离去的,可多数人就是想不开。

    从婆婆的情绪里看,她对这一分配方案和分配结果是满意的。但她没有对儿媳表示出任何感激之意,因为不必,原本就是她应得的。没有通过法律的手段争取就可以顺利得到,只能说明这个儿媳还是通人情、识大理的。通情识理,这是作为儿媳的本分,言谢,未免矫情了。

    这时候魏母的伤已养好,魏父的身体也康复得差不多了,虽然还离不开手杖,可也行动自如,上哪儿去,拄着杖就可以走了,只不过走得慢些罢了。老两口在这儿住得怡然自得,十分享受和儿媳妇、孙子在一起的生活。楼上楼下,互不干扰,进门有属于自己的活动空间,出门有小院,小院外又有园林样的大院,可以说是世外桃源般的居住环境,住起来当然很惬意、很自在。魏母时不时去逛小市场,买那些打折的老年用品,一兜一兜地拎回来,将她和老伴的房间装扮成一个老年人的天堂,大有长久驻扎之势。偶尔回一趟老宅取东西,魏母再看那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家,搬走之前一直是很温馨、很得体的,如今怎么看怎么别扭,从哪个角度看都有些不顺眼,因破败而难以让视觉舒坦,如果再让她回来居住,无疑是一件不堪设想、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能走。走了,看我孙子就不方便了。”魏母说。

    有时,在阳光明媚的天气里,老两口坐在小院的木桌前,你一勺我一勺地吃新鲜榨出来的苹果泥。

    “你尝尝,老伴,特好吃。”魏母挖一勺,递到魏父手里。

    “那当然,我亲手做的,能不好吃?给浩浩留些。”

    “哪能给浩浩吃剩下的,等他回来,我再做一碗新鲜的。”

    早晨和傍晚,公婆常在小区里的人工湖边上散步,两位老人手牵着手,慢慢地走着,朝霞和夕阳里那对相依相偎的剪影,让陈惜惜看了也会心生艳羡:等自己老了,有人会这样和自己相扶吗?倘若春风还在,他能够这样扶着自己的手,一日又一日地重复这份平淡时光吗?腰疼的时候,彼此捏捏腰;肩酸的时候,彼此揉揉肩;就像公婆这样,老了,摔了,走不动了,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做新鲜的果泥,拿勺子挖了递到你嘴边吗?关于这样的问题,她大脑里一直是模糊的。偶尔想到那年自己的丈夫在海边背自己漫步的身影,心里又会猛地生出抽搐般的痛,痛得呼吸都无法畅通。唉,难道,那是特意表演出来的?

    烦。烦透了。烦得胸腔里到处都是噼啪作响却又看不见火星的燃烧物,却不能有丝毫的流露。不能在同事面前流露出来,没必要让敌视你的人看笑话。不能在家人面前流露出来,怕老人替她难受。更不可以在孩子面前有所流露,让天真无邪的孩子莫名其妙地感受你的不愉快。所以只有克制,竭力地克制,尽最大努力和可能地克制着。该微笑时微笑,该说话时说话,该干活时干活,就像什么事都没有那样。

    满腔焦烦烤着一颗心,又不能说出来,不能向任何人流露,这种滋味,真不是一般人所能忍受的。但是陈惜惜忍受住了,并将继续忍受下去。当然,这滋味特不好受,可不好受也得咬牙受着。把所有的烦恼和痛苦都划拉划拉,再仔细挖掘一下,一切不快烦闷的根源,都集中在一个女人身上——周丽倩。李扬的二十万,那不是问题,只要确认了,随时可以给他。自己纠结着周丽倩,难道真的是为了确认这笔钱?不,钱不是问题,张睿说得对:报复。

    要不然,也不会打一个黑底白花的小盒子,托人送到那女人家里去。那个小盒子,是不是有些恶毒了?不,对于周丽倩入侵别人家庭,分割别人老公的行为,自己的回击,也不过如同轻轻挠了一下痒,只是让对方稍稍感受到一点点皮肤的不适而已。

    她感到了不适,不舒服,她坐不住了,不得不主动约见了自己。她不再像第一次那样矢口否认和春风的关系,却对二十万表示一无所知,就像头一次和惜惜见面时一口否认和春风的关系那样。没关系,也不能逼得太紧,得给她时间,给她考虑、反省和权衡利弊的机会。有过一次“小盒子”的事,惜惜充分相信,她不敢再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更不敢抱着侥幸的心理企图不了了之了。

    耐着性子等待周丽倩的消息,等不到却又不得不说服自己继续等的时候,惜惜的焦躁情绪,达到了历史最高值。走出自己的房间,在喧闹中烦;关上房间的门,烦的感觉却没有就此被关在门外,而是在一种入骨的孤独中,继续焦躁着。

    晚上安顿孩子睡下了,陈惜惜靠在床头,翻起一本关于美食的书,尽量让自己转换思维,转移注意力,不去想那些不快。然而总是无法专心,索性合了书,关了灯,拉开窗帘,让如水的月色倾泻进来。

    正辗转着,忽然传来一声手机短信的提示音。拿起来,是张睿。惜惜穿着睡衣,在窗前圆桌边坐了,回复他。

    张睿:“休息了吗?”

    惜惜:“没。”

    张睿:“最近忙吗?”

    惜惜:“还行。我公婆来了,家里挺闹的。”

    张睿:“你心情不好?”

    惜惜:“嗯。”

    张睿:“应该出去走走,换一个环境,心情就不一样了。”

    惜惜:“上哪儿?”

    张睿:“去西藏吧。看看高原上的蓝天,看看藏民的生活,所有在城市里遇到的烦恼都会被滤掉。”

    惜惜:“太远了,暂时没那么多时间。”

    张睿:“那就换一个近一点的地方,一两天就够了。”

    惜惜:“有什么好的建议?”

    张睿:“我现在四川老家,约了几位圈内的好友,他们明天从不同的城市飞过来,做一个小型的聚会,你有兴趣吗?”

    惜惜:“什么性质的聚会?什么理由?”

    张睿:“一周前,家乡发生了特大灾情,二百年一遇的特大暴雨,一个小城市,从头到尾给淹了。一个募捐性质的聚会,我发动的,都是好朋友,还有朋友的朋友。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来。”

    从报纸上看到了这样的报道。真不知老百姓在什么地方触怒了老天爷的神经,春天时南方大旱,旱得庄稼渴死,老百姓四处求水。不料入夏以后,全国各地便陆续传来因为暴雨带来洪灾的消息,先是南方,后是北方,大城市,小县城,此起彼伏,灾情不断。

    之前一直从媒体上看到这方面的内容,看了,心里震一下,转眼就过去了,毕竟离自己太远了,要做的事情又太多,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为离自己很远的事情长吁短叹。此时洪灾的消息从张睿的手机里传到自己眼睛里,仿佛一下子就发生在身边了。

    不知何故,惜惜的心,忽然就给刺痛了。

    几乎没有犹豫,她快速摁键回复:“我去!”

    张睿:“谢谢!”

    第二天恰逢周末,惜惜突然决定去灾区,公婆不免担心起来。婆婆说:“咱捐点钱行了,干吗非跑一趟啊?人家武警去了能扛沙袋抗洪,你这小身板,去了能干什么?吃住都是问题,这不是给人家添负担?”

    这件事上婆婆的立场没什么错,她是拿惜惜当自己孩子了。婆婆又道:“大热的天又大老远的,在家舒舒服服过个周末,出去折腾什么呀?万一出点意外怎么办?”

    惜惜默默地收拾行李,头也不抬,语气不高,但态度坚定,“妈,什么都别说了,我已经决定了,就两天,今天去,明晚就回来了。”

    公爹保持中立态度,“惜惜有爱心,这是好事。不过表示爱心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非得到现场去。你如果不去,这没什么,好容易过个周末,在家好好休息一下,养养神。如果一定要去,那就得做好准备,把这两天吃的用的都带足了,灾难过后的地方,物资是最匮乏的,无论如何,安全是最重要的,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惜惜道:“爸,你放心,和我一起去的还有好几个朋友呢,大家会相互照顾的。”

    “去吧去吧,没见过你这么倔的人,平常看上去挺温顺,心里面的主意狠着呢。”婆婆一看拦不住,赶忙吩咐保姆张罗那些易携易带的食品和水果,以免到灾区饿着肚子。

    早上八点,离家前,惜惜将儿子交给公婆,换了款式简洁的休闲运动装,蹬了方便走路的平跟软皮鞋,一个人背着旅行包,开车去了机场。

    上午十一点半时,陈惜惜在成都双流机场下了飞机,转乘长途汽车,经过两小时的高速行驶,终于来到了那个遭过暴洪洗劫的xx市。

    车站已经被毁了。到处是一尺多厚的淤泥。开往那里的长途汽车,乘客稀稀落落,且都在半道上陆续下了车。在一条只有两车道的公路上,汽车将惜惜带到目的地时,整个长途车上,除了惜惜,只剩两位乘客。这儿是这趟车的终点站,那两位乘客,听他们一路上的交流,都是在外工作,得知家乡的洪灾,临时放下工作赶回来看望老人的。

    一个男人的身影,挺拔地立在公路边。熟悉的身影,惜惜的视线投过去,对方也正将视线投过来。

    是张睿。他在这里等她。这让她意外。上飞机前他给了她地址,原打算直接到驻地的,他在那里接待各地来的朋友,没想他能腾出工夫来接她。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儿下车?”她问他。

    “这是唯一幸存的一条公路,从成都过来,这儿是必经之地。到这儿的汽车,哪辆也进不了站,乘客只能在这儿下。”

    几乎没有多少话,张睿接过惜惜的行李,两个人默默地往市区走去。

    一场特大的暴洪袭击了这个眼前的小城市。

    据气象部门提供的消息,这次降雨是二百年以来,此地区降雨量最大、强度最强、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暴雨。

    暴涨的金河水漫出大桥的涵洞,肆虐地漫出河堤,淹没了一条条道路及步行街,漫过农贸市场,淹过了许多楼房的第三层,把无数条停泊在河岸的船只冲沉,将整个城变成了一座孤岛。全城停水、停电、停气,立在地上的广告灯箱和塑料衣模都被洪水卷走,市场内大雨声、洪水声、叫喊声混成一片。

    洪水冲过最繁华的商业街,家家铺门被洪水冲开,洪水又冲过两米多高的多层货架,大部分商品被卷到外面,而留在商店内的商品却被糊在泥沙中。洪水冲过城里面积最大的商场,撞开了商场的不锈钢门、卷闸门,粉碎了玻璃门,涌进商场的一层、浸泡了二层,货架上的化妆品、鞋子、服装、电器、首饰……全部漂了起来,被洪水从后门卷出商场之外,满大街乱漂。不到半小时,商场内的积水就涨到了两米多深,不仅将上下几千平米的商场灌个通透,还淹没了商场后面的库房。

    商场内各家租柜的店主,坐在楼顶,掩面流泪,失声痛哭。

    各条大道深度积水和数条公路的塌陷,让整个城通往外界的交通中断。有线电视光缆全部处于瘫痪状态,移动信号全部中断,联通信号、固定电话,八个乡镇被中断。十几万居民被洪水围困于楼房的高层和楼顶平台,市委书记和市长现场指挥抢救,公安武警用冲锋舟和橡皮艇帮助危险地段的群众撤离,将被围困百姓疏散、转移到安全地带,并打捞尸体、寻找失踪的群众。

    数辆满载救灾物资的卡车,带着省里面两家著名餐饮企业的爱心,冒雨驶进灾区,这是来自省城的第一批救灾捐赠物资。接下来,一队满载着价值数十万元的大米、棉被等物资的大卡车从省外出发,开往……

    这是一周前,老天所“赐”的、刚刚在这座小城的主城区上演过的真实场景。

    陈惜惜来到之时,全城的抢险工作已经暂告一段落。除了市区部分地势较低的路段和居民区尚存有积水,大部分积水已被排光,有线电视和通讯信号基本已经恢复。

    张睿领着惜惜往驻地走的时候,一路上,惜惜看到,城区的多条街道,残留着洪水退去后积下的泥沙,厚厚的泥沙呈灰黑色,散发着一股股难闻的怪味。走过一个路口时,惜惜不由自主地站住,视线在右边一条小街上稍作停留:整个小街由于地势低陷,此刻几乎被泥沙填住,几辆汽车深深陷入泥沙之中,如果不是那些在外露着的车顶,你不会知道,黑色的泥沙下,究竟埋了什么。而小街两边的商铺、住户的大门,一律被泥沙死死地埋堵了。

    他们的日子,该怎么过?

    一向擅于克制情绪,极少流泪的惜惜,在这一刻,再也没有能力管住自己,刷的一下,泪水夺眶而出。哭出来,终于哭出来了。心里面,原本像一间塞满杂物的屋子,因为杂物过多过挤,让她焦躁、烦恼不堪,现在,一场仿佛刚刚发生过的特大暴洪,此时此刻正从这间屋子里冲过、撞击过,冲破并撞碎了一道道坚固的门,又自行冲出一个巨大的出口,屋子角落的灰尘、湿气、浊物、细菌,甚至潜藏在墙壁皱褶里的蟑螂、虫子、老鼠,都在这一刻,随着她的眼睛,统统哗哗地被冲了出去。

    “市区内并不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张睿说。

    “……”惜惜怔一下,“还有更严重的?”

    “是的,”张睿语调沉重,“距离这儿四十公里的金山乡,是这次灾难中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也是这一次我们要去的地方。”

    “那儿有你的亲人吗?”

    “没有。”

    “父母和大姐一家都在市中心,住在五楼,算是这场灾难中的幸运者。父母有退休金,大姐和姐夫都有工资,和住在低楼层的街坊邻居比起来,他们的状况算是好多了。”

    半小时后,两人到了城区内一个老居民区,在一栋老楼的四层,惜惜见到了四位受邀而来且已经到达的朋友。有三位是张睿的大学同学,当年复旦大学学经济的高才生,一位是张睿当年在上海的生意伙伴,张睿均给一一做了介绍。虽然灾区的现状令人倍感沉重,但他们几个同学相见,气氛十分活跃,话题也不断,尤其在这样的困境中,他们作为社会中强势群体的一员,每在这儿现身一个,便提振一下大伙的情绪。中午大家简单吃了些东西,都是从各自旅行箱里取出来的快餐、点心和干果,凑起来摆了一桌,先填饱了胃,到午后两点左右,先后又有三位张睿的大学同学赶到了。

    “人齐了,”张睿说,“我们这就出发吧。”

    除了活动的主办者张睿,一共受邀来了八个人。一行九人,租了两辆“蹦蹦车”,便往四十公里外的金水乡出发了。

    惜惜和张睿在一辆车里。“蹦蹦车”比三轮车稍强一些,起码是四个轮的,头顶有棚,可以遮雨蔽阳。驾驶室在前,后面是乘客室。乘客分两排,面对面坐着,空间狭小,坐四个人就显得拥挤,加之天热,车棚的门一关,惜惜立即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聚到一起的八个人,看看大家相互交换的名片,除了惜惜是银行职员,其余几位,虽还不能说已是行业精英、业界拔尖人物,但也皆在各个领域,有了一定的事业或成就:证券公司副总,企业经理人,外资银行财务总监,会计事务所董事长……张睿介绍,就是这群人,当年大学里经济系的穷学生,在一起聚餐时,曾发出关于未来的理想和壮志:将来有了钱,我们要做些什么?

    慈善!有人喊出这一口号,于是一呼百应。

    转眼间,没承想“兑现那时的承诺”,竟以这种方式来临了。

    由于道路因素,这种在城市里罕见的“蹦蹦车”,在这儿,成为唯一可以驶往金水乡的交通工具。

    由于金水乡地处一个巨大的深沟里,因此数千村民的家,散落或镶缀在沟两岸和沟坡上,暴雨带来了山洪和泥石流,山洪和泥石流暴发后,沟里的水越积越深,沟坡以及沟两岸的村民拖家带口迅速往高处转移,转移到地势较高的邻乡。

    距金水乡还有大约五公里的地方,由于道路塌陷,“蹦蹦车”开不进去了。一行人下了车,各自扛着行李,徒步前行。

    张睿扛了两个包,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惜惜的。惜惜觉得他负担过重,不忍让他替自己扛,可他根本不容她有任何回旋,不由分说地、霸道地,将她的包扛在自己肩上。炎炎烈日之下,空着两只手的惜惜,走上两步就大汗淋漓,干渴难耐。

    崎岖的小道两旁,大片将要成熟的农作物成为掩埋在淤泥之下的水草;河边猪场圈舍在洪水的侵蚀下,只剩下一个不完整的架构;除了一条武警和救灾人员踩出来的小道,其他路面,淤泥遍地,难以下脚。

    这一路上,不断有卫生院的医护人员抬着一箱箱沉重的药物,徒步匆匆地往前赶;也有一队队武警战士,每人肩扛百斤重的米袋、面袋,以及油桶和帐蓬等救灾物资,急匆匆地往前赶;还有市政府派出的大批挖掘机操作人员和工程人员、道路施工人员,正在挥汗如雨、争分夺秒地抢修通往“深沟”的生命通道。

    路过一个洪水退去后的鸡场,一股腐潮的味道四处散逸,几名干部正与群众一道,在圈舍里忙着用铁锹将快要干裂的淤泥铲入三轮车,一车车往外拉。一旁的卫生防疫人员则在清理完毕的圈舍周遭撒上石灰,进行消毒。

    原本几位一见面就兴奋地拥抱,然后激动地有说有笑、高谈阔论的老同学,这一路走来,神情凝重,沉默无声。惜惜早已汗流浃背,直喘粗气。七月的太阳,刀子一样,毒辣辣的,恨不能从每个人脸上刮下二两油来。为了不拖大家的后腿,惜惜咬紧牙关,沉默着往前赶路。路过一块田地,张睿瞅了一眼惜惜,建议大家停下喝口水、歇歇脚。

    刚站定,拧开一瓶矿泉水,惜惜的视线忽然被不远处的一幕拽去:一位妇女驾着一台拖拉机,陷入田中间的泥潭里。由于泥潭太深,只听马达轰轰地鸣着,拖拉机轮胎在原地打转,刨起的泥土飞起老高,溅在了妇女的头发、衣服和黝黑疲惫的脸上。几位同学和朋友也同时发现了这一幕,不知谁使个眼色,大家二话不说放下手里的矿泉水瓶子,大步流星地奔过去,围着拖拉机均匀分布开,咿呼呀嗨地一起推,拖拉机终于脱离了泥潭。

    “大嫂,刚刚遭了灾,为什么这么急着下田?”一位同学问。

    “唉,这一场泥石流滚下来,家里承包的一百多亩蔬菜,干了整整一季,人的力气不值钱,扔了就扔了,只是可惜了那些化肥、尿素,就一晚上,全给毁了。埋怨老天爷也不是办法,俺和当家的商量了,夏天的损失秋天补,这也算个办法,别人担心后面还会不会有洪峰,还在看、在等,我觉着,这么傻等着,不如早点干起来,如果下一次洪峰没来,种菜的时节给耽误了,荒了地儿,这一家老小的日子就更没着落了。先干着,心里就踏实,这辈子,还没遭过这么大的灾哪,这回啊,总算见识了。不要紧,从头开始,几年前没包这些地呢,一样过日子,洪水来了能待几天?咱有地在,就不怕没活路。”

    “您男人呢?”另一位同学看到妇女驾驶拖拉机,觉得奇怪。

    “当家的去修路了,义务的,村里男人都去了,修好了路,造福村里,更方便咱自己。”

    金水乡中学的校园里,是张睿一行人的落脚地。

    学校在乡政府的旁侧,由于三面环岭,原是“聚宝盆”一样的风水宝地。

    一场洪水,学校整个给吞掉了。

    洪水袭来时,围墙被冲垮,碗口粗的树给撞断了,校园里变成了水乡泽国。四百五十名初中学生被困在宿舍二楼里,没吃没喝,电话打不通,哭声一片,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大雨里,乡党委书记和高校长,立下誓言:生死都和学生在一起!洪水涨到一米高,高校长和几位老师从办公室游到女生宿舍,从二楼破窗跳入,安抚被困学生,帮他们竖立信心,宿舍外的老师们用车轮胎和木料扎成的筏子靠近宿舍,学生们三个一组地往外转移。从市里赶来的救援队伍,摇着木船赶过来,可在距学校百多米远的地方,因一条小巷太窄,木船进不去。情急之下,高校长第一个跳下水,号召教师们在洪水里搭成一堵人墙——让孩子们从我们身上走过去!校长牵头,民警、干部和教职工,手拉手搭了一堵从学校通往小木船的“肉墙”,胆大的孩子从“肉墙”上攀爬过去。来回干了八个小时,截至凌晨两点,一百一十七名女生和三百三十三名男生全部被转移到邻乡安全地带。清点完人数,确定学生一个也没少后,高校长最后一个坐上筏子,就在这时传来噩耗:他八十岁高龄的母亲在邻居帮着转移的过程中,不小心落水,被洪流卷走了。

    洪水退去后,高校长身先士卒,和教职工一起,用了四天的时间,挖了五百多车淤泥,将堆积校园的淤泥全部清除。市教委表示将表彰高校长,但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校舍塌掉了三分之二,价值百多万的电器设备全打“水漂”了。

    “我没有尽到一个校长的本分。”他自责而又痛苦地说。

    校园里搭着大大小小的帐篷,学生们刚刚恢复上课。张睿一行赶到时,孩子们刚好结束下午课,背着书包陆续离校。看着一张张纯真无邪的小脸,看着一双双写满无助和期盼的眼神,惜惜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

    “第一次干这事,”大家聚在帐蓬外的一块空地上,张睿说,“总共向三十位朋友和同学发出邀请,答应来的有十五位,占了百分之五十,随后打来电话、发来短信告知因临时有事或其他原因,不得不取消行程的有七位,最终到现场的,就你们八位贵客了。呵呵,我已经很满足了,知道大家都忙,实话实说,这里面没有一个闲人,可大家还是抽出两天时间,牺牲周末的休息,千里迢迢奔到缺吃少喝的灾区,唉,除了替家乡人向大家说出两个字:感谢,啥话都不说了。”

    这次聚会的主题,再次提出了大学时代的豪言:来灾区,我们做什么?

    现在钱还不多,慈善一样要做。

    就眼前的现实来讲,那就先实施一项具体的:帮灾区建校。

    显然是一个无眠之夜。

    晚饭后大伙由校长陪着,去看望灾民。在东部的一个小树林里,驻扎着大大小小几百顶帐篷。几个村的村民,凡遭遇了泥石流袭击的家庭,都聚集在这里,由外面紧急运来的赈灾粮品维持着最基本的生存需要。进了几个帐篷,看到那一张张失色的脸和一双双失神的眼睛,几个人无不受到震撼。有两位同学,临时改变捐款数额,提高了额度。看过灾民再返回驻地——乡中校园,几位同学又钻进一顶帐篷,谈着、聊着,谁都没有睡意。惜惜坐了一会儿,他们谈得兴奋,激情四溢,惜惜融不到他们的激动里,独自回了自己的帐篷。

    占了性别优势,惜惜“享受”了“单顶帐篷”。需要交代一下的是,帐篷是一位姓朱的同学昨天通过飞机从上海托运来的,托运了一百顶,先于他们被“蹦蹦车”送过来。惜惜看了十分钟扑克游戏,提不起兴趣,独自回帐篷了。

    夜深人静,惜惜仍在充气垫上辗转,从帐篷底沿掀开一角,看到外面月色如水,凉风清爽,于是披衣出来,走到小操场的边沿,坐了。如水的月光,无声地铺洒在这片被洪水洗劫过的大地上。这儿原本是丰饶的安乐窝,然而此刻家家户户蜷缩在狭小的帐篷里,明天吃什么?洪流还会不会再来?以后该怎么办?孩子们的未来,会不会受到影响?这些盘旋在灾民心头的问题,时不时也骚扰着惜惜的心境。

    心情是那样的沉重。美丽的月光,不知人间正遭受的灾难。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惜惜惊异地回头,一个熟悉身影。

    “哦,你在这儿?”张睿走过来,在她附近的一块石头上,坐了。

    “你怎么还没休息?走一天路不困吗?”

    “睡不着,出来透透气。”又道,“你不也没休息吗?你走路不比我少,我不会比你还撑不住吧?”

    “问你个问题。”

    “好。”

    “你怎么想到做这个事儿的?”

    “自从公司的事处理干净了,暂时不想工作,就想给自己放放假,原来只是打算回来看看父母,可还没等回来呢,消息就传到耳朵里。发大水了,电话打不通,只能从电视和报纸上看些片段,当时担心家人,急得不得了,可成都那边也是连续暴雨,连机场都给淹了,交通全断了,整整熬了两天,机场航班一恢复,马上就回来了。我比你早到三天,我回来时,从成都到老家,连你坐的那趟车都没有,我买了辆二手自行车,蹬回的。看到父母和大姐一家没出什么事儿,一颗心总算落了口袋。到家那晚,终于睡了个囫囵觉。在家待了两天,越是看到街坊四邻的惨状,越是觉得自家幸运;越是觉得自家幸运,就越是想为受灾的老乡做点事。想来想去,钱还是应该花在刀刃上,金水乡比市区更严重,更需要救助,尤其是乡中学校。如果帮着重建了学校,也算做了件大好事。有了这个想法,就开始行动,把平时有联系的同学、朋友全划拉一遍,挑出三十个目标。当然,这些人都是有能力施善的家伙,原计划,只要有五个能到现场就达标了,没想到来了八个。来不了的,也很理解他们,照样感谢。”

    “想到我,也是因为我有这个条件吗?”

    “这是因素之一。在老家发水之前,我就想建议你出去走走,或许到一个新环境,情绪也会改善一些。要不老在原地待着,思维就跳不出去,转来转去都在那个圈子。还没和你建议呢,家里就发水了。正好借这个机会,请你出来转转。”

    “转转就能好些吗?”

    “还记得小时候的过家家游戏吗?小孩子爱玩过家家,几个人原本玩得好好的,不定因什么问题发生争执,要么为一个木头熊,要么为一只布娃娃,就会打起来,伤心、委屈、哭鼻子,可是第二天,又到一块儿玩了。玩了没一会儿,或许又因为什么事给打起来。这时候大人在旁边看着,就觉得很好笑,犯得着吗?不就一个玩具吗?可小孩子意识不到,因为他们就在那个层次上,在那个圈子里,热衷、迷恋着那种游戏,乐此不疲,百玩不厌。长大后,没人爱玩过家家了,觉得这游戏没意思了。人们的兴趣随着年龄的增长转移了。职称、工资、待遇、权力、地位、金钱、爱情,人们热衷于这些东西,为了争夺、占有这些东西,今天你背后给他一刀,明儿他躲暗处削你一剑,打得不可开交,闹得不亦乐乎。结局呢,要么这个流泪,要么那个流血,然后呢,痛苦、失眠、焦虑、抑郁症,都缠上身了。这种时候,有一个人站在另一个地方,看着这些人,在笑,觉得这些人很好笑,就像大人看小孩的过家家游戏那样。犯得着吗?几千年历史长河里,人这一生不过几十年,多短暂啊,多渺小啊,沧海桑田里,不过一粒沙子,不定哪天就被一阵风吹没了,争什么争呀?这个人呢,就是智者,他站的地方,就是超脱于我们的另一个高度。”

    陈惜惜沉默着。

    张睿又补充,“就连爱情也一样,没了就没了,就是把那个让你痛过、让你苦过的人给杀了,爱情就能回来吗?”

    “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些?”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是第一次对人讲这些话,如果你不觉得烦,我还想多说两句。”

    “嗯。”

    “我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些理儿的。明白这些事,我用掉了很多年的时间,而且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哦?”惜惜多少受了些惊,抬头望着他。

    “当年在上海毕了业,留在那儿了,因为女朋友是上海人。她喜欢上海,她说上海这样的城市,是最具女人味的城市,天生就是为女人准备的。全中国除了上海,哪个城市她都瞧不上。她是一名公务员,工作清闲,收入稳定,结婚后过了一年甜蜜的小日子,后来因为我被公派出国,出去了三个月,回家后,意外地发现她怀孕了,孕周却只有两个月。为了尽快结束痛苦,我提出离婚,可是她哭着恳求我,不希望离开我。我一个人从家里出来,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住了两晚,再回家后,向她提出两个条件:第一,把她和那个男人的事情一五一十写出来,同时写一份保证书,保证和那个男人断绝,以示她悔过的诚意;第二,把孩子的事情处理好。她想了想,同意了。三天后,我拿到了详细的书面材料,同时,她在医院做了手术。做手术的过程出了些意外,导致子宫受损,医生说,她有可能终身不育。我没当回事,因为那时候,我的心情糟到了极点,对自己到底能和她过到什么时候,一点信心都没有。我拿着她写的材料,踏上了报复之途。我举报了那个男的。那个男的,是她单位里的一把手,党政机关里的一位领导。相关部门在接到举报材料后,很快就开始了调查,那是一枚强有力的手榴弹,那枚由我亲手制造的手榴弹,被那男的的政敌给巧妙地利用了。没用多长时间,那男人就倒下了。那种情形可以想象到,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还查出了经济问题:贪污、受贿、挪用公款,一大堆的事,够枪毙的了。我尝到了报复的感觉,而我的妻子,被迫从单位辞职了。无论她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还被那男的的老婆找上门打了一顿,那时候,因为妻子声名狼藉,我觉得自己如果继续维持婚姻,在熟人圈里,脸都不知往哪儿搁,我毫不犹豫再次提出离婚。这次她什么也没说,点头同意了,结婚时买的房子平分了,为了避免痛苦的回忆,属于我的那一份折成现金,她补偿给了我,而她自己,继续住在那套婚房里。就在我离开那个家的第三个月,记得那天是我俩的结婚纪念日,我独自在租房里喝闷酒的时候,她妈给我打来电话,传给我一个噩耗:她自杀了,割静脉,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在我们的婚床里。”

    “前妻已经没了?”惜惜惊极了。从未听春风说起过。或许,他对春风也没说过?又或许,春风不愿把这些负面的消息带给她。

    “没了,整整五年。她的自杀,给了我从未有过的震动。当时我有些傻了,我觉得,是我杀了她,觉得自己是凶手,钻心的痛苦和地狱般的悔恨让我发现,其实我还是爱她的。不管她犯了多大的错,都罪不至死呀。他们都安慰我,说她死于抑郁症,可是我知道,即使她是抑郁症,我也有甩不掉的责任。当时在上海那地方,真是没法待下去了,心里面整日都无法安宁,为了摆脱魔鬼抓心般的情绪,我辞了那份已经干到公司中层的工作,来到大海边,希望能够学习一点大海的品质:胸怀。”

    月光下,张睿的眼睛闪着莹润之光,似有眼泪在滑动。

    他摸出一支烟,点上,又道:“如果这辈子可以重来一次,我即使不选择原谅她,也不会去报复,更不会用那么疯狂的方式,那是纯粹丧失理智的行为。”

    返回青岛后,陈惜惜心里原本那间塞满杂物的小屋,奇迹般的焕然一新了。原先让她焦躁不堪的烦恼和问题,让她怎么努力也放不下,不断折磨、纠结的怨、愤和恨,仿佛给那一场洪灾洗掉了。洗得一干二净,一点痕迹不留。

    手机里保存着三条长长的短信,那是她在返回青岛时,在双流机场候机时,张睿发给她的。

    “在自然界里,在突如其来的疾病、灾难面前,我们每一个人,都太渺小了。我们有限的生命、有限的时间和有限的精力,何必去浪费在不能给你生活带来任何正面影响的人那儿?人生如风灯,繁华皆浮云,和一个你根本就不喜欢的人去争一时意气、较一时长短,是一件多么不值得的无聊事情,是一件多么自贬水准的糟糕事情。你还有那么多事要做,亲人需要你的关怀,孩子需要你来照顾、培养,院里的微型田园需要你来侍弄,有那么多能够给你带来快乐的事情,需要你来做,你怎么可以容忍自己为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浪费生命?”

    第二条是这样写的,“你应该知道,上帝对你已经足够厚道,你拥有健康,可以从容不迫地享受阳光、蓝天、青山、绿水和花香;你拥有自由,可以酣畅地呼吸,可以随意支配自己的生活;你拥有你喜欢的工作,每天可以做喜欢的事情,从喜欢做的事里获得肯定,有几个人能够这样?大多数人都在为钱、为生存,无奈地重复枯燥的一点都不喜欢的工作。人活着,总难十全十美,你不能把每一样好事都占了,总得把属于别人的空间留给别人去发挥……”

    第三条短了一些,“每个人来世上一趟,难免经历风风雨雨,面对已经发生的事件,坦然接受是最好的选择。给自己找些快乐的理由,这是对自己的爱护,也是对家人、亲人,还有关心你的朋友最好的回报。”

    手机时不时也会收到长长的短信,但十有**是朋友们相互转发或从网上下载的“段子”,一串一串的千篇一律,没有创意,也没有发送人的诚意;而有的短信不仅不会让人快乐一笑,而且连一点有意思的东西都找不出来,收到那样的短信,惜惜的习惯做法是看个开头就直接删除,从不回复。而此刻手机里的这三条短信,却是格外的珍贵。这么长的信息,用手指头一个字一个字从手机键上摁出来,这需要的不仅仅是时间和耐心。它们不仅仅是用手摁出来的,应该是从心窝里感慨而出的。

    惜惜把三条短信息转移至手机“文件夹”的“收藏”一栏,小心地保存起来。

    然后惜字如金地郑重回复:“感谢!”

    从青岛流亭机场下了飞机,手机一打开,便有短信传来。以为是张睿,却不是。意外地看到周丽倩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

    “陈姐,你什么时候有空儿?我们谈谈吧,把事情谈清楚。”

    出租车上,陈惜惜回复,“小周,下周我安排时间,到时联系你。”

    饭桌上,婆婆试探着问惜惜折腾这一趟,捐出了多少钱。

    惜惜毫不讳言,“这些年,我妈打进我账户的零用钱,都捐了。”

    惜惜自从参加工作又嫁作人妇,就再未伸手向父母讨要过一分钱。母亲总是出其不意地往女儿私人账户上打钱,名曰“零用”,包括当初父亲给她的嫁妆,母亲陆续送她的贵重首饰,都是为人父母的情感表达。春风生意过程中,遇到周转不灵,关键时候向岳父求援拆借,不过也是翁婿之间的互动行为。当然,有时候春风不好开口,惜惜接通爸爸电话,只消喊一声“爸爸”,往往会产生意想不到的能量,不过也都是有借有还的借贷行为。个人生活上,成年后的惜惜,对物质的欲求,一直以自力更生、量力而出为准则,母亲主动给的那些“零用”,这么多年,一直在账户上休眠,在这次去灾区之前,她未曾动用过。

    “什么?”魏母的双眼皮眼睛立即瞪成两只铜铃,她知道山西那个矿主婆有的是钱,时不时会给女儿些零用钱,日积月累不会是个小数目吧,“啊?都捐了?我的大小姐哎,你傻呀?钱到了你这儿怎么就不当钱了?你妈给你钱那是你妈疼你,捐点是个意思就成了,合着你妈给的钱就不用心疼了?”

    “你懂个啥?惜惜献点爱心,你计较个啥?”魏父抢白道,“亲家给惜惜的,就是惜惜的了,她用在哪儿,都由她说了算,她觉着用在这儿开心,就用了,这钱也就不再是单纯的纸币了,它有分量了,有价值了,也有意义了。”

    “你境界高,我不行,”魏母翻翻白眼,“什么事就显你慷慨,显你有风度?不是你的钱,你当然不用心疼。”

    陈惜惜的心情确实不一样了,她不再像往常那样,心口里又堵又烦了。看到公爹和婆婆拌嘴,她眼睛里流露着些许笑意,瞅瞅他们,就像瞅两只扑腾成一团的两只可爱的小动物。

    三天后,还在“老地方”——金茶花的包间里,陈惜惜和周丽倩碰面了。

    陈惜惜准点到达,周丽倩已等在那儿了。这一次,周丽倩比上一次还彻底地将姿态低了下来,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穿戴朴素,神情小心,脸上没有了上次那样精致的妆,毫不掩饰的憔悴从眼神里向外散着。看得出来,连日来,她一定没休息好。

    “不知道怎样做,你才能真正地原谅我。”周丽倩垂着头,声音低低的,“如果我知道你是这样优秀的一个女人,如果春风告诉过我,他有这么好的一个妻子,我可以肯定不会有后来的事。”

    陈惜惜似乎已经看到,面前的女人,之所以把自己放到很低,缩到很小,那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或更好地战胜对手。或许,这种战术叫做以退为进。

    看来,都是春风的责任?陈惜惜心里道。但她没有说出来。在这个女人面前,惜惜的情绪和上次已经截然不同。上次是愤怒的,现在已是平静的。因为平静,失去了说话的欲念。她什么也不想说,一点都不想说了。

    “当然,我也有责任,”周丽倩确实是个聪明女人,仿佛看出了对方心思,“我的责任我不推卸,那件事给你带来的伤害,该我承担的,我会担起来。”

    惜惜道:“两个人的责任也不能由一个人担,你什么也不用担,我还是想澄清那件事,有就是有,没就是没,只要你坦率地说清楚,我保证你什么事也不会有。”

    周丽倩将随身携带的大包,掂到茶几上来,哧的一声拉开金属拉链,然后从里面掏出些东西:一条铂金项链,一只沉甸甸的小金羊,一只和田白玉手镯,分别在三只精致的包装盒里,她把它们一并推到陈惜惜面前。

    惜惜诧异地望着她。

    “这是和春风认识以来,他先后送给我的三件生日礼物。我一直保存着,没怎么舍得戴过,至少还是九分新。我知道,买这些贵重礼物,他用的是你们夫妻的共同财产,为了减轻我内心的罪恶感,我今天把它们都还给你,它们本应该属于你,我不配得到它们。”

    陈惜惜望着三件精致的礼物,一声不响。

    三年多,为公司,为营生,为不断提高一家人的生活质量,他敬业爱岗,早出晚归。虽夜夜归宿,白天里却和另一个女人卿卿我我、谈情说爱。这些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的礼品,这些价值不菲的礼品,应该不是男人在外玩游戏时随随便便支付的门票。若没有一定程度的感情基础,为一个女人准备生日礼物,不会如此用心、精心到这种程度。惜惜想到了这三年来,丈夫平时嘴边常挂的那一场场和生意伙伴应酬的“午饭”,以及一个个“出外谈事”的下午。原来,眼前这个女人,就是他的生意伙伴。回家依然是父母的好儿子,儿子的好父亲,妻子的好丈夫,一切几乎没有任何改变,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给她留下。是他太用心了?还是她太粗心?说句良心话,他对她实在是太好了些,每日嘘寒问暖,每晚按时归家,每周至少两次领她和孩子外面下馆子,吃只有一家三口的家庭晚餐。不管工作多么繁忙,她的事在他那里永远是头等大事,半夜想吃榴莲,他会立马开车出门带着她满城寻找水果摊……对她的家人也从没挑剔过,从没发生过一点矛盾,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心甘情愿……

    可是,春风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待我?

    周丽倩忏悔般地说:“我知道我的罪恶是不可饶恕的,我不奢求您的原谅,我只恳求您别这么难过了,春风他,他不值得你这样。”

    陈惜惜无语。

    “还有这个,我都带来了,”周丽倩从茶桌上拉过大包,又从里面掏了一下,掏出一只沉甸甸的信封,推至三件首饰旁边,“这是十万块钱,和春风认识的第二年,我在崂山区买了一套小二手房,付首付时钱不够,他借给我的。”

    陈惜惜依然无语。

    “还有这个。”周丽倩从包里将车钥匙一并推过来,“这辆车,是他送我的。”

    做完这一切,周丽倩小心地注意着陈惜惜的神情,陈惜惜依然沉默。

    “再没有了,我发誓,这就是全部,我把它们全部还给你。我坦率地告诉你,你上次所说的二十万,真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他没有给过我,我也没有看见过,连听他提都没有过。”

    “既然这些都是他送你的,你就留着吧,还给我,没有意义。”陈惜惜叹口气,“实话实说,我从来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周丽倩从小包间沙发上站起来,绕过茶桌到陈惜惜面前,只听扑通一声,扑倒在惜惜脚边。不,不是扑倒,确切地讲,是跪倒,双膝着地。

    陈惜惜猝不及防,愣住了。

    “陈姐,你要是恨我,你打我、骂我,都成,就是请不要什么也不说,好吗?”周丽倩涕泪横流,“我错了,我这辈子最不应该做的,就是这件事,我是该遭雷劈的。我对不住你,对不起我年迈的父母,他们年龄大了,身体都不好,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他们一直希望我找个好男人,找个好人家,三十岁还没把自己嫁出去,我妈都急白了头发,老爸整天唉声叹气,有段时间我都不敢回家,不忍心看到他们失望的表情……后来遇到春风,我觉得自己终于遇到了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做过一段时间的梦,可后来慢慢发现,他真正爱的还是自己的妻子,你在他心中占据着无人取代的地位,为了从那个情感泥潭中尽快拔出来,我匆匆答应了老柳的求婚。老柳是个好人,他母亲也是个特别好的母亲,老太太这辈子很坎坷,一个人守寡带大儿子,前半辈子受尽磨难,现在终于看儿子有了归宿,才放下一颗心来,觉着可以过幸福日子了……”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陈惜惜道,“你的事情我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了。”

    “我是说,这件事如果给家里知道,婚姻破裂对我来说是罪有应得,我能够担下来,可是对两个家庭的三位老人来说,这种打击就太严重了,我都不敢去想……”周丽倩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你很孝顺。”陈惜惜道。

    惜惜此生没有过被人下跪的经历,周丽倩的意外举动,不仅仅令她震惊,还让她从内心里产生了怜悯。下跪的姿态,等于说彻彻底底把一个人的尊严拱手送出,能做到这一步,着实不容易。

    “小周,你坐起来说话,行吗?”

    “如果你一定要二十万,我可以想辙给你凑够这个数,我暂时拿不出来,只要你给我时间,我肯定给凑齐,但我必须声明的是,我真的没有拿魏春风二十万,他真的没有给过我这么大一笔钱,我给你凑钱,是因为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给你补偿……”

    “这是什么意思?你把我当成敲诈犯了?”

    “不不,陈姐,如果你不肯原谅我,杀了我也行,可我真的没拿那笔钱,就算杀了我,也还是没拿。”周丽倩涕泪交加,一字一顿,“我父母都已年近六十,我以我父母的名义起誓,这件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没有拿你要寻找的那笔钱,如果我说谎,就让我们全家人出门遭雷劈……”

    “我知道了,我相信你。”陈惜惜拿起自己的包,站了起来,也是一字一顿,“记着,从现在开始,这一页翻过去了,让一切到此为止。往后,我不会再找你,也不希望被打扰,你我最好永远不要再见面。”

    这个女人,毕竟是春风爱过的。给她一条生路,也是给自己生路。

    走到门口,惜惜又回过头,补上一句:“为了逼你出来和我见面,我曾经用过那样一种极端方式,现在我告诉你,我瞧不起那时候的自己。”

    不再怀疑周丽倩,她都已经下跪了,也从未怀疑过李扬。那么,那二十万究竟去了什么地方?魏春风用它干什么了?真是一个让人困惑的问题。无论如何,李扬那边不能再拖了,应该给李扬一个交代。如果不是李扬,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在春风去世后前来对她说,春风拿了他一笔钱,而他又拿不出相关凭据,她都会毫不犹豫拒之门外。可是,这个人不是旁人,他是李扬。是李扬,就容不得任何怀疑。

    惜惜约李扬见了面。

    接电话时李扬在公司,被一大堆财务报表弄得手忙脚乱、疲惫不堪。一听惜惜要“谈钱的事”,一股精神气霎时从五脏六腑生出来,浑身每个细胞都被激活了。

    选了个中午的时间,星巴克咖啡厅,李扬看到,较起上次见面,陈惜惜气色好多了,皮肤润泽,眉目之间少了些忧郁,多了些柔和。想想,几个月过去了,走的已经走了,留下来的还得活下去,若永远沉浸在灰色情绪里,还真是件愁人的事。见惜惜终于摆脱了泥沼般的心情,李扬打心眼里为她高兴。

    寒暄几句后,惜惜干脆利落,开门见山,将一张银行卡推到李扬面前,“二十万,密码是你的手机尾数,六位。”

    “找到了?这么快就找到了?”李扬已不是单纯的欣喜,而是大喜过望,甚至激动,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把卡捏在了手里,像捏着一家人的幸福,“从哪儿找到的?他拿去干什么用了?”

    “如果我说这笔钱就是那笔钱,”陈惜惜面容沉静,“那是假话。”

    李扬愣了一下,手指间的银行卡顿时僵立在空气中,“怎么?”

    “你和春风是兄弟,和我是同学,我相信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那笔钱还没找到,我不想再找了,我想从现在开始好好地过日子,把老人照顾好,把孩子带好,不想再纠缠已经过去的那些事儿,能了的事情,尽快了断,这笔钱你拿回去,只当是我替他还你的债了。”

    “这……”李扬努力让脸上发僵的笑容自然一些,“这算怎么回事?只当是还债?呵呵,债务,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凭据我是拿不出来了,如果你那边暂时还没找到,我还是希望你别放弃,在不影响你的日常生活和工作的情况下,希望你能继续找。”

    “我已经这么决定了,你不要想太多,春风的事就是我的事,那笔钱拖了这么久,我替他表示歉意。”

    “事儿不是这么回事,两码事儿。”李扬的表情已经恢复自然,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不是我的钱我也不能随便拿,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继续找,实在是找不到再说找不到的话,先这样吧,我公司还有事,得赶紧回去。”

    李扬放下了银行卡,重新推回陈惜惜面前,态度很坚决。      笔趣阁手机端    http://m.biquwu.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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