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门被推开,寒风随之灌进来,一室的阴冷,歪靠在圆椅上的人儿不自觉缩了缩身子,忽的发出两声低低地抽泣声。
穆寒放在门上的手愣在半空,抬眸顺着声源望过去——明亮的烛光恰好照在她脸上,两滴眼泪从她肤如凝脂的脸蛋上轻轻滑落下来。
是怎么样的梦,能让一个人在梦中也出现如此无助而悲伤的表情?
橘黄的灯光下,他幽深如暗夜的长眸落在她的脸上,却似乎没在看她,透过她,他见到的却是另外一张脸,女子轻倚在芙蓉榻上,倾国倾城的容颜上挂满了泪珠。
他推着轮椅来到她面前,长眸落在那两道泪痕上,她还在哽咽着,低低的抽泣声在寂静阴冷的房间里显得那么突兀。
屋檐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道:“大人,快四更天了,您该回去换药了。”
他的长眸依然落在那泪痕上,淡淡道:“我知道。”
他将身上的狐裘脱下来,盖在她身上,回转身时顿了一下,又转回去,伸手,姿势有些生硬地在狐裘上拍了拍。
他的动作生硬得实在不像是安抚,可当他修长白皙的手指隔着狐裘触碰到她的手臂时,她的眉头蹙了蹙,竟然慢慢停止了抽泣。
他本来是要收回手的,见此,于是又多拍了几下,她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头一沉,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梦境。
地上人影晃动,柴门“吱呀”的一声又被关上了。
卫展风悄无声息地从暗处闪出来,手刚触碰到轮椅,便听到他声音低沉道:“交代守夜的差役,让他备一些姜汤。”
“是。”
“还有,跟他说狐裘是你的。”
“……”卫展风一顿,一个“是”字怎么也说不出口,脸上出现了一个大写的不明白,狐裘明明是大人的,为什么要说成是他的?
穆寒眉梢微扬:“恩?有问题吗?”
卫展风一个哆嗦,立马颌首道:“没问题,属下会依据大人的意思吩咐下去。”
穆寒和卫展黎前脚一走,卫展风后脚就把吩咐交代下去。
“去备些姜汤,还有,一会若是秦姑娘问起狐裘的事情,不能让她知道狐裘是我的。”
他是暗中护送她回去,那便意味着他无需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那又该如何跟她解释这狐裘是他的,而不是大人的?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将这烫手山芋扔给守夜的差役。
差役一诧异,酒糟鼻就更红了:“……那小的该如何说比较妥当?”
卫展风不假思索道:“就说狐裘是你的。”
“……”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他一年不过六两的年俸,那狐裘少说也得五十两,他不吃不喝八年还换不来一件,说狐裘是他的,傻逼才会信!
卫展风眉头一挑:“恩?有问题吗?”
那样子居然跟刚才穆寒的模样如出一辙。
差役一个哆嗦,跪下磕头道:“小的不敢,小的这就去煮姜汤。”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应该懂的了,若是有第三人知道这事,你知道后果会是怎么样。”
差役磕头如捣蒜:“小的明白,小的若敢乱说一句,就叫小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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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桑柔醒过来,眨了眨惺忪的眼睛,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柴门就在这个时候“吱呀”的一声被推开了,守夜的差役端着一碗姜汤推门走了进来:“哎呀,秦姑娘,你醒了?我还想着进来叫醒你呢。”
桑柔经过半会的恍惚后,终于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她猛地站起来,盖在她身上的狐裘随着掉到地上:“现在是几更天了?”
“秦姑娘莫着急,将将四更天。”差役将姜汤递到桑柔面前:“天气这么寒凉,在这里睡着很容易受凉的,这是我煮的姜汤,秦姑娘趁热喝了吧。”
“有劳小哥。”她心系着尸体,便没有推辞,接过姜汤仰头喝下,便赶紧过去看尸体,她掀掉盖在尸体上的席子和布,白皙的尸体赫然出现在面前,尸体上面没有多出任何的瘀痕,她松了口气之余又想叹气。
这口气,是为死者而松,尸体上没有再多的伤痕,说明死者生前没有受到更多的折磨;叹气,是为自己而谈,尸体不全,仅凭这现有的尸块,得到的线索实在太少了,这样对追踪案情有很大的阻碍。
她动作利索地收拾好尸体并填好尸单,想趁着天明前小憩一会,不料刚踏出门口,就撞上了抱着一袭狐裘、鬼鬼祟祟的差役。
她翦水杏眸扫过差役怀中的狐裘,想起方才醒来时,身上便是盖着一袭狐裘,于是开口问道:“这狐裘是……”
她还来不及说完,差役便开口抢答道:“是我的。”
她怔了一下。
差役以为她不相信,于是横着脖颈,再次重申道:“你不要胡思乱想,这狐裘就是我的!”
她不过是想知道狐裘的主人是何人,以便感谢,谁知这差役竟以为她觊觎他的狐裘,一时之间,她竟然有些无言以对。
桑柔当时并没想过以差役的身份能否买得起这么珍贵的狐裘的问题,做差役的年俸虽然低,但敛财的机会可是不少,有些尸体来自富贵之家,其家人为了让差役好生照顾尸体,随手打赏一些银子或者名贵的东西,都是极有可能的事情,因此听到差役的说法,她并没质疑。
她在此往差役怀中的狐裘扫了扫,莫名觉得很是眼熟,刚才穆大人身上穿的似乎也是这样的狐裘,当然她并没有以为那狐裘就是穆大人的,仅需看差役那一副防贼的模样便不容她多想。
她朝差役微微鞠了个躬,感谢他的善举,然后用醋除去秽气后,便拿着尸单回去了。
从停尸房出来,更夫刚好敲响四更锣,她望了望乌云覆盖的黑蓝天幕,幽幽地吐出一口浅浅白雾,微微摇头,借此将萦绕心中的噩梦摇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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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虽未晴,但也没再下雪,桑柔推开十字套格心木窗,一股湿冷的凉气铺面而来,沁入脾肺。有一枝红梅从隔壁的问梅阁越墙而来,黑褐色的枝条上长了十几个小小的花骨朵,看着甚是可爱,她嘴角一翘,伸出半个身子去够梅枝。
屋内望去,梅枝似是不远,伸出身子后,才发觉还差了那么一丁点,她踮起脚尖,倚靠在木窗上,扑腾了好几下,才将那梅枝折了下来。
她目前住的地方是暖香斋,在斋阁的东余角,窗户南边是问梅阁,而北边正对隐月楼的楼阁——观云阁,而此刻,观云阁二楼的雅房里面正站着一男子,将她的一举一动收纳眼中。
萧辰羽“啪的”一声收拢扇子,微微侧身朝里面挑眉笑道:“这里正好对着你家十月萝卜厢房的窗户,该不是你故意叫刘管家安排的吧?”
对面临窗而坐的人,似乎完全没听到他的话,手中不停在宣纸上挥洒着,他讨了个没趣,又转回头去,视线跟正抬起头的桑柔对了个正着。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对上,一人怔愣,一人桃花目眨了眨,嘴角勾出一个灿烂的弧度。
送她爹回石河县前,刘管家便早已给她安排好了房间,只是昨晚她是第一次入住,因此直到此刻她才知道此屋的窗户北边可望到隐月楼的楼阁,楼阁窗前的男子,身穿一袭牙色直领袍服,肤如凝脂,面如冠玉,若不是手中那把矫情的扇子破坏了美感,倒不失为一翩翩美男子。
楼阁中的人显然也看见了她,若再装作看不见已是不能够,她只好点头微笑,以作打招呼。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样的美人儿若是让他人捷足先登了,那简直对不起老天爷的一番美意。”萧辰羽啧啧了两声,回头眉飞色舞道:“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身边不正好缺个暖床的侍妾吗?要不你就把她给收了?”
天启国身份等级极其深严,天启国律明文规定,身份等级相差两级以上者,不能通婚,像桑柔这种出生贱籍的人,若是想当正妻,只能嫁给没有地位的良民或者同样贱籍的贱民,而嫁给贵族官员,那便只能当侍妾。
穆寒抬眸,长眸漆黑幽深,犹如千年寒潭,只稍一扫,萧辰羽便浑身打了个冷颤,赶紧打哈哈道:“我错了我错了,跟你开个玩笑,你不愿意就算了。”
再回头,窗户上那伸出身子折梅的倩影早已没了踪影,他嘴角抿了抿,回到座位上,为自己倒上一杯梅花茶,饮上一口,咽下后只觉口齿生香,咽喉回甘。
“孙家那边可有什么动静?”他的身旁放着火炉的蒸晕下,他原本有些苍白的容颜上浮起了一抹红晕,让他看上去越发的眉目如画,雅致出尘。
“没有,一切如旧,连下人都不曾讨论无头雪尸的事情,平静得似乎有些诡异。”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们越是这样子,越说明他们有问题,让人继续盯着。”
萧辰羽点头,应了一声,随手将刚沸的水缓缓注入紫砂壶盅里,一边叹了一口气道:“你知道昨天我家老头叫我回去干吗?”
“看来镇国候已经做出了选择,如果我没猜错,这次说亲的对象是王奉常的三千金,对吗?”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依然没有抬头,只是专注于眼前的宣纸,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毛笔,在画纸上肆意挥洒,动作看似杂乱,可几个挥洒间,一副泼墨山水画跃然于纸上。
王家乃名门贵阀,王奉常,位居九卿之首,是当今王皇后的亲舅舅。当今朝廷分为两大势力,一是以皇后为首的王家,另一个是以孙贵妃为主的孙家。
萧辰羽早年虽不受宠,可作为萧家唯一的男丁,如没意外,镇国候的爵位最后由他来继承,且,三年前他在武举中一举夺魁,崇明皇帝亲赐“天启第一武状元”,封为一品带刀侍卫,如今又是审察司的第二把手,这样的香饽饽,自然是当今朝廷两大势力争先抢夺的对象。
而一旦萧家做出了选择,势必对现今均衡的局面造成重大的影响。
萧辰羽一愣:“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穆寒淡淡道:“早阵子无花门有探子回报,王大人私下宴请过镇国候,昨日镇国候命你回去,我便猜得一二。”
萧辰羽摩拳擦掌、咬牙切齿:“这样重要的情报你竟然独吞,然后眼睁睁看着我进火坑,你确定你真的把我当兄弟?”
他将笔墨放置一旁并不收拾,一会自会有人来收拾:“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的婚事由不得你做主。”
萧辰羽闻言,嘴角一勾,扯出一抹嘲弄的意味:“这就是出生在王侯将相之家的悲哀,婚事从来与两情相悦无关,而是各方利益的权衡。对于老头子来讲,谁是他的儿子都无所谓,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傀儡。”
穆寒闻言,静了一默,转动轮椅,行出雅阁,好一会,他的声音才随着轮齿转动的声音传了过来:“有时能当傀儡,也是一种幸福。”
萧辰羽想起穆寒的身世,咬唇,望着噼啪燃烧的炭炉,不禁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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