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
马车进入城东闹区,人声鼎沸,随着车夫的一声吆喝,马车在妙春堂的堂前停了下来,妙春堂的伙计徐双看到马车里走出的人时,不禁张大了嘴巴。
桑柔迎着徐双探究的眼神走上前,开口问道:“徐双,徐大夫可在里面?”
徐双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徐大夫到城南出诊了,不过这时辰也差不多该回来了,秦姑娘有好一阵子没过来了,这次过来是给令尊抓药,还是后面的公子需要找徐大夫?”
徐双的眼神瞟到坐在轮椅上、随后而到的男子身上,眼眸里面是掩不住的惊艳,他以为他家徐大夫已经顶顶好看的美男子,可没想到天底下竟然还有比他家徐大夫更英俊神武的男子,简直如画里面走出来的人儿一般。
桑柔还来不及开口回答,便听到穆寒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是我要找徐大夫。”
徐双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哈腰赔笑道:“徐大夫到城南出诊了,要一会才能回来,不知道这位公子如何贵姓?”
“我姓穆,既然徐大夫差不多回来,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好了。”
盛京这地方,一口唾沫吐出去都有可能溅到王孙贵族,所以虽然不知道眼前公子的身份,可徐双却不敢轻易怠慢了:“这里人多吵杂,穆公子和秦姑娘不如随小的到内堂一边喝茶,一边等待?”
“不用,我们在一边等待便可,你忙你的去,不用招呼我们。”穆寒让卫展黎将他推到一边的角落。
徐双人微言轻,自然不好勉强,恰好有几个人进来抓药看病,徐双打了个招呼,便一边忙去了。
角落前方有个屏风,桑柔随卫展黎走过去,这才发现这是一个极好的位置,不容易被人察觉,却能很好地将妙春堂的一切尽收眼内。
他想干什么?
桑柔微蹙眉,扭过头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男子,却没法从那张千年不变的表情里找出一丝的答案。
穆寒似有所发觉,抬起幽深不见底的长眸往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了个正着。
桑柔一怔,随即敛了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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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白发斑驳、身形瘦弱的老妇人走了进来,手中提着一篮子的鸡蛋,徐双见着了,迎上去,神色有些惊讶道:“大娘,您怎么在这里?不会是王大爷出了什么事吧?”
老妇人眼角的皱纹堆到一起,笑道:“你别急,你王大爷他没事,这两天已经能自己下床了。”
徐双闻言松了口气,笑道:“王大爷没事就好,大娘过来,是不是药快没了?要是没了,我让伙计照着徐大夫的方子再给您抓几剂。”
老妇人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药还有着呢,徐大夫宅心仁厚,是再世活菩萨,要不是徐大夫免费帮我们医治,我家老头子只怕这会儿还在受着病痛的折磨,这些是我自家养的老母鸡下的蛋,补身子最好了,你一会让人拿回府中,让厨子给徐大夫补补身子。”
老妇人说着将一篮子的鸡蛋塞到徐双手里,徐双连连拒绝:“不用了大娘,您把这些拿回去给大爷补身子,徐府什么都不缺。”
徐双是徐老爷子从街边捡回来的乞丐,自小在徐府长大,现在是徐鹤轩的左右手,在妙春堂和徐府都颇能说上话。
老妇人一听以为徐双是嫌弃自己拿的东西太低廉,不禁又急又尴尬:“徐大夫是我们老两口的大恩人,滴水之恩本应涌泉相报,无奈我们两个老家伙什么本事都没有,只能拿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望徐大夫他不要见怪。”
“大娘,您误会了,我没有嫌弃的意思……”一番推辞下,徐双最终还是将一篮子鸡蛋收下了,但也给老妇人抓了一些滋补身体的药回去。
妙春堂的生意非常火热,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上门感谢徐大夫的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角落处便堆满了鸡蛋、老母鸡、玉米烙饼、棕麻鞋等东西,全部都是贫民百姓送给徐大夫的谢礼。
“咕咚”的两声,放得好好的鞋子忽然从堆放的东西上掉了下来,桑柔本来想过去把它捡起来归位,不料卫展黎人高腿长,先她一步迈了过去,当卫展黎将鞋子捡起来时,徐双恰好捧了一壶茶走了进来。
卫展黎拿着鞋,回头跟徐双解释了一下,徐双笑道:“这怎么好意思,放着由小的来就行了。”
卫展黎笑了笑:“举手之劳而已,这些都是百姓送给徐大夫的?”
一提到自家主子,徐双的脸上涌起了不加掩饰的骄傲:“是啊,都是送给徐大夫的,这些人,真是的,都叫他们不用送了,他们就是不听,就拿你手中的鞋子来说吧,府中都有好几双,徐大夫都舍不得穿。”
徐双正夸奖着自己的主子,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吵杂声,一个男子头破血流、被两个伙计扶着走了进来,徐双回头一看,脸顿时就白了,抓住一个背着药箱的药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出门时人还好好的,怎么又浑身是伤的回来?”
“徐大夫回来的路上,看到一个恶霸在欺负一对孤苦伶仃的爷孙俩,便上前阻止,谁知那恶霸不听劝就算了,还动手打人!那恶霸人高马大,徐大夫哪里是他的对手……”药童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岁的年纪,一脸青紫肿胀,显然也被打得不轻,说着便哭了起来。
徐双闻言,跺脚道:“徐大夫最近是越发的菩萨上身,往日帮穷人看病分文不取也就罢了,最近不知怎的变得如此爱打抱不平,世间不平之事千千万万,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好了,你也别哭了,把眼泪擦干,到里面检查一下,看哪里伤着了。”徐双一边安慰药童,一边出去,将围观的人疏散了,回身正要进内堂去,瞥眼之间,看到屏风后面的桑柔他们,这才想起他们来,赶紧小跑过去,朝着穆寒鞠躬抱拳道:
“徐大夫今日受伤了,只怕没法看诊,穆公子若是不急的话,方便将地址留给小的,徐大夫跟小的明日定亲自登门拜访。”
穆寒淡淡道:“既然这样,我们明日再来。”
说完,卫展黎推动轮椅,便要离去,还没走出门口,内堂便冲出来一个伙计,赶到他们面前,气喘呼呼道:“徐大夫请三位贵人到内堂一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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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带着他们进了内堂,房门被打开,桑柔一眼便看到了脸色苍白、头上包扎着白布的徐鹤轩,站在圆桌旁边,一脸温和平静地看着他们。
窗外温和的阳光照进来,投落在他的身上,在地上折射出一个有些单薄的影子,那张俊秀的容颜,在阳光下,看上去似乎越发的白皙,可那嘴角下的温和,却无端让人想起了“温润如玉”四个字。
他的视线从她的身上扫过,最终落在她身前、坐在轮椅上的那个男子,在门关上的那刹那,他朝着穆寒鞠躬抱拳道:“草民徐鹤轩拜见首司大人。”
穆寒缓缓抬眸,看着他声音低沉道:“不必多礼,本官若没记错,我跟徐大夫应是素昧平生。”
徐鹤轩伸手朝他做了个请的动作:“大人没记错,草民与大人今日之前的确不曾见过面。”
穆寒哦了一声,似乎很好奇道:“那徐大夫又是如何一眼猜出本官的身份?”
首司大人声名虽在外,但能见到他容颜的人却不多,加上他今日只着了便服,马车也是极其普通的,所以一路过来,并没有人猜到他的身份。
“草民之所以能认出大人,原因有二:一是早些日子听秦姑娘提起过到审察司当仵作的事情,方才听伙计提到秦姑娘是同一男子坐马车而来,便猜到了一二;二是在这盛京里,坐轮椅同时又具有仙姿风骨的人,只怕只有首司大人您一人。”
穆寒看着他,幽幽道:“徐大夫心思缜密,非一般常人能比。”
“大人谬赞,行医之人,须得心思缜密,否则任何一个差错,都极有可能将救人之事变成了杀人。”
穆寒闻言,不置可否,卫展黎推着他到圆桌旁边后,并未像往前那样到外头等待,只安静地站在一边。
穆寒落座后,徐鹤轩对站在穆寒身后的桑柔,浅笑道:“秦姑娘也一起坐下来喝杯茶吧?”
她扫了徐鹤轩一眼,摇头道:“不用了,我站着便好。”
她的话刚落地,便听到轮椅上传来低沉的声音道:“你也坐吧。”
他说这话时,并未回头,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他是如何想的,只是她转念一想,就算他此刻回了头,她也未必能猜到他的想法,于是只顿了那么一下,她便选择了服从,并在离他一个位置的下座处坐了下来。
她刚坐定,抬眸间便看到穆寒幽深的长眸扫了她一眼,那眸色幽深难辨,意味不明,她怔了一下,有些不明白他这一眼是什么意思。
徐鹤轩在她落座后,方在她对面的位置也坐了下来,将沸水缓缓注入青瓷茶盏中,再分别倒入青瓷小杯中,双手奉到穆寒面前,穆寒双手接过,轻啜了一口,细嚼慢品了一会方道:“清淡雅致,回甘无穷,好茶。”
“这茶是深山野林采摘的野生茶,虽不及御用茶品名贵,但胜在风味独特,少了人工雕琢的痕迹,多了几分浑然天然的幽香。”他说着,将另外一杯双手奉到桑柔面前,“秦姑娘请。”
桑柔站起,微微行了个礼,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杯,眉头不着痕迹蹙了蹙,眼前两人都是一幅风轻云淡的样子,仿佛两人是为品茶才相聚到一起。
徐鹤轩嘴角含笑,捧杯陪饮,两杯下肠,方开口道:“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大人此番光临寒舍,可是有什么事?”
穆寒微一颔首:“听闻徐大夫医术高明、妙手回春,本官有腿疾多年,今日特来请徐大夫为我把一把脉。”
说着,他掀开袖子,露出手腕,平放于桌面上,那样子倒像真的是来看病一般。
桑柔一早就知道他过来妙春堂的目的并不单纯,完全是冲着徐大夫而来,可如今听到他不提案情,反而往医术上拐,眉头不禁又蹙紧了三分,莫说穆府中有医术高明的辛大夫,仅凭卫展黎没有离开房间这点,便可知道他并不相信徐鹤轩,只是他这番声东击西,又是为了什么?
徐鹤轩嘴角含着从容的笑容,似乎并未发现任何不对劲,站起来转坐到穆寒旁边的位置上,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搭在穆寒的手腕上,微微合目,细心诊断。
“正常的脉象应是和缓有力,不沉不浮,不迟不洪,节律均匀,而大人的脉象混乱异常,时缓时急,时有时无,实在令人费解。”徐鹤轩说着,忽然猛地睁开眼睛,温润地双眸看着穆寒,缓缓道:“大人是否曾经受过重创,以致经脉全断?”
穆寒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冷峻的长眸看着他,半响才微微点头道:“徐大夫果然名不虚传,我的腿疾便是在经脉断后落下的后遗症,不知徐大夫可有医治的方法。”
桑柔心头一凛,经脉全断!那种切肤之痛绝不亚于十大酷刑的凌迟!
她抬起眼眸,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将一个人的经脉全毁,却不取其性命?又是怎么的经历,才能让一个人在经历了这样的折磨后,在谈起曾经的苦难时,一脸的风轻云淡?
她曾以为他是天之骄子,倾城的容颜、过人的智慧、高人一等的身份,所以她以为他如此倨傲,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她未曾想过,这让人羡慕的背后,竟是一片不堪想象的狼藉。
“草民医术有限,不能为大人解忧,还请大人赎罪。”徐鹤轩垂首作揖,站在穆寒背后的卫展黎闻言,眼眸中闪过一丝失望和悲伤。
穆寒将手腕收回,淡淡道:“徐大夫严重了,不知者尚且无罪,徐大夫不能医治本官的病,又何罪之有?”
“谢大人。”徐鹤轩再次鞠躬谢罪,抬头,嘴角依然保持着一抹浅笑,只是这抹笑意并未传达到眼睛:“只是,能将大人断掉的经脉重新续上,大人身边定有再世华佗般的神医能人,所以大人此番过来,应不是看病那么简单。”
穆寒的长眸中闪过一道犀利的亮光:“徐大夫不仅心思缜密,而且智慧过人,若是徐大夫哪天不行医了,审察司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徐鹤轩拱手垂首:“大人错爱。”
穆寒长眸幽深:“我倒希望不是错爱。你猜的没错,本官此番过来,并非看病,而是有几个跟案情相关的问题想问你。”
“大人请讲。”
“薛张氏失踪,被人烧尸一事,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是的,薛张氏失踪之前,草民曾跟对方有过争执,薛张氏失踪后,其家人曾到妙春堂来闹事,京兆尹府也曾派官差过来依例查问。”
“既然如此,那本官问你,十日之前的已时到酉时这段时间,你在哪里?做了什么?”
徐鹤轩想了一下,方道:“十日之前,便是腊月初二,每月的初二,我都会到将军府为孙老夫人请脉,我大约是已时从妙春堂出发到将军府,午时从将军府回到妙春堂,其后时间,便一直呆在妙春堂,未再外出,妙春堂的伙计都可为草民作证,若是大人怕妙春堂伙计偏袒于草民,草民现在便可令人将妙春堂的行医记录册拿过来,册子上登记有当日病者的详细资料。”
穆寒看着他,淡淡道:“暂时不用,有需要时,我会派人过来取。”
“是。”徐鹤轩对着穆寒的背影拱手应道,眼眸却落在跟着站起来的桑柔身上,他跟在身后,待到走到房门处时,才开口道:“穆大人,我可否跟秦姑娘私下说几句话?”
桑柔脚步一顿,眼眸落在面前清癯倨傲的背影上,只听他声音不带一丝感情道:“我在马车上等你。”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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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穆寒的身影从拐弯处消失,徐鹤轩这才收回视线,看着桑柔道:“令尊身子可好些了?”
桑柔点了点头:“石河县气候温和,湿气适中,是个很适合颐养天年的地方,家父去那里,应该会慢慢好起来,不过,这些年若不是有徐大夫你的帮助,家父也撑不了那么久,徐大夫的大恩,桑柔没齿难忘。”
“秦姑娘言重了,听到令尊好转的消息,在下甚是欣慰,他日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
桑柔感激地点点头。
他看着她,目光灼灼:“那你呢,在审察司,一切可还习惯?”
自从决定进审察司后,她便一直在奔波忙碌中,先是送他爹回乡,不久便接连地出现了命案,她连夜赶回盛京,验尸、取证、生病,忙得压根没有时间去思考习惯不习惯这个问题。
徐鹤轩看着她嘴角微微抿起的弧度,眼眸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浅笑道:“看来是我多虑了,你适应得很好。”
桑柔沉了沉眼眸:“其实无所谓习不习惯,因为在选择进审察司的那天起,我便等于砍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我不能退,只能不断地向前走。”
他闻言,沉默了半响,微微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有些时候,人生一旦做了某个决定,便等同于砍断了所有的退路,从此,便只能马不停蹄地一路向前。”
桑柔看他似乎很大感慨的样子,以为他是受了案子的影响,开口安慰道:“徐大夫,案子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而且审察司素来公道严明,定不会冤枉好人的。”
徐鹤轩闻言,侧头看着她,眼眸深邃:“所以你信我,对吗?”
她静了一默,点点头:“徐大夫你是个好人。”
“有秦姑娘你这份相信,足矣。”他的眼眸闪过一丝触动:“并不是所有的退路都没断绝了,在你身后,其实一直有一条退路……”
桑柔凝眉,一脸不解。
他看着她,目光越发的柔和了:“若是有一天,你累了,只要你一个回头,你便会发现……”
他的话还来不及讲完,一个硬邦邦的声音便插-了-进来:“秦姑娘,大人还在车上等你。”
“好。”她又重新出现在拐弯处的身影应道,“徐大夫,我要走了,保重。”
徐鹤轩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身影,眼眸幽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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