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朝阳以不可阻挡的大势猛然跃出地平面，阳光瞬间刺破苍穹，越过大山阻隔，利箭般投射进谷里，于是弥漫整座山谷的乳白色晨雾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消散。
山谷里，晨雾下苦奴们开始交头接耳、密密麻麻的人头波浪般来回摆动，整只队伍显得有些紊乱，嘈杂声浪也渐渐升高，隐隐似要失控。
郭昊站在吴哥旁边，扫了眼周围人群，直觉今天要出大事。此时大多数苦奴都一脸震惊和慌乱，四下快速打量监工分布范围，似想要逃跑。只有少数苦奴还勉强保持镇定，但脸上也是一片煞白，甚至有些眼神特别凶猛的苦奴开始互相递眼色，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
原因很简单，就在刚才，吕家来人下发了动员令，要求矿奴由原本两天一次出矿期改为每日连续出矿，而且条款也明显苛刻许多，以前两百斤普通铁矿就可换一斤糙米面，现在变成三百斤普通铁矿才能换一斤糙米面，甚至强令要求每队每日出矿量不得少于等值六万斤的普通铁矿，相当于每人每天至少出矿六百斤，在完全只靠苦奴自身体力挖矿开山的情况下，这等毫无接歇的劳作，几乎就直接判了对方死刑，区别只是日子活多活短而已。
郭昊倒不在意，只是忽然想到还在村落等候他们归来的哑姑，看来今天回去后就需带哑姑和吴哥他们远走高飞了，大不了带着他们打出去，经过这么多天身体力量爆炸式增长，体内真气浑雄许多，郭昊自信若出手和监工放对，对方根本不会是他对手。
数十个队正中，数吴哥最为镇定。只要那条微型铁精矿脉还有产出，那么他就有把握养活整个大队百十号丁口，在这场动员令中存活下来。
依然是领了鹤嘴镐、火把和推车，吴哥带着队里人进了矿洞，例行深入一段距离后，吴哥停下来，站在队前，点燃火把，跳跃火光瞬间驱散了附近深邃幽深的黑暗，照射出一片黄彤彤光亮范围，有几个胆大的先嚷嚷出来：“吴哥，咱们反了吧，别为吕家杂碎卖命了，反正都是个死，与其活活被他们折磨死，还不如拼他娘的。”
“就是，拼他娘的。”苦奴苦哈哈，烂命一条，既然不让活了，干脆拼了得了。
吴哥目光缓缓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低沉开口说：“弟兄们，不是我吴某怕死，只是你们百余条性命，这么一拼也不知要死多少人，事情还没糟到那个地步，就不需走那条死路，我跟大家透个底，咱们手里有条铁精脉，只要还有产出，就饿不着大伙儿，这段日子，大家组队照旧，互相轮流出矿，不用累死累活，更不用惊慌，一切都有你吴哥顶着…”
前些日子矿区里传闻吴哥他们挖到条铁精脉，众人半信半疑，现在得到确认，众人心里大定，既然还能好好活着，大家也就熄了造反拼命念头，照旧搭伙散开和往常一样挖矿。
吴哥和郭昊、虎子三人去铁精矿脉处挖了约莫半个时辰，采满精矿后出洞，依旧寻到仓库王管事过秤换了粮签。王管事望着吴哥笑眯眯道：“吴队头啊，你有手里这条精矿在，也算带着队里人逃过一劫，不管怎么说都算喜事，恭喜了啊！”
吴哥将手中刚换的粮签分一半塞到王管事手里，压低声音道：“上次多亏您提点，要不大伙儿都骇成无头苍蝇。这一点心意，是小人代兄弟们谢您的，以后还得您老多关照指点。”
王管事拢手不动声色收了起来，指着吴哥笑道：“吴队头啊，该说你什么好，你这个人太实在，好，心意我领了，以后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我都先告你一声，让你提前有个准备。”
吴哥谢过王管事后，带着郭昊刚出了仓房，还没往前走几步，就看见六七个人背筐拿镐，搀扶着一个血人踉跄往这边走，这几人看到吴哥，顿时心里大安，一齐抢过来几步，着急喊道：“吴哥，大黑他们出事了。”
郭昊紧跟着吴哥半跑到几人跟前，才发觉人群中间一个面孔黝黑干扁的中年汉子被众人搀扶着，左胳膊衣袖完全破烂成了好几缕，手掌缺了两个指头，白森森骨茬暴露在空气中。用几条布带上上下下缠了胳膊一圈，上面浸满了暗红色血渍，血没完全止住，还从包扎缝隙处不停往外渗。
中年汉子黝黑面孔此时一片惨白，嘴唇有些黑紫，身子在轻微的哆嗦，明显是失血太多。吴哥扫了一眼，就赶紧发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大黑伤成这样？”
黝黑汉子嘴唇哆嗦，眼里泛起泪花，哭道：“吴哥，十六队那帮杂碎在洞里抢矿，堵住了我和二楞，二楞被他们一镐头刨死了，我拼死砍伤了一个逃了出来，左手大筋也被他们砍断了。幸好碰到了咱们队里几个弟兄，要不然那帮孙子连我也不放过。吴哥，你要给我们做主啊！”
“对，吴哥，跟他们拼了，咱们也拉人砍他们。”其余几人七嘴八舌气愤道。
“走，回矿洞。”吴哥面色沉下来，冷声吩咐道：“带我去找他们，我倒要看看，十六队的哪些小崽子敢随便砍人，抓住了就剁手！不用顾虑，我会和他们队正交涉。”
“好咧！”几个人得了主心骨，将大黑搀扶到库房边坐下，留下一个人照应，其他人兴冲冲小跑朝前带路，都憋了一肚子气，准备大打一番。反正大家都是苦哈哈，整日里暗无天日的挖矿，都是一条贱命，谁怕谁？
矿洞里人影憧憧，黑暗中不知多少双眼睛来回盯着岔路口扫射，如豺狼闪着绿光，来往人群眼神都透着警惕和阴狠，至少六七人抱成团护送推车上铁矿，只要别人略微靠近，就拿起镐头，一副提防拼命的架势。
再往深处走，带路人点起火把，众人影子也随着火光扭曲晃动变幻不定，更时不时有怒吼声、叫骂声和凄厉惨叫声从不同的岔道一波波传来，越发显得阴气森森宛如鬼蜮。
曲折密集黑暗矿洞里，每一条岔道深处都传来打斗的声响，压抑窒息气氛中，苦奴们再绷不住紧张到极点的心弦，开始条件反射攻击着每个出现在自己附近的陌生面孔，顿时矿洞里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并逐渐扩散开来。
吴哥再不能镇定，从怀里掏出一个铁哨，使力吹奏起来，凄厉哨音波浪般冲刷进矿洞深处，用独特节奏提醒队员自己现在所处方位。
远处也有哨声跟着响起，不过节奏和吴哥吹出来的完全不一样，明显是其他队正也感觉出情况变得凶险异常，事态渐渐失控，情急下开始吹哨子收拢自己人。
吴哥沿着队伍平时挖矿的区域走了一圈，身后滚雪球般聚满了人，直到一刻钟后再没人聚过来时，这才阴着脸开始清点人头。不算先前的大黑和二楞，队里还缺了六个人。这个时候没有跟着哨声集合过来，估计是凶多吉少。另外还有十余人浑身带伤，拎镐手上血迹斑斑，也不知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火把猛烈燃烧着，在广袤黑暗深处映出了一片光明区域，只是在火光照耀下，每个人脸上都有仇恨嗜血阴影在闪烁。
队正们都知道不能继续任由事态再发展下去，局势已经快要失控，就如蹦上火星的火药桶，也许下一刻就会轰然将矿洞每个人卷入死亡大漩涡里。到时只会全面械斗血流成河，身在局中，没有多少人能够避免逃脱。
每一队的队正相较于这些苦奴，都有些许大局观，所以大家紧急集合，二三十人就在矿洞里临时开了一个碰头会，要求彼此强烈约束队员，避免让事态进一步恶化。
这一次，队正们凭着自身威望和无情手段，终于将事态平息下去，有些桀骜不逊的队员不服管束，当场被队正们无情打杀。这一天，在这凄冷空幽、暗无天日的山腹矿洞里，百十条人命无声无息中从人们身边消逝去。剩下苦奴们脸上只有麻木和茫然，唯独没有太多悲伤，因为这就是命，苦奴们最后的归宿。
天黑下来前，出矿苦奴陆陆续续交还工具归队，吴哥这一队总共少了七个人，伤者有十几个，队伍的劳动力相当于突然缩减了五分之一，其他各队的情况也相差不多。
监工们将死亡人数轻描淡写记到了统计簿里，然后将队头叫到一起狠狠训斥了几句，接着收队返回驻扎村落。行进在山路上，众人一片死气沉沉，行尸走肉般麻木在蜿蜒山道中拉成长长几列，此时日头已经落了大半，只露了小半个脸躲在了远方山腰处，斜阳余辉照在山林里、草木间及人们脸上身上时，都红艳艳的像血，几只昏鸦惊起，哇哇怪叫着，在人群头顶上乱飞。
回到驻扎地时，天已完全黑了，四周压抑昏暗，只远处几栋小楼透出黄蒙蒙光亮，越发让人烦躁不安。郭昊心情受了影响，感觉出与往日有几分不同，沉甸甸似灌了块铅，广场立杆下怎么没见到哑姑？
广场靠南角落隐隐有几人聚在一起，轻微咒骂声随夜风吹来，时断时续的听不真切，在这漆黑阴森夜色里，就仿佛恶鬼伸出獠牙，狞笑出声扑向世人。
看着苦奴归队回来，广场角落里有人提气大喊：“十二队的队头，过来一下，真他|娘的晦气！”
郭昊四下扫视，依然没看到哑姑，往日里这个燕子般欢快的少女并没有在广场立杆下出现，更没有像往常一样朝着众人挥手。
心中忽然一个大跳，隐隐有不祥感觉生出，郭昊顾不得许多，跟着吴哥直接向广场角落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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