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玻璃罐头做的煤油灯吊在里屋半空,屋内灯火昏暗,一闪一闪的,与地灶的柴火交相辉映。地灶三脚铁圈上正架着一口鼎罐,马开和时不时的添加了一下木柴。灶头上青烟缭绕,飘上二楼,飘向屋顶,从泥瓦缝隙间渗透出去。
马开和四十岁左右,身材中高,长方脸,是宗流大队的一队长。他往地灶里加两片干木柴后,爬上二楼打扫卫生,一手拿着棕叶扫把,一手提着煤油马灯不停地清理楼板上灰碴。这里是他家的谷仓。这一两天就要收割稻谷了,他得提前作好准备,到时队上分发粮食才有地方堆放。谷仓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只是角落里堆放有两百斤谷子的样子,其余就是几副谷箩。
马开和清理一会儿功夫,就扫出一堆黑麻麻的东西来。他用马灯往前一凑,仔细看了下,嘴上不由嘟哝一句脏话,全是老鼠屎。这年头,人吃的都成问题,老鼠还要来抢食,真是天理难容。他皱了下眉头,感到小老鼠的威胁还是挺大。为了消灭老鼠,他曾经养一只猫,还经常抽空到银龙河捉一些小鱼来喂它。开始,这只猫还算争气,隔三岔五的叼着老鼠耀武扬威地喵喵叫,那段时间老鼠就跑了不少,家里晚上确实清静了许多。但好景不长,邻居马开宗家不知何时也买得一只猫,那猫有个德性,白天闷声不吭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晚上就叫得欢,喵咪喵咪,声长气短的不绝于耳,马开和家的猫就坐不住了,不安份了,悄悄地溜到马开宗家。两猫一唱一和,把老鼠吓得屁滚尿流抱头而逃。老鼠们又拖儿带女跑到马开和家的谷仓里,乒乒乓乓地搅得他睡不着觉。马开和有好几次半夜爬起来,拿着手电抓起一根木棍,蹑手蹑脚地摸上楼梯爬到二楼,猛地打开手电,抡起木棍砸向四处逃窜的老鼠,偶尔也能打死一两只。但这也不是办法。既然猫靠不住,那就另想奇招。马开和从集市里买了一个小铁夹子,再去银龙河里弄得两条鱼,用炭火把鱼烤得香喷喷的,然后放在铁夹子里,找一个老鼠容易出没的地方把铁夹安上。入夜,只听“啪”的一声,有一只大老鼠被夹住了。马开和把这只老鼠抓出来,用几颗干黄豆塞进老鼠的屁股里,找针线缝死,就放走了。半夜,动静就大了,只听群鼠叽叽吱吱到处逃窜。原来是刚才被抓的那只老鼠胀痛得憋不住了,发疯了。它逮谁咬谁,十分恐怖,一晚上竟然咬死了近十只老鼠。当然,马开和一家五口人也不敢睡觉,他们也怕老鼠爬上来抠眼睛。自此之后,老鼠们销声匿迹,不知去向。
然而前不久,老鼠们卷土重来,这下又麻烦了。怎么办?只有上县城的地摊买灭鼠药了。马开和想道。
深秋时节,晴空万里,满山遍野泛黄。宗流寨东头有许多枫树、香樟树、柏树、柳树和常青树。枫树高耸入云,红叶似火。树上蝉音缭绕,悦耳动听;偶尔有几片红叶飘落,在空中似乎随着蝉鸣旋律轻轻飞转,有如漂亮的蝴蝶翩翩起舞。树下山泉汩汩,清风徐徐。泉水下来有一口大池塘,池塘边上砌着石阶,安放方石,以供全寨人下脚勾腰洗菜。下午,宁义带着宁忠在池塘边路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池塘水面。水面下有一群鲤鱼游荡觅食,突然跳出一条鱼,溅起银光闪闪的水花,甚是逗趣。哥弟俩嗷嗷大叫。他们在等着爸妈打谷子回来。。他们身上的粗布衣服满是补丁,脚上的解放鞋大脚趾和小脚趾的地方都出现漏洞,显得十分寒酸。然而他们似乎不太在意,这年头穿着破烂的也不只他俩,谁都习惯了。吴阿仰临出门把宁义叫到面前,叮嘱道:“这几天队上打谷子,很忙,你要带好弟弟,不要跑远。”
宁义心性好动,看到马虎和马庆整日上下窜走,无拘无束,他在一边就感到心里庠庠的,回头看着宁忠紧跟屁股,难免烦恼,于是对吴阿仰道:“妈妈,你能不能带弟弟一块走,让我自在一些。”
吴阿仰听了,气急道:“你怎么不懂事?你看妈妈整天背着妹妹上工,本来一天就少抢一分,你还让我带弟弟去,我要不要干活了?你们要不要吃饭了?”
妈妈一生气,宁义就不敢顶嘴了。可他不甘沉默,问道:“那你一天抢得多少工分,妈妈?”
吴阿仰也意识到刚才说话过急,便耐心道:“妈妈一天得九分。”
“我爸爸呢?”宁义又问。
“你爸十分。”
“阿桃姑姑呢?”
“阿桃姑七分。”
“我松爷呢?”
“松爷十分。你还有完没完了?”吴阿仰又急了起来。
“妈,你不要生气,我不再问了,你安心去干活吧,我会把弟弟带好。”宁义一副十分懂事的样子,吴阿仰哭笑不得。
晌午,宗流大队第一生产队两百多号劳力,抬谷箩的,扛斛斗的,拿镰刀的,有拖着幼儿的,大家说说笑笑地往银龙河上方一个叫九浪的田坝走去。九浪的这片田土是宗流大队划给一队的。这里的田坝因为挨着银龙河,水源丰富,稻穗粗长,谷粒饱满。
湛蓝的天空,炙热的阳光,偶尔有几只老鹰盘旋飞过。社员们一到稻田边上就自行分工,十人左右一组,捋起裤脚纷纷下田。割稻秆的,打谷子的,捆稻草的,抬谷子的,大家有条不紊,干得热火朝天。
吴阿仰上工后,宁义带宁忠出门。正值午后,烈日炎炎似火烧,地气腾腾晃眼。宁义抬手遮住眼睛,心道,去哪儿玩才好?于是想到了寨东头大树脚下,那里有流水又阴凉,空气好。他就带宁忠往山泉这里过来了。这时,大树脚路上人来人往。抬谷子回来的,抬空谷箩出去的,大家互相打着招呼,各忙各的。宁义哥俩始终看不见爸妈回来。倒是有一个人吸引了他俩的眼球。有一个小光头提着军用水瓶走到山泉前准备汲水。宁义一看是一队队长马开和的小姑娘马小雨,感到有些稀奇,不由问道:“嗨,小雨,你怎么成光头了?”小雨有四岁的样子,身形单薄;一张鸭蛋脸,白白净净;一身衣服也打了不少补丁。她听到宁义问话,有些腼腆,怯怯道:“我爸说这样到冬天才不会生虱子。”说着赶紧汲水一声不吭地走了。宁义傻笑着,就觉得女孩剃光头很好玩。
马开生个性张扬,能说会道,而且力大无比,手脚麻利,打谷子是个能手,所以很多年轻媳妇和小伙们都喜欢跟他在一组干活。马开生这一组有十三个人,马开宗也位列其中。他俩都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经常在一起。大家手脚不停地干活,汗水淋漓。马开宗从裤袋掏出一包“蓝?”纸烟,散给几个小伙子,说:“太阳很大,抽支烟,休息一下。”他用火柴点好烟,又说:“我们生哥是个唱山歌的高手,要不给我们来几句,带点劲,大家说好不好?”
大家都笑道:“好呀。”
马开生清了清嗓子,唱道:“瘦猪生吃野菜,光棍远游他乡,一早爬九个坡,一晚走九个寨,一寨看十八妹,一夜摸十八手。”
马开宗问:“摸的什么呀,哥。”
马开生道:“摸奶。”
几个年轻媳妇吐沫骂道:“马开生,你好坏。”
马开生道:“不是吗,你们哪一个不是被好多男人把奶摸大了才嫁过来的?”
这些小媳妇们头上戴着漂亮的龙凤斗笠遮阳,脸腾地红了起来,咯咯笑着,头也不抬地割着稻秆。
马开宗对马开生道:“哥,再唱一首好点的。”
马开生又唱:“田角相挨,稻穗相缠,心慕伊寨,心恋伊人,心想讨好,却如灌溉,灌溉旱田,越灌越干,旱田发白,尘土飞扬。”
马开宗又问:“这是什么意思嘛?”
马开生道:“这就是说,一个小伙喜欢上一个姑娘,却得不到她的芳心,暗自伤心。”
马开生又唱又说,插科打诨,逗得大家笑声阵阵,他也乐在其中。
晚上,宁仁勤吃了饭便起身去队上仓库分粮。宁义站起要跟着走,这时宁忠也囔着要走。宁仁勤骂道:“都不要跟我!你们以为玩儿是不是?去那里熬夜你们受不了。”说着便自个出门了。
宁义问吴阿仰道:“妈,我们家能分多少谷子?”
吴阿仰道:“这两天才开始分,我怎么知道?你爸昨晚就只分得一百四十七斤。”
“那是怎么分的?”
“当天打来的谷子除了上交国粮的放一边,剩下的拿出七成来按人头平均分配,剩下三成等打谷子结束再以每户平时抢的工分按比例摊分。”
“我们家一年能分多少,妈妈?”
“说不定,有增产有减产,大概两千斤左右。”
“要是天天有谷子分就好了。”宁义张着嘴巴在那里说。
“想得美!”吴阿仰骂道。
午夜过后,宁仁勤才推着大门“吱吱”响,走了进来。不过宁义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日晚上,当宁仁勤走后,宁义也悄悄摸黑走向一队仓库。一队的仓库是宗流寨唯一看到屋檐有雕龙画凤的木楼,也是唯一拥有二层木楼的房子。怎会用这么好的房子来作为仓库?去年的一天,宁义坐在仓库旁边一个土丘上,当时鬼使神差地想着一个问题:世上为什么有我?为什么会是我这个人而不是别人?我好像从前就有了但现在没有印象。我会永远不死吗?还会是死了后再有我?还会是死了就永远消失?他把头想痛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经意间抬眼看见仓库又竟是这等气派,于是心里便有了上面的疑问。后来宁昌松到他家喝酒,他又提出这个问题。宁昌松笑道,你小小就会问这个事的确难得,便给他讲了一些故事。他说,这仓库原来是马孝贵家的。马孝贵在解放前是村保长,整日背着把枪走上走下倒是有些威风,土改时他家的这栋房子被工作队没收了。马孝贵人很聪明,知道土地革命就像那暴风骤雨一样是谁都挡不住,便积极配合工作组的工作,一家六口人挤到堂弟家的一间木房,日后便寡言少语了,现在走路都低着头,这几年搞批斗活动即使被拉上台,也得到较轻对待。而分到一队的还有一个地主,却是宁家的,叫宁昌武。宁昌武早年也到外面读过书,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当年他两口子年轻气盛,死活不愿交出财产。他把工作组激怒了,被定性为反革命分子,又被送往长坡国营煤矿劳动改造,至今都没回来。同时他家的三间新木房被没收后又安排给其他人住,他家重新回到原来两间矮小的老房居住。这两年搞批斗,他老婆潘往云被打整得披头散发,场面很惨。宁昌松说这些话时声音极小,再三嘱咐大家不可声张,否则麻烦缠身。噢,原来这样,宁义默默道。再回想自己家的两间破旧木房,宁义感到自家祖辈当年实在穷苦。
宁义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了仓库。仓库里人声喧哗,走廊板壁上挂着三盏煤油马灯,灯光昏暗,一张张黧黑的脸兴奋而焦虑,有三两人围在一起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宁义悄无声息地沿着走廊穿着人群走了进去。他走到了大门,大门口外横装一米高的一块长板,长板上安装倾斜的靠栏,许多人坐在那里仰靠着,拥挤不堪。大门内摆着两张方桌,放有两盏煤油马灯。马虎的爸爸马孝福是会计,此刻正在皱着眉头一边敲打算盘一边记录,口里念着数字。宁昌松是保管员,也在一旁用算术作业本记录数据。马开和也在记录数据。宁仁勤就坐在大门口,看见宁义走进来,便骂道:“你来这里干什么?真是个三脚猫!”旁边有一个叫马营长的老头笑道:“是不是怕你爸弄丢了?”宁义无声笑着。
过了一个时辰,只听马开和道:“算好了,找几个人来称国粮搁一边,然后就分谷子。”几个后生就走了进去,抬大杆秤提谷箩称谷子。过了一会儿,开始挨户分发谷子了。人口多的家庭,就抬着两三担箩筐谷子回去,人口居中就得一两担,人口少的像宁昌华家就得少了。宁昌华早年参军,退伍后分到贵州轴承厂上班,在家只有他老婆一人,这晚就只分得三十二斤谷子。她提着谷子走出大门时自言自语道:“大家都在干活路,看着人家人多的抬两三担回去,我就得这么一小点,真是伤心!”她一副要哭的样子,看着真让人感到造孽。一年后,她也生病死了。不过那一晚的情形,在宁义的脑海里永远抹不掉。
打谷子的这些日子,宁仁勤分谷子睡得晚就相应起得晚些。而吴阿仰就必须起得早,一般凌晨四五点钟就起床,她得把猪食煮熟,把人吃的也准备一下。因为宁义还小,提不动猪食喂猪,她就亲自在早晚喂两次。他们养的一头小黄母牛就只能吃稻草,没时间割青草了。宁仁勤也没能睡太长时间,天快亮时便听到马开和挨家挨户催喊起床了。这时,宁义就经常听到大人们在嘴上挂着一句话,忙时干一天,闲时吃十天,累就累一点,没得法。可是打完谷子后,宁义看到大人仍然起早摸黑,忙忙碌碌。他遇到宁昌松时,天真地问道:“爷爷,你们还没干完活路吗?”
宁昌松笑道:“活路天天干,哪有干得完?除非双目已闭,就什么都没有了!"
稻谷收割完毕,人们趁着大阳出来,忙于张罗铺展竹席晒谷子,以便储藏。同时,这几日也要上山砍柴,以备迎接下一个农忙季节。
不久,马开和又组织大人们到土里挖红苕,用了一个星期也就结束了。这时,宁义又吃上红苕拌饭。之前,宁义先是吃麦面拌饭,接着吃苞谷拌饭,吃多也会腻味。现在又换味,感到好受一些,但是用不了多久也会心烦,只有大白米饭才永远吃不腻。
霜降过后,天气渐渐凉快起来,路边的杨槐树落叶了。
一日午后,马开和又挨家挨户喊人到宁昌松家阁楼开会。一队有五十六户,五十六个户主到宁昌松家那里是可以坐得下的。大家为什么喜欢到宁昌松家那里,也许有几个原因,一是他家的阁楼宽敞,好坐;二是宁昌松为人通平,好说话;三是宁昌松是宗流寨第一个参加解放军,现在是老党员,大家信赖他。一队的社员到这里开会已经形成习惯。宁义老早就跑到宁昌松家里,而宁忠也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在这里,他又遇上马虎和马庆,他俩又说不久前跟大人去野外打谷子时捉蚂蚱如何好玩,他们捡拾田里遗落的稻穗拿来喂鸡又是怎样的开心。宁义听了,回头看着宁忠,心里面恨得痒痒的,他觉得自己一点都不自由,好像有一根绳索捆绑似的,而那绳索便是宁忠。小小的他竟然叹了一口气,谁叫自己有个弟弟呢,认命吧。
人们陆续到达会场。马开和、马孝福已到位,大家就问是什么会议内容,是否可以开始开会。马开和就说还不行,等大队领导来了再说。过了一会儿,大队长马孝海和副大队长马开坡过来了。马孝海五十多岁,身材瘦高,一张马脸。马开和道:“安静一下。今天喊大家来,主要是动员大家为冬耕冬种作好准备,下面请老海爷讲话。”
马孝海咳了一下,说:“这个昨天我们也才在三队讲,今天到你们队上,明天到二队。这个过去不久,我们收完了稻谷,又把红苕收拾清楚,这个大家很辛苦,心里面也很热和。但是我们不能懈怠,不能忘记冬耕冬种。这个冬耕冬种,我们年年在讲,是因为这个活路很重要,很重要。这个你们别认为现在粮仓有了一些粮食,就可以乐悠忘悠了。这个等到明年夏秋之际青黄不接,大家才着急起来,那就晚了。所以我希望大家要重视冬耕冬种这个活路。这个怎么才能把这个活路做好,我们要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着手。这个一呢,抢抓时间,备肥充足,深耕细作。这个根据我们当地的地理气候条件,每年冬季农作物都是播种小麦和油菜。这个现在天气凉了,这是冬种的良机,大家要抓紧时间作好下种准备。这个再则因为目前国家化肥紧缺,我们农作物所需底肥主要靠农家肥,大家要把肥料备好。这个犁田要到位,锄地要细致,下种要均匀。这个二呢,要做好农作物的田间管理。俗话说,三分种七分管。可见这个田间管理非常重要。这个出苗后,大家要及时松土、浇肥、保持墒情、薅除杂草,注意打虫,让农作物茁壮成长。这个三呢,充分发挥集体优越性。一个生产队就是一个大家庭。这个大家在生产劳动中要拧成一股绳,团结互助,尽力而为,不断发掘我们的劳动智慧。这个不要斤斤计较,你看我我看你的,那就不像话了。这个要充分发挥农业合作社集体优越性,真正达到人多力量大的效果。我的话就到这里。”
马开和道:“下面请老坡发言。”
马开坡三十多岁,身材高大,理着平头,目光炯炯有神。只见他接着道:“老海爷刚才说了很多,意义也很深刻,把我要说的也都点出来了,那我再多说两句其他的吧。我们这个地方,冬种的主要农作物是小麦和油菜。而油菜籽主要是由国家收购换钱,我们自家吃的比较少。小麦呢,是我们的副粮,在这里是补充稻谷不足的主要粮种。这些年,由于我们各方面条件的限制,我们毎年收的稻谷实在难以维持一年的生计,这时主要靠小麦了。所以说,你们队在安排冬种的问题上要弄清孰轻孰重,把握好播种比例。好,我就说这几句吧。”
马孝海对马开和道:“开和,你也说一下吧。”
马开和道:“好,大家也听到了,大队领导对下一步的冬耕冬种生产作出了重要指示,我们要按照大队领导的指示抓好生产。现在,我把要冬种的农作物的比例作如下安排,如有不同意见的,请踊跃提出来,以便更好地改进生产。目前我们队田土的实际情况是,水田占一股,干田和土占四股。我的想法是,水田不能冬种,那么就用一股来播种油菜,其它三股播种小麦。这样,虽然油菜籽得少一点,换成钱也变得少一点,但起码保证小麦有一定产量,这就能更好地解决我们的吃饭问题。”
“这样做钱太少了,不够用。”马开生道。
“像我们抽纸烟的,确实不够用。”马开宗附和道。
“钱是紧手点,但能保证我们一家老小的吃饭啊。”宁昌松道。
“是啊,这年头吃饱饭才是大事哩。”宁仁勤道。
马孝福道:“大家各说各的,我看一时难得统一意见。我有个建议,大家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
马开和道:“对,这个办法好。同意我说的请举手,不同意的不举手。开始。”
大部分人举起了右手。
马开和道:“看来大多数人还是在意吃饱饭。既然这样,那就得按照我刚才提出的想法来做。下面,我把冬耕冬种前期生产计划布置一下,请大家配合。我打算用十天来完成下种任务,时间从明天开始。我们将分四个方面的活路来进行:一是挖掏牛圈里的粪草,这个活路由各户主用一天来完成;二是年轻人抬粪草到田土里,然后撒粪均匀;三是经验丰富的男人赶牛犁田;四是年纪稍长的妇女平土下种。生产期间,大家要灵活应用,互相协作。请大家回去后跟家人讲清楚,作好劳动准备。老福爷,你来说几句吧。”
马孝福道:“还是老规矩,牛圈里出来的粪草也要记工分,用秤称,一百斤一分。哪家的粪草多,哪家就得分多。还有,抬粪草时男的平均每担一百斤,女的每担八十斤,每担算一分,抬越多越得高分。”
马开和问大队领导:“两位领导,你们看还有说的没?”
二人异口同声:“没有了,就这样吧。”
马开和道:“散会!”
众人解散。宁义和宁忠也跟爸爸宁仁勤一起回家了。
后面几日里,宁仁勤等一队的社员在队长马开和的组织下,为了冬耕冬种,大伙干得如火如荼。天气渐渐生冷,太阳不知何时躲进乌云里,天空阴沉起来。过了几日,天空中飘落牛毛细雨,绵绵不绝。尽管如此,人们都还在戴着斗笠披上蓑衣,照常上工。
宗流寨有马、宁两姓,马家人多,在下寨;宁家人少,在上寨。马、宁两家可以通婚,全寨几乎就是一个联姻网。宁义家在东头,又是宁马两家交接之处,但因堂公宁昌松到寨脚马家上门,所以宁义也往下寨走得多,对于上寨就显得十分生疏。毕竟五岁都不到的孩子,他接触的人和事就非常有限。这日下午,雨停了,但还是有些阴冷,宁义想到上寨转一下,他喊宁忠一起出门。宁忠可不想走了。这时的宁忠快要三岁,也知道冷暖了。他说外面有点冷又潮湿,不想出去,只想待在家里。宁义便问他一个人怕不怕。他说在家里不怕。宁义好似脱缰的野马,顿觉轻松无比,心情极佳地往宗流上寨乱窜。他顺着大路左拐右转走到了一个较为平坦的地方,这里房子密集相挨,一排木房前留有一块空坝,坝上铺有一层青石板。在这里,他遇上了三个男孩,年龄比他大一点。宁义上前去问他们干嘛,他们就说洪兴寨有外地人来演戏,他们正准备过去看热闹。他们问宁义是谁,宁义告诉了他们仨,并问他们叫什么名字,有一个最大的便说,他叫宁仁风,有六岁了;另一个次大的叫宁仁青,五岁半了;最小的一个叫宁仁德,刚好五岁。宁义就说看他们个子几乎一样,怎么区分谁大谁小。宁仁风就说很简单,只要他们一摔跤,就可以看出来了,谁厉害谁便是最大的那个。宁义请求他们带他一起去看演戏。宁仁风就说除非你是我们的朋友。宁义就问怎么才是朋友。宁仁风就让他和宁仁德摔跤。宁义犹豫了一下,便和宁仁德摔跤起来。摔跤一会儿,宁义便要倒下。宁仁风在一边看出来了,就说这样不行。宁义一边摔跤一边说,你们就饶我了吧,我是最小,肯定是最不行了。就这样,宁义又结识了三个小朋友。他们四人就从寨西头出发,翻了两道山梁又走一里多的平路就到洪兴寨了。洪兴寨有一个民办小学,小学前面有一块球场,此时人们围得水泄不通,只听里面锣鼓声声。宁义他们四个扒开大人挤了进去。只见一个壮汉光着膀子躺在满是铁钉倒立的木板上,他的胸脯上压着一块大青石,另一个人抡起大铁锤使劲砸,最后青石破碎。他站了起来,面不改色,一点也没事。人们报以掌声阵阵。接着表演魔术,有一个留有八字胡的胖子,用木锯渣在地上生火,冒着青烟,然后他拿着一把竹扇跑到木锯渣旁边扇了两下后,走到球场中间。这时只见他用竹扇往屁股轻轻扇着,他张着嘴巴,从嘴里冒出缕缕青烟。他的扇子扇得越快,嘴上的青烟冒出越大,最后他嘴里吐出一条红丝带,越拉越长。人们感到十分神奇,又鼓掌起来。下一个节目还是表演魔术。只见一个中年人走出来,穿着灰色的短袿,腰间缠绕黑色的腰带,他手里拿着一根大麻绳,要求围观的人群能走出十个力气大的来,用绳子缠住他腰部,每头五个人拉扯,像拔河一样。开始,这十个庄稼汉还怕把他拉痛了不敢使劲,后来表演的人示意他们不必担心,尽管使劲,他们就鼓起腮帮嘿嘿猛拉,刹那间人和绳子各自分开,十个人还在卖劲拉绳,而演戏之人却在一边悠然自得,毫发无损。人群又报以掌声。最后一个节目是表演柔术。他们把民小的课桌搬出来,将课桌拼成一个平台,然后再放两把椅子架在平台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穿着一身粉色绸缎衣裤,爬了上去。跟着上去一个老头,老头把一朵花放在椅子脚下。那女孩站在椅子上,仰身弯下腰来,慢慢地卷身,头部伸进椅子脚里,用嘴把花朵叼起,又慢慢地收回来,难度之大,令众人叹为观止。等她一切恢复原样后,众人又报以更为热烈的掌声。庄稼人天天抬着东西,腰板硬得像块钢板,谁曾想到世上竟然还有这样柔软的腰身呢?他们就感到这女孩非常了不起。表演结束后,人们纷纷说,这个河南杂戏团,只要一百块钱,请得值!反正都是用洪兴大队的公款,众人一饱眼福,得个开心。这时宁仁风就一个劲儿可惜道,我们来得太晚了,前面肯定有很多精彩节目,错过了。宁义就说谁叫你让我们摔跤,耽误了。宁仁风就说不是这么回事,是他们得到的消息太迟了。宁义暗道幸好你们仨得消息晚,否则我还能跟着来吗?旁边就有一个老头笑对他们说,小娃儿们,前面表演的是耍猴耍狗,后面才是这些,莫说你们感到好看,我老汉活了这大半辈子也是头次看到如此精彩的表演呢。
众人散场。宁义和刚认识的三个小伙伴便一起回来了。一路上,宁义感到十分高兴。今天是他从能记事以来最为开心的日子,彻底自由的日子。宁忠不跟着后面,他心中没有羁绊,毫无顾虑。他感到兴奋的是又结识了三个朋友,而朋友们又给他带来了意外的收获,让他看到了一场终身难忘的杂技表演。这一次,他可以在马虎、马庆面前摆谈一番了。他的心儿一如三四月间的花儿慢慢地张开,渐渐感受天地间灵气,然后热情开放。
宁义和三个伙伴分别后,又在寨里石头路上拐来拐去地回家。晚秋时节,昼短夜长,天黑得快。当宁义回到家门口时,天色已黑,鸡鸭进窝回笼了。家里好像有许多人,声音有些嘈杂,宁义心里疑惑不已,一丝不妙的念头爬上心间,他的心儿嘭嘭跳了起来。宁忠倚在大门槛看见了他,说了声:“哥哥,爸爸快要死了。”真是晴天霹雳,宁义只觉眼前发黑,快步走了进去。
昏暗的屋内,微弱的煤油灯火被门外几缕冷风吹得扑闪扑闪。地灶边铺着一层稻草,再盖一张粗棉布,宁仁勤就躺在棉布上,一张薄棉被盖在腰脚处。宁仁勤脸色苍白,微闭着眼,紧咬牙关,不吭一声。刚才当阳医院的医生张治民已经给他清洗伤口,缝了十多针,撒白药止血,用纱布包扎好后,再打一针青霉素消炎就走了。宁昌松给地灶添加干柴,地灶的火焰旺了起来,映照着每个人的脸上红彤彤的。吴阿仰坐在地灶边,泪水漱漱而下。宁昌松的大儿子宁仁金和女儿阿桃坐在宁仁勤旁边,两人关注着宁仁勤的动静。宁昌松的老婆马阿娜坐在吴阿仰身边,她劝慰吴阿仰道:“仰嫂,既然勤哥伤口的血已止住了,就会好起来的,你也别太难过了。”吴阿仰嘤嘤啜泣起来,却说不出话。宁昌松道:“冷静,冷静,还有我们在呢。”
坐在宁昌松旁边的还有宁昌全、宁仁东、宁仁锦、宁仁桥几个本家叔伯兄弟。他们几个面色有些凝重,这时听到宁昌松这样说后,宁昌全附和道:“是啊,刚才张医生也说了,仁勤的伤口虽然下得深,但不伤及骨头,会很快便好起来的。”宁昌全四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中等。
宁义走到屋里,看到爸爸躺在地上,不敢说话,默默地拿起一只板凳坐到宁仁勤头前。吴阿仰扫了他一眼。虽只是一瞥,也不是严厉,含着些微怨气,却令宁义噤寒若蝉,刚才看杂技表演的那股兴奋劲儿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他此刻的心态比较复杂,要哭吧,哭不出来;要说不在乎爸爸吧,也不对,只是觉着头皮发麻。
屋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宁仁志走在前,吴国才和他的儿子吴元锐跟着走了进来。吴元锐二十出头,体格高大。宁昌松向吴国才打招呼道:“亲家公来了。”
“嗯,你们辛苦了。”吴国才应道,低下头看宁仁勤的伤情,可是伤口已被纱布包扎,他无法看见。宁仁勤睁眼想动,吴国才摆一下手,道:“别动。”他找一只凳子围着灶边坐了下来。他问宁昌松道:“亲家公,这是怎么回事?”
宁昌松道:“这两天不是在冬耕冬种吗,仁勤喂的小黄母牛还不能犁田,于是去赶队长马开和的大黄公牛,谁知到了田头,仁勤要把轭木套上牛脖时,那牛竟欺生,晃动牛角扑向仁勤。仁勤赶紧后退,却被一个土堆绊倒了,那牛冲上来把他抵在田头,幸好马开生也在同一块田犁田,见事不妙便抄起竹梢跑过去狠抽牛眼,那牛痛了就一下跑开了。仁勤的上身被划开两道血口,大家赶紧找红牛藤捣碎敷上止血,几个人便把他抬回来了。”
这时,屋外又响起脚步声。马开和和马孝福走了进来。马开和关切问道:“仁勤,感觉怎么样了?”
宁仁勤又睁开眼,微弱道:“开始不觉得痛,现在感到热辣了。”
马孝福接口道:“肯定是这样,刚才伤口麻木,现在才会有感觉。”
马开和道:“仁勤,你感到怎么样?实在不行送你去县医院?”
宁昌松抢口道:“算了,刚才公社医院张医生来处理伤口时说,仁勤这个没有生命危险,只不过要遭罪一些日子。他答应这两天还要来看。”
马孝福道:“既然当阳医院的医生能说这样的话,我想他就有把握治好仁勤的伤。再说要去县里也有近百里路,通往县城的公路几天没有一辆车路过,要走也靠人抬,一路颠簸他受不了。”
宁仁勤也微弱道:“大家不要担心,我想应该挺得过去的。”
马开和道:“这样的话,仁勤你就只有慢慢忍受了。我也希望你早日康复。还有那牛平时蛮听话的,怎会变成这样呢?”
宁仁勤有气无力道:“我也不知道,刚拉出门时很温顺的,谁知到了田头却变个样,发疯了。”
马开和道:“事情不出也出了,你就安心养伤。至于工分嘛,我们照给你算上去。老福爷,你说呢?”
马孝福道:“应该的。”
这时吴国才客气道:“开和,仁勤让你们操心了。”
马开和道:“仁勤受伤,这是谁都不愿看到的,什么都别说了。”
马孝福道:“唉,这是伤痛,我们只是心急却不能分担。如果是抬东西,兴许一个帮上三五十斤,就会减轻负担。”
吴国才应道:“唉,出门不对头,只有慢慢受了。”
宁昌松对吴阿仰道:“仰嫂,你淘米煮饭,多煮一点,待会儿喊开生过来吃饭,今天幸亏有他,要不然后果不敢想了。”
马开和道:“不要煮我的了,我马上要回去。”
马孝福跟着道:“我也要走,一起走嘛。”
他俩站起,尽管吴阿仰、宁昌松等人再三挽留,还是走了。
吴阿仰抹了下眼,起身淘米煮饭。
宁昌全对吴国才道:“亲家公,仁勤这是十二条命啊。如果当时没有马开生在场,想都不敢想!”
吴国才道:“唉,真是不幸当中万幸。不过,我想仁勤肯定受一些内伤,光靠西医治疗恐怕好不快,我明天还是去县城找中医开方子调养一下才行。”
宁昌松道:“说的是,这就靠大家都想一点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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