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宁义正在门前喂鸡。他手撒一些谷子,两只鸡一公一母,扑腾争着啄食。公鸡早会打鸣,到了过年就可以抱着打架了。宁义想道。
马虎和马庆走了过来,在路边停住。
“义,你在那里干什么?”马虎问道。
“喂鸡。”宁义道。
“喂完了没?”马庆问。
“可以了。”宁义答。
“你过来,我们有话对你说。”马虎道。
宁义走了过去,看到马虎和马庆一脸的神秘,问道:“什么事呀?”
“我们马上有肉吃了哩。”马虎悄声道。
“有肉吃?”宁义问道。
“昨晚我爸从你家来了后就对我妈说,这牛斗人,有了一次就会有二次,留不得。我妈就问打算怎么处理。我爸说,开和要杀牛。我估计我们要有牛肉吃了。”马虎道。
一说到有肉吃,三个小孩就在那里垂涎欲滴,他们已有几个月吃不上肉了。
马虎说得没错。马开和是要下决心杀牛了。农户圈养的牲畜中,牛是集体财产。冬种快要结束,一天晚饭过后,马开和召集一队的户主到宁昌松家商量怎么处置这头黄牛。宁仁勤躺在床上,吴阿仰去翁密寨娘家拿药尚未回来,于是让宁义去听一下会,看是怎么讲。宁义一听要去热闹的场合,求之不得,咚咚地跑下去了。会场里议论纷纷,烟气腾腾。大家一致认为,这牛斗人,不是好牛,留不得。马开生掏出一包蓝雁纸烟,递给身旁几人,点火吸了一口说道,把它杀了,大家打一顿平伙,剩下的肉分给各家各户。大家听了,都说好。其实都饿肉了。马开和就说,怎么跟大队说这个事?马开宗出主意道,就说这牛斗人,如不及早处理,日后再斗到其他人,这个责谁来担?然后邀请他们来吃牛庖汤,再割几斤肉给他们带回家,他们还会有意见吗?马孝福在一边感叹道,还是年轻人思想活络!
第三日,天空放晴,泥泞的路面渐渐变得干硬,人们出门走路轻松多了,大家的心情舒畅起来。
宗流寨东头古树脚下有一块草坪地,约为两百平方米,各小队每次杀牲畜时都习惯拉到这里来安排,主要是用水方便。
午后,马开生、马开宗等众人从马开和家牛圈里把大黄牛拉了出来。大黄牛似有预感,一声不响,两眼泪水汩汩涌出,叭嗒叭嗒淌落地下。路边几只白狗汪汪在叫,情形难免让人动了恻隐之心。有几个老人看见了叹息道,牛是不斗人的,可能把人看成什么东西了,才瞎了牛眼,做出鲁莽的傻事。
年轻人不管这些,心里乐滋滋的,有牛肉吃了。
一队的户主除了宁仁勤外,均陆续往寨东头大树脚那里走去。马开生、马开宗等五六个壮汉牵着牛慢慢走路,黄牛后面跟着一大群孩子看热闹。马虎、马庆、宁义和宁忠,还有马小雨几个小女孩都在里面。孩子们从没见过杀牛,都觉得十分好奇,满怀期待结局的发生。
拉牛到目的地后,人们扛两根碗口粗的长木头过来,捆绑在牛身两边。牵牛鼻的绳索绕着两根木头的一端几圈,绑紧,打个死结,用一块黑布蒙住牛头。牛一动不动,任由人们的摆布。只是当人们用大麻绳把它的四足捆成一团推倒在地时,它好像挣扎了一下,然而毫无用处,十多个大人已经把它死死压住了。此时,马开生拿着一把锃亮的大尖刀,走了过来。马开宗也端一个大木盆走到牛脖前放下,盆里放一层少许盐水,准备接牛血。只见马开生用手泼了一些水到牛脖下方,伸手抹了下牛脖湿水处,一刀捅进去,停留一秒左右,又迅速抽出。只听牛“卬”的一声,牛脖间一股鲜血激喷而出,血花四溅,而后又汩汩流到木盆里,牛脖慢慢变得无力。
“好啦!”众人欢呼,人声鼎沸。
马虎、马庆兴奋极了,呀呀大叫,手舞足蹈。
宁义也显得十分激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滋味,他也道不清。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就觉得冥冥万物中强食弱肉竟是这般的残忍。此刻,他已全然忘记就是这头牛差点将他的爸爸抵死。
宁忠的眼神掠过几丝恐惧。
马小雨却呜呜哭了。她痛恨人们的无情,怎能这样对待她家的黄牛。殊不知杀牛就是她的爸爸在组织谋划。很多时候,孩子和大人的内心世界千差万别。
杀牛不剥皮,往往是用烂棕毛或稻草来烧皮毛,然后连皮带肉煮食。每户只能有一人出米出酒来打平伙,剩余牛肉按人头分到各家各户。行动上要悄悄的,不能惊动公社。久而久之,这种杀牛方式在当阳公社的各个生产队上就有一句流行暗语,称为“烧烂棕毛”。通过这次杀牛,宁义听见宁仁志嘴里一直念着“烧烂棕毛”,于是追问之下,便得该称呼的诠释。
宁仁勤躺在家里养伤,吴阿仰带着几个娃娃还小,自是没人去参加打平伙了。宁昌松拎一串牛肉走进宁仁勤家,对宁仁勤说:“队上按人头来分,你这里就只得四斤六两,但考虑到你没人参加打平伙,且又受了伤,他们多送了两斤,共得六斤六两。不过,这牛肉是发物,你还是要忌口。”
宁仁勤的伤口换了几次药,又内服一些中药调理,气色好了些,可仍中气不足,说:“谢谢了,松爷。我是不能吃牛肉。你们在谁家打平伙?”
宁昌松道:“就在我那里。”又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宁仁勤道:“你走吧。”
宁昌松匆匆走了。
宁仁勤让宁义去喊外公一家来吃牛肉。快到傍晚的时候,只有吴国才一人陪宁义过来。吴阿仰问道:“爹,我妈和我弟呢?”
“没空。”吴国才简单地应了一声。
吴国才亲自动手,煮了一锅香喷喷的牛肉。吴阿仰先喂宁仁勤吃饭,然后喊孩子们围在灶边,准备吃饭。宁义便说,要吃爸爸剩下的白菜汤。吴阿仰奇怪道:“为什么?”
宁义沉默不语。
吴国才和颜悦色道:“义儿,你跟外公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宁义就把白天看到杀牛的那一幕说了出来,并说不知怎地一看到牛肉就恶心。
吴国才听了,抿一口酒,笑道:“义儿呀,不必为这事难受。想当年外公扛枪打仗,看见很多人死在面前,鲜血淋漓,面目全非。外公当时又怕又恶心。但经历多了便见怪不怪。世间万物凡事皆有个定数,该去的去该留的留,该生的生该死的死。我们不要钻进一个死角里转不出来。你今天看到的,也许会让你一辈子不能忘记。但那牛该杀,因为它犯了大错。或许它没有错,但我们人类是要吃肉的,它让我们有了借口。你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希望你不要有什么想法。要坚强,要勇敢。来,把这筷肉吃了!”吴国才夹一筷牛肉递到宁义面前,宁义摇摇头,还是不接。
这次二队和三队看到一队烧烂棕毛了,他们也一直想找个机会烧烂棕毛。于是二队队长马孝古和三队队长马孝山就分别去找马孝海和马开坡汇报工作,要求烧烂棕毛。
马孝海和马开坡就说,你们队的牛又不斗人,烧什么烂棕毛?马孝古就说,他们队里有一头牛太老了,走不动路了,恐怕过不了这个冬,想起它日后的造孽,还不如趁早帮它解脱。马孝海就骂道,鬼扯!想吃肉想疯了。但一想到自家刚在一队吃上牛肉,心便软了下来,就说要烧烂棕毛可以,但既要找个节日,让大家高兴一下,又不能太声张,以免招惹麻烦。如果做到,就去弄。马孝古当即拍胸脯道,但请放心,我们干这些事有经验,一向干净利落,不会出什么岔子。
而马孝山说得更邪乎,他说最近发现队上有一头小牛脚蹼上多了一个趾,这是很不吉利的,如不及早把它消灭处理掉,弄不好要发生天灾人祸。两个大队领导听后,哭笑不得,挥一下手道,处理就处理。他俩也明白,反正不会少他们的一份。
二队和三队就选择在“过阳历”的这一天烧烂棕毛。“过阳历”其实就是过元旦节,农家人数日子就喜欢沿袭老人们的方法,爱用阴历,故对阳历还显得很陌生。这个时候,天气已是北风凛冽,稻田里水面上已经凝结一层薄冰。
人们在田土里的活路相对少了些,而是以砍柴割草为主。他们就抬着篾筐,装着锄头和柴刀,上山挖青杠等杂木的树根,然后抬回来堆放在屋檐下,以备过冬御寒之需。
这个冬天下了几场雪。当天地间银装素裏的时候,地面上的麻雀多了起来。马虎、马庆和宁义几个小伙伴就用谷箩和一节树枝来支在地上,树枝牵了一根绳索远远拉着,谷箩底下撒了一些谷糠作为诱饵以捕捉麻雀,却也增添了几分情趣。
快过年时,轮到宁昌松家抬猪上吊了。宁昌松砍两棵篾子编成一个担架,拉猪出来捆绑在上面,三爷崽轮流换肩抬到二里外的公社生猪站。这段时间宁忠长大了些,不要宁义带了。宁义自由了,便也无所事事。他就跟宁昌松一行跑前跑后,想看个热闹。生猪站是一所红砖房。确切地说,是砖木结构的房子,屋顶盖着黑瓦。房子前头有一地槽,直接通到房子里面。宁昌松几人把猪赶进地槽内,据说房内有一个吊子称重,反正宁义也看不见。猪进去后还排队等着杀,宁昌松跟着从侧门走进去看,宁仁金、宁仁志和宁义在外面等候。过了一个时辰,宁昌松从里面走了出来,手上提着三斤槽头肉,一脸沮丧。他不断叹气道,喂了一年半的猪才有一百二十六斤净肉,本地猪不长肉,七角钱一斤,也就得八十来块钱,白干一年多活路了。当晚,他喊宁仁勤过去喝酒,商量共吃仁勤家的猪过年。宁仁勤通过两个多月的疗养,身体基本康复。
过年了,宁仁勤从县城给宁义和宁忠哥弟俩买得崭新的小军帽,两兄弟戴上又脱了下来,爱不释手。这个年头,戴军帽穿军装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儿。许多青年都戴着军帽,走起路来精神抖擞。更甚者,不知从哪儿弄得一身军装,纵使是假的,也格外讨得姑娘们的欢心。大家对军人的崇拜,由此可见一斑。深究如此心态,不难发现人们对世代在泥土里打滚已感到有些厌倦,而读书考学校参加工作那是难上难想都不敢想的事,只有参军换个生存环境或许是一条捷径。因为当阳这里有几个当兵的得到提干有工作了。宗流寨就有宁仁胜当兵得到提拔为营长了。
马孝海的政治工作做得非常到位。到过年了,他要组织大队慰问军属之家。宗流寨参军的人不少,但大多要不已经退伍回家,要不已经转业到地方进厂,这些都不算了。只有宁仁胜家才是军属之家。怎么慰问呢,没有钱送,他便号召全大队一百八十多户每家出一斤大米,三片干木柴,总共凑得一百八十多斤大米、十多挑干木片。他和马开坡喊上各小队长、民兵连长和妇女主任一行到宁仁胜家进行慰问。宁仁胜的老父宁昌平高兴得合不拢嘴,又是请坐,又是散蓝雁纸烟,又是倒白开水。大家寒喧几句便各自分散了。往日里,马孝海偶尔找上宁昌平喝点小酒,唠点家常,顺便问是否需要大队的帮助,是否要求国家的救济供应,嘘寒问暖。宁昌松有一次看见宁昌平到当阳粮站抬救济大米,便跟吴阿仰说仁勤受伤也要花一些钱治疗,你去找一下马孝海看能否得到一些供应。吴阿仰就过去找马孝海,谁知他板着一张脸,说话语气冰冷,反而教训道,你们这些人思想有问题,不好好干活,就一心想着国家供应,目前国家也很困难哪!他的老婆在一边看不下去了,就好言跟吴阿仰说,反正都是国家的,给谁都是给,你先回去,只要有了他会考虑的。吴阿仰憋着一肚子气回来了,事情也不了了之。事后,宁仁勤就骂吴阿仰道,以后再也不要去找什么国家供应了,再穷再饿也得忍着,不要丢丑给人看!
翻年过后,也就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天,宁义看到了宗流大队最后的一场政治批斗大会。宗流大队也有一所民办小学,位于宗流寨寨脚前面不远一个松树林土坡上。土坡上地势平坦,周围树林郁郁葱葱,环境优美。学校的三间教室便坐落在这里。教室是木板房,只不过木板横装外围一圈,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框架落柱,每间教室就以落柱为界,分成一、二、三年级。上课时各年级师生都能互相看见,条件十分艰苦。教室前面有一个球场,是一块黄泥巴地,两头安装木板架篮球圈,倒也像模像样了。只要不是下雨天,人们就可以在球场上活动。工作组这几年的批斗任务就在此地完成。前面的批斗活动,宁义没有见过,只是听人提及,但这一次,他确是看得真真切切。临近中午,温和的阳光洒满宗流寨的每个角落。宁义独自一人在寨里转悠,忽然听到民办小学人声喧哗,似乎极其热闹。他跑了过去。当到得民办小学时,只见球场上人头攒动,喧闹不已。在教室前面摆有一个木架台子,台上前面站立一排人,有五个人。这五人中有马孝贵、潘往云和从清平县城城头赶下来的钟治儒,其他便是二队和三队的,宁义也不认识。在这五人后面有二十多个民兵站着。这时,只见马孝海站在台子右角神情激昂地大声说话,说的什么内容,宁义也听不懂,只听见后面是两个字:“斗争!”当马孝海念出“斗争”两个字时,似乎是给民兵们发出信号。只见众民兵冲上前抓手压肩,把马孝贵们按头砸地。下面群众一片哗然,到底发出的是什么声音,宁义已经没有印象了。因为他的注意力一直在台子上。
往后的日子里,人们照旧在田间地头生产劳动。有一天晚上,宁仁勤在家里饭桌上突然说,这段时间人们议论纷纷,经常提到“两个凡是”和“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好像又要换王了,换一个王就带来一场新的运动,不知这个王会带来什么运动。
宁仁勤的话不无道理。农历一九七八年腊月间的一个下午,天气阴冷,寒风萧瑟。马开和在屋外扯嗓子喊一队的户主开会。许多人在家里围着灶火,一听到喊开会便抱怨道,这么冷的天还召集大家开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嘛?说归说,每个户主都到齐了。这个会议好像比较重要,连公社的吴干事也来了。
马开和道:“大家安静一下,大队长有话要讲。”
马孝海披着一件大棉衣,他抖了一下衣襟,说:“这个今天的会与以往不同。以往的会主要是动员生产,安排生产。这个今天的会主要是响应上级政策的号召,要包产到户,今后将不存在生产队了。这个我们欢迎公社吴干事传达上级的有关指示精神,大家鼓掌欢迎。”他带头鼓掌。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面面相觑,稀稀落落地跟着鼓掌。
吴干事叫吴元伟,也是翁密寨人,和宁义的外公吴国才是本家,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是公社吴书记的秘书,人看起来倒是有些干练。只听他说:“同志们,根据党中央有关文件指示精神,我受命到宗流大队各小队负责传达包产到户的相关情况,希望大家能够领会和掌握上级的指示精神,配合落实国家有关政策。这次的包产到户,就是完全改变了以前的集体劳作模式,以家庭为单位来承包田土山林进行生产经营,土地属于国家,我们有使用权,每年按分得田土山林上缴农业税和集体提留,说得通俗一点,也就是上缴国粮后,剩下便是集体和自己的了,自主经营,多劳多得。我们常说,穷则思变。国家要发展,民族要振兴,人民要富裕,我们必须要变革。我们要改变人多窝工的现状,我们就得打破大锅饭!以此来充分调动我们的劳动积极性。用国家的话讲,就是生产关系要适应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这句话可能有点抽象了。总之,国家这样做,目的就是让我们摆脱困境,更加有吃的、有穿的、有用的,更加富裕。至于以后怎么分田土山林,由大队和你们一起按照国家政策视具体情况实事求是地来进行。我的话完了,谢谢大家。”
马孝海道:“首先,感谢吴干事为我们传达了党中央有关文件指示精神。其次,这个我们要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把这个事做好。这个大家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这个分田土山林不是小事,这是一个复杂而难做的活路。这个各小队长及户主必须全力以赴。这个要注重细节,争取公平、公正、公开,合理地来做好这个事。最后,我相信依靠我们大家的智慧,这个工作一定能够得以顺利开展。下面开坡你来说几句?”
马开坡道:“我来说几句话吧。为什么这么冷的天也喊大家来开会,就是因为时间很紧迫。大家想想,要过年没几天了。一旦过年,大家又要休息将近一个月。接着又面临春耕春种。我们若想把春耕春种落实到各户头上来进行生产,可见我们的时间十分有限,我们得抓紧。我想我们要分四步来走。第一步,对田土进行评估,先把田土分到各户;第二步,把牛和生产工具合理分配到户;第三步,分割山林;第四步,如何处置集体财产,例如碾房、仓库等。这第一、二步必须在春耕春种前完成,第三、四步拖一点都可以。我就说到这里。”
马孝海看了马开和一下,说:“开和,你也说一下吧。”
马开和道:“分田土的风声,这半年来一直有人在传,可是真正到了我们这里,我也是上午才知道。说实话,我也是默默地期待着国家的政策早点下来。而今政策下来了,我却感到措手不及。毕竟我们过的集体生产生活也有二十个年头了。在此,相信大家也会和我一样,对集体生产生活是有感情的。现在,国家又给我们指出一条道路,相信党中央也是深思熟虑得出的结果。国家也是为我们好,让我们能过上温饱生活。我们好了国家就好。分田土山林这个事,就像大队长说的,是个繁重的活,我认为的确是这样。但老坡也说了,时间紧迫,我们必须按时完成,这个压力真的大。就算这样,我们无论如何也得把事情做好。今天在此,我就不作出什么安排了,希望大家回去后各人想一下,后天我们继续集中讨论,看怎么来落实国家的这个政策。还有,会计和保管也抓紧时间理出你们手中的账目,以便我们的活路能够做好。我就说到这里,大队长你们谁来说?没有,没有就散会!”
从头到尾,都是公社干部、大队领导和小队长轮流发言,听众皆一言不发,气氛令人窒息,寒冷的空气似要凝固了。此刻,众人心态各异,五味杂陈。至于包产到户,大部分人是支持的,他们嘴上不说,内心却暗自窃喜,以后真正地为自家干活了。有一小部分人已经习惯于集体的生产生活,他们像是一下失去了主心骨,感觉前途茫然了。
马开生和马开宗一路回家,马开生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道:“这个政策好,像我们这些力气大的人,这几年不知白给多少家干活路,养活了多少家的娃娃!”
马开宗听了嘿嘿笑,不置可否。
宁昌全和宁仁勤一路走,宁昌全说:“这样也好,免得我们经常受到别人的白眼,还以为没有他们了我们就无法活下去似的!”
宁仁勤频频点头:“是啊,是啊。”
马开和回到家后,他的老婆李梅关切问道:“你们会开得怎么样了?”李梅三十多岁,身材高挑,一张鸭蛋脸,白里透红。
马开和没好气道:“还能怎样,无非就是宣传包产到户的一些情况,真正难做的活路在后头,以后这段日子有得累了。”
李梅不解道:“包产到户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看你愁眉苦脸的!”
马开和不由笑道:“是啊,我为何愁眉苦脸呢?”
这时,钟治儒的大儿子钟道成走进来,犹豫了一下,对马开和道:“队长,我有个事想跟你说一下,不知方不方便?”
马开和道:“道成大伯,你有话尽管说,不要顾虑。”
钟道成道:“是这样,我前两天去城头遇上几个亲戚,他们说现在政策有些松动了,我们都可以回去参加分土地。我老父听到后,心情异常激动,极力要求叶落归根,我只有过来跟你说,看有没有办法帮忙?”
马开和听了,沉思片刻,道:“既然有国家的政策依据,我想大队不会为难你,而是支持你们回去的。你想想,如果你们能走,大家不是又可以多分一些土地,这个时候谁还会出来阻拦?你放心,这个事我会尽力给你去争取。”
钟道成道:“那谢谢你了,队长。如果事情成了,我们全家人将永远记住你。”
马开和感慨道:“快别这么说,这么些年来我们的确在许多地方亏待了你一家。”
钟道成道:“我们从城头来到这里后,我们一家和全寨子人相处了这么些年,我们有的孩子也是在这里出生,大家几乎不分彼此了。在集体生产生活中,我们得到大家不少的照顾。但更多的,我们也吃了苦头,所有这些我们都认了。通过这许多的人和事,我们全家人都认为你是一个正直的人。这是真心话。”
马开和道:“惭愧,惭愧。”又说:“坐,坐,在我这里吃晚饭算了。”
钟道成道:“不了,谢谢了。我还有事,我要回去。”说完就走了。
马虎、马庆和宁义长高了许多。马虎也到宗流民办小学读一年级了。马庆七岁,宁义接近六岁,他俩尚未入学,偶尔也去看马虎上课。上课时,各年级都能互相看见,马虎就东张西望。老师就经常拿着竹鞭敲打在他面前的桌面上。老师不知道,其时马庆和宁义正巴在教室外木板缝隙间看着马虎上课哩。有一次,老师在黑板上写“7+6=”,问马虎两数相加等于几。马虎抓耳挠腮半天,吭哧吭哧噎住了。这时宁义不禁脱口而出:“13!”老师就跑到外面来,一看是马庆和宁义,问是谁说的“13”,马庆就指着宁义。老师问宁义怎么知道,宁义就说平时在外面看着老师讲课,也记住了。老师给宁义竖起个大拇指,又折身进去了,拿起个竹鞭在马虎的桌面“咚咚”地敲了起来。
不久马虎就放寒假了。三个小伙伴几乎天天在一起,形影不离。马虎在学校学会打篮球了,马孝福就去当阳公社街上的供销社门市买一个小胶球给他。三个小伙伴便经常跑到宗流民办小学的球场上玩球。
临近过年的一天,经历长久的雨雪天气,大阳终于出来了。宗流寨各位户主正忙着议论分田土的事情。宁仁勤回家后就对吴阿仰说,大家在讨论中争吵得十分厉害,特别是针对几个问题各抒己见,争论不休。一是应该按实际的田土面积来分或是按这么多年来实际亩产值来分;二是大人和小孩是不是同等亨受分田土权利;三是同等亩产值或者同等面积的田土由于远近差别应如何对待;四是分牛按户头或者按人口占比例来进行分配,等等。由于对同一问题的处理产生了不同看法,他们争论激烈,甚至于性子急的捋起袖子要打架。谁都在为自身利益考虑,看来一时半会无法统一意见。吴阿仰就劝道,事情终将有解决的办法,人家急是人家的事,你不要瞎掺和。宁仁勤不屑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而不当家的年轻人上山砍得一担柴回来后,便有空到民办小学球场上打篮球。下午三四点钟,球场上已经聚集三十多个后生,他们在排队打球。马虎、马庆和宁义只能在球场边玩耍。这时,钟道成的大儿子桥银扛着一辆银色的自行车走进球场来。桥银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和马虎的二哥马龙是同学,他俩都在清江区中学读初一。桥银把自行车放下来时,本来还在打球的小伙们突然停了下来。大家围观自行车,既感到新奇,又羡慕桥银。宗流寨从未有谁买过自行车。马龙就问桥银,是不是他爸爸给买的,桥银就说是,他们全家将要搬到县城城头,现在先练习骑车技术,以后在城里读书上下才方便。
桥银先骑车在球场上转两圈,渐渐地感到有些熟练了。他喊马龙也上去练一下,马龙爬上去后,感到手脚生硬,连忙喊桥银掌稳车后架。众人看着好玩,纷纷要求桥银给予试骑一下。宁仁金、宁仁志,甚至连马孝海的二儿子马开峰也不例外。桥银就耐心地一一安排试骑。这会儿,众后生十分高兴,个个都说桥银人好,可惜就要回城了。
马虎、马庆和宁义在一边看,也跃跃欲试,然而自知太小,无法向桥银开口试骑。马虎就说:“我长大后也要买一辆自行车!”
马庆道:“骑自行车是在城里的平整大道上,我们乡下的山路高低不平能骑吗?”
宁义道:“那我长大了就住到县城去,那时就可以天天骑自行车了。”尽管他从未进城,都对城里有了几分憧憬。
马庆也来劲道:“义,我也要跟你一起去县城住!”
马虎瞪大眼睛,瞧瞧马庆,又瞧瞧宁义,顽皮道:“你两个大白天做梦吗?”
三个小伙伴嘻嘻笑了起来,互相追逐打闹。
当晚,宁义回到家后问吴阿仰道:“妈,要怎么才能住进城里?”
吴阿仰诧异道:“你想住到城里?”
宁义道:“嗯,住到城里才可以天天骑自行车。”
吴阿仰道:“要住到城里,那就得去学校读书,学习文化。”
宁义问道:“文化是什么?”
吴阿仰道:“文化是认识汉字,会算账,能够当官做王。”
宁义又问:“什么是当官做王?”
吴阿仰道:“当官做王就是在城里有吃有住不用操心,还要管很多很多人,反正都不用像妈妈这样干着又脏又累的活路。”
当官做王好着哩。宁义想道。他再问:“妈,这么说读书就可以当官做王了?”
吴阿仰道:“不见得,在我们这个地方,读书能进城的没几个哩。不过,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只要有想法,就去努力,就有机会实现愿望的。”
从此,宁义对上学充满了渴望。
宗流大队一队的各户主在马开和的组织下,对包产到户的诸多问题连续讨论了两天。已经逼近年关,可他们的心思实在无法放在过年上,而是落在了如何安排明年的生计。二队和三队也在激烈讨论。大家在讨论中畅所欲言,气氛热烈,与几日前听会时的情形对比鲜明。当阳这个地方,整个地沸腾了。
一队的讨论没有出现失控的局面。这一日,虽说有几缕阳光洒落地面,但时值寒冬,大家在宁昌松家坐着,只有两个炭火盆,还是感到冰冷。马开和坐在人群中间,右手捏着钢笔,左手拿起一个算术作业本,时而发言提问,时而埋头记录。这时,他说道:“大家通过这两天的讨论,大部分问题基本达成一致意见,还有几个事没有弄清楚,大家再商量一下,尽快统一口径,让我们定出一个方案来,先安心过个年,翻年后就按照方案执行,那将省事多了。”
马开和顿了顿,又说:“第一个问题,田土是按面积或者按亩产值来分,大家定夺一下。”
马开宗道:“应该按亩产值来分。”
马开生道:“按实际面积来分不是更加公平吗?”
马开宗道:“我为什么说按亩产值来分,我是这样考虑的,比如一块田因为土瘦缺水,它一亩才能打得六百斤谷子;而一块五分的田,由于土肥水足,它也能打得四百五十斤谷子。如果有三个人按田地面积来分,则每人恰好得到五分田。照此计算,就明显看出两个人共得六百斤,另外的一人却独得四百五十斤,你说哪一头公平?”
宁昌松道:“是啊,我赞成开宗的。”
宁昌全跟着道:“开宗说到我的想法了,我也赞成。”
马开邦也说:“我支持开宗!”他是马庆的爸爸,四十出头的样子。
马开生道:“大家别瞎起哄,我还没说出我的理由来呢。我以开宗刚才举的例子来说明,你说五分土肥水足的田就可以当成七分半土瘦水缺的田。那么我从另一方面来考虑,如果这人勤快一点,他下的牛粪和绿肥多,而且注意引水,就算是望天水,下雨天你多引一点进来,它也照样增产了,你又说哪头强?”
马孝福道:“开生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宁仁培道:“我也觉得是。”
宁昌平道:“开生说的好像有那么回事,但是不巴谱。现在大家很现实,谁还考虑以后的增肥啊引水啊的事。眼前现成的白米饭不吃,还要去想以后难啃的锅巴?干脆点,按平常打得一百斤谷子的产值来折算一分田,只管产量不论宽窄,这样大家才能把事情办得下去。”
“好,好!讲得好!”很多人附和道。
马开生确实有些诧异,宁昌平这老头平时闷声不吭的,今天咋说得一套一套的?
马开和道:“大家说了半天,各说各的有理。但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我们终归要解决问题。我还是比较赞成昌平爷提出的,以打得谷子一百斤来折算一分田,不论宽窄,分配到各人头上。在实地分田时我们又分几等田来进行调配,争取好差谁都占有一份。当然,你说完全平均那是不可能的,你想我们共有五十六户,不可能把一块只有一两亩的好田分割成五十六片吧?真这样了我们怎么犁田呢?我们只有平心而论,来得去得就可以了。而土呢,价值不如田,我们就按实际面积来分。我们原先的自留地不要动。好,同意我说的请举手,不同意不举手,开始。”
大多数人举起了右手。
马开和道:“这个事定了,大家以后不能再争论。第二个问题,按人头来分还是按年龄大小来分,大家赶紧作出决定。”
宁昌平道:“我听说二队昨天是按大小来分的,已经到队上抢工分的算是大人,没有的就是娃娃。分田的比例,娃娃占大人的一半。我觉得他们队这样搞是有道理的,因为大人吃得多娃娃吃得少嘛。”
宁仁锦道:“我却听到三队是按人头来平均分的,他们说了,娃娃现在是小,可过几年后他也变成大人,他也一定有大人的饭量。我认为三队的做法是对的。”
“过几年?万一明天政策就变了呢?”马营长道。他和马孝平的娃娃都长大成人了。
“怎么会呢,国家的土地政策一般是几十年不变。”马孝福道。
马营长道:“说不准,谁敢保证过两天就没变化?”
马开生大声武气道:“都别说了!你们那点把戏谁看不出?大家都想多分田!”
宁仁勤道:“甭管怎么说,大家要前前后后考虑,最好做到合情合理。”
马开宗道:“我们还是听听开和哥怎么说吧,相信开和哥比我们看透一点。”
“好,好!”很多人赞同马开宗的提议。
马开和摆摆手道:“不要抬我。要我说嘛,还是实事求是为好。前两天老海爷也说了,尽量做到公平、公正、公开,我看确实难。但不管怎么样,我们要尽量往远的地方看,争取找到一个能够解决我们实际问题的办法。从古到今,每次的土地变革不论它是什么性质,它的过程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更不是一天两天就会结束。远的不说,就说解放以来各个阶段的历史事实。自从解放初期的土地革命以后,也得历经七八年时间才于五七年七月时改变了体制。而我们的集体生产生活又度过了二十多个春秋,土地的使用体制延续到了今天。你们说说,哪一次的土地变革能一天两天就会结束的?不会!所以我认为在对待大人和娃娃怎么享受分配田土的问题上,应该一视同仁。小娃会长大,大人也会老去,万物循环相生。好,同意按人头分田的举手,不同意不举手,开始。”
绝大部分人举起了右手。
一队的各户主你一句我一语,持续到了下午天快黑时基本达成共识。马开和根据这两天讨论的结果,整理出一个大致的分田土方案。他把笔帽上好,别在左胸的灰色中山装口袋上,说:“通过大家这两天的踊跃发言,我们取得了一个较为满意的结果。在此,我把刚整理好的方案给大家宣读一下,以后就以这个为准了。”他把算术作业本翻开,念道:“宗流大队第一生产队包产到户分田土方案,内容如下:一、分田不论实际面积大小均按亩产值为折算依据,以往年每收一千斤谷子折算为一亩田,产值评估数据以往年收谷折中为准。二、分土以实际测量所得面积计算安排。三、各户原自留地不动,将自行分到原各户名下。四、田地远近好差搭配成八份,每七户为一组,按每组实际人口所占面积来摊分每一份田,以抓阄方式确定位置。五、参加分田土人员不论年龄大小,均同等享受权利。六、参加分田土人员必须是已出生和未死亡人员,娶进来的若在女方家不享受分田土这边可以享受,嫁出去的若到男方家享受分田土这边不能享受。七、牲畜和生产工具的安排,先对牲畜和生产工具进行价值评估,再按各户人头来占比例进行分配,以抓阄的方式落实到户,若人口少占的比例份额不够分一头牛的户头,则补钱给人口多占份额大的户头。八、已经冬种的小麦和油菜籽,仍然按集体生产体制进行收割和分配。九、山林、仓库、碾房、打铁铺仍归集体所有,待下一步安排。在未处理之前,谁都不得随意破坏。十、未讨论到的以后现场补充解决,已讨论过的以上述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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