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完会后,马开和回到了家。这次的讨论顺利得出乎意料,他的心情比较愉快,与几日前刚听到包产到户时焦虑的心境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今天腊月十八了,今晚得喝一口酒,好好跟李梅筹划一下过年的事。他一进家就问李梅饭煮熟没有,李梅说做好了。于是他说道:“今晚做一个好菜下酒!”
李梅道:“有什么好菜?今天就从地头上弄得一篮白菜、韭菜和葱。”
马开和道:“我们家的鸭前几天不是下蛋了吗?搞一个韭菜炒鸭蛋!”
李梅道:“那鸭蛋是留到翻年正月时孵崽用哩。”
马开和强调道:“就炒一个!”
李梅道:“灶头上壁板不是挂有一块老腊肉吗,爬上去割半截下来煮吃。”
马开和道:“那也行。”
李梅道:“那要不要炒鸭蛋了?”
马开和道:“炒嘛,趁今天高兴,多做两个也好。”说完,拿起菜刀架着木梯爬了上去。
李梅笑道:“看你嘴馋的!”
李梅从厨柜顶端一个小竹篮里拿出四个鸭蛋下来,找一个干净的大土碗,把鸭蛋敲落到里面。她又捡一把已经洗好的韭菜放在砧板上,准备开切。马开和走下木梯,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提着半截腊肉,看到李梅正弄韭菜,说:“剁一个干辣椒和进去。”
这时,马开和的儿子马吉走进来,汗迹斑斑,两手黑泥乎乎。李梅见了,心急道:“你又去搞哪样了?全身脏兮兮的,赶紧去洗手洗脸!”
马吉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打球回来。”说完就走进厨房找洗脸盆,然后舀水到盆里,洗起脸来。马吉排行老二,读三年级了。
两口子忙碌半天,终于把菜整好。韭菜炒鸭蛋和腊肉片摆在地灶边,一大锅白菜架在三脚铁圈上。地灶里烧有炭火,屋里还是暖和。
“小竹、小雨,你们尽窝在睡房干嘛,快点过来吃饭!”李梅喊道。
“我在看书呢。马上出来了。”马小竹答道,她在读五年级,个儿长了不少,已经高齐李梅的肩头了。小雨尚未上学,但她喜欢看着姐姐做作业。
过了一会儿,姊妹俩从睡房出来了。
“姐,你看一天的书,不怕把眼睛累坏了?”马吉说道。
“才不是呢,我们下午才跟妈妈去菜地回来。”马小竹回答。
“你大姐翻年就要小学毕业了,她得下力看书呢,哪像你整天瞎转无所事事!”李梅训马吉道。
大家围在地灶边吃饭。马开和来一碗红苕酒,李梅和小孩们吃饭。马开和喝了一口酒,道:“本来明天猴日就最适合杀年猪,可是这两天忙开会耽误了,来不及了。你们看后面哪一天才合适?”
李梅左手拿饭碗,右手拿着筷子也掐一下指头算道:“猴鸡狗猪鼠,哎,要杀也只有到二十三,那天是鼠日,是个吉日。”
“唉,看来也只有那一天了。”马开和道。
李梅道:“那你明晚就去找开宗和开善,还有几个爷爷大家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统一在那一天杀,哪家不杀的才好喊来吃庖汤。”
马吉道:“为什么要统一杀猪呢,爸爸?”
马开和道:“那是大家都喜欢选好日子啊。”
李梅笑道:“大家统一杀了,各吃各家的,到时吃庖汤就煮肉少了,节约肉呢。”
马开和对李梅不满道:“看你说得那么难听,杀年猪本身就是起头过年,大家都想讨个吉利。”顿了一下,他又道:“二十三杀猪,二十四砍肉挂灶头上,二十五淘糯米泡水,二十六打粑粑,你还打算做血豆腐么?”
李梅道:“要做,不但做豆腐,还要做魔芋豆腐。”
马开和道:“那二十七做水豆腐,二十八做血豆腐,二十九做魔芋豆腐,三十就是大年夜。这样算来,还有时间赶年场吗?”
“我要上县城的大商店买漂亮的衣服!”马小雨带劲道。
“我也要买!而且我的鞋有点漏水了,我还要一双新解放鞋和一个解放军帽!”马吉也要求道。
“你想要什么,姐姐?”李梅问马小竹道。
“我的衣服还可以穿,只是裤子打的补丁太多了,就给我买一条裤子吧。”马小竹答道。
李梅道:“是啊,小竹长大了,一直穿着打补丁的裤子确实不好看,买一条阴丹布裤给她。小雨和庆儿嘛,我织的粗棉布多了,已经给她俩缝两套了。”
马小雨着急道:“那衣服太难看了,染得黑不溜秋的,我不要!”
李梅道:“说什么?那是新衣服哩,这年头能有新衣服穿就不错了。”
“妈妈,我不想穿那些粗布衣服!”马小雨撒娇道。
“咦,小雨,你怎能这样?”李梅骂道。
马开和道:“都别着急,我还没理好日子呢。”
李梅埋怨道:“还有什么日子理的,你刚才这一算不就只剩二十三之前的这几天了吗?你看你也是的,这些年当个小队长,每天天不亮就走门窜户喊人起来干活,家里有几张布票也不空去扯一点来做衣服,到过年了个个在这里眼急。”
马开和又喝了口酒,苦笑道:“有什么办法,队上的事太多了。以后扯布这些小事你去做。”
李梅道:“我不识字,怕搞错。”
马开和道:“不要怕,商店里的人不会讹你。”
停了一下,马开和又对李梅道:“我们辛辛苦苦干一年到头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大家逢年过节热闹高兴吗?我看这两天去商店多扯一些布来,拿到当阳街上那几家缝纫店请人给她们每人做一套新衣服,你看怎么样?”
李梅道:“那也好,但买布时得带几个娃娃去选颜色,免得弄好了不合心又怄气。”
马开和道:“这个嘛,你当妈的也得去,顺便带她们去裁缝店量身。”
李梅道:“好,我去,我去。”转而对马小雨道:“你爸爸说去买布料请人给你们每人缝一套新衣服,这下该合心了吧?”
马小雨嘟嘴道:“那些人缝得不漂亮。”
李梅道:“到时带你去,按你的要求来做,行了吧?”
马小雨极不情愿道:“随便。”
这时,马吉说了一句:“小雨,这总比我们的粗布衣服好多了。”
马小雨道:“知道了。”
此刻,宁昌全也正在宁仁勤家喝酒。他俩喝干一碗红苕酒,重新满上,宁昌全不免兴奋了起来,说:“仁勤,就落实二十三了啊。”
宁仁勤道:“落实了,老全爷。到时先杀你的还是我的,就看哪家烧的水开得快了。”
宁昌全道:“对,哪家烧水开得快就先杀哪家,只要大家打伙把猪杀倒地了,后面就算人少点也好办多了。”
“嗯。”宁仁勤应了一声。两人拿起酒碗对邀了一下,又喝了一口,宁昌全感慨道:“仁勤,想当初你年小时那个情景,谁曾料到今天会有个家,还能杀一头猪过年?”
“唉,当初确实苦。”宁仁勤闷闷道。
宁昌全借着酒劲发挥道:“那岂止是苦?简直是造孽!你老者走时你还不记事哩。”
宁仁勤道:“后来我妈说,当时我还在地上爬。”
宁昌全道:“你老者也是不幸。民国三十三年,旧州在修建飞机场,我们本寨大多青年都去干活,你老者年长我十一二岁,但不知怎地染上了天花,回到家后没几天一个大老人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丢下了你们孤儿寡母。那时也是这个季节,快过年了,雪花铺天盖地纷纷漂落。”
“全爷,你们修飞机场看见飞机了吗?”宁义插了一句。无知的小子,不关心自己爷爷的故事,倒热心有没有飞机。
“有飞机哩。当时我们正在修飞机场,何时有飞机下来也没得个报警,美国人开飞机下来还压到人哩。”宁昌全应道。这句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宁义长大后一直在回味着。按道理宁昌全没必要说谎话。
“我爷爷走后,我爸爸怎么样了?”宁义又问道。这句话总算懂点事了。
宁昌全道:“五八年饿饭后,你奶奶在六0年也走了。那时你爸爸才得十多岁,成了个孤儿。那个年代太困难了,大家各顾各的,你爸爸怎么度过那几年,我已没有多少印象了,只记得你爸爸好像出去讨饭过,是不是仁勤?”
宁仁勤道:“那几年我们这里饿死的人太多了。现在哪家没有爷爷奶奶的,大多是那个时候走的。那时已开始下放,我和几个伙伴在吃不饱饭的情况下,就相约出去讨饭吃。流浪了一段日子,我们到了一个叫牛场的地方,遇上几个好心人家收留我们,让我们放牛,给我们吃饱饭。那个地方要比我们当阳好多了。大概得三年左右,我们都长大了,又相约一起回来,参加生产队劳动。一九六六年国家铁四局来这个地方招收铁道工人,大队推荐了几个人,我们通过体检政审合格后就去昆明修建铁路。一九六八年,那时社会动荡不安,到处发生武斗,有一个晚上听到附近扫射的枪声一阵连着一阵,我当时的确有点害怕。一九六九年,我又被调去湖南常德,在那里呆了几年。一九七二年,我们去修一条隧道时遇到死人,我那时刚刚成家,说实话,就不想冒险了,只有选择辞职回家。我回来时到处闹事,火车走走停停,平常用一天就到清平,那次用了整整六天。”
“为什么饿饭呢?大家不会煮吃吗?”宁义又问了一句。
“能煮吃吗?锅瓢碗盆都收去了。每天食堂里就吃两顿,每顿只有一小土罐饭。记得有一次秋收,我们必须抬谷子到十里外的码头粮库,才能领到那一小罐饭吃,你说造孽不造孽?当然,也有一些人家不死人。那就是有些家里有麻风病人,不要入社,他们自己种地,自己煮吃,倒是饿不着。”宁昌全道。
“为什么要收锅盆碗瓢?”宁义继续问。
宁昌全道:“当时都说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每户都留人在家煮饭,太浪费人力了,必须办食堂,只要几个人就可以安排全寨子的伙食了。这个想法是好的,但做起来就不是那么顺了。大家从地头收来的粮食全部缴到公社粮库,然后由各大队到粮库领米过来,按大人每顿七两、小孩每顿五两倒进小土罐蒸煮,每天开两餐。大家吃着就不觉得饱。其实哪有七两五两?都被一些管事的短斤少两了。过了一年,大多数人变得面黄肌瘦,而坐在食堂里的人个个满面红光。开始入社时,人们还有力气干活,但一年后很多人就干不动了,大家都觉得头重脚轻,纷纷捡起拐杖走路,田土荒芜一片。这时,公社的领导看见人们有气无力,就断定染上疾病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李国栋就说有一个偏方可以治疗,他喊人到野外挖出大量兰花草拿回来洗干净放进大甑子进行蒸煮,把房间封闭,不让散发的药气跑出,然后让浑身无力的人进去熏疗。结果还是治不好。当时守粮库的是刘政辉,他悄悄笑道,用那个药不行,只有我仓库里的药才好。他仓库里是什么药?就是粮食!”
宁仁勤道:“想想这事真是荒唐。”
宁昌全笑道:“还有更荒唐的呢,当时公社不是为了响应上级政府只争朝夕的号召吗,半夜三更还组织人们在田地里深挖耕道,挑灯夜战。开始有公社领导在一边监督,人们就卖劲。领导不来了,大家就挂着个煤油马灯在树杆上,然后躺在田坎上不断地轮流吆喝着。有些领导要检查工作,远远听到那吆喝声就不过去看了。大家吃不饱饭,干活路也就有心无肠。有的人被派去看田里有没有水,那田在上面,路在下面,人走在路上懒到哪种地步,他只往上抛出一颗石头过去,如果听到水响声,就说有水了;如果没有声音,就说没有水了。人根本就没有认真去看。这说明什么,那个时候已经是到处说谎,一级骗一级,最后遭殃的还是老百姓。”
宁仁勤也笑道:“说到骗人,就让我想到三队的马孝球和宁昌坤。”
宁昌全道:“呵呵,那两个人惹出不少笑话。一九六0年,我们当阳这里到处死人了。那个时候,马孝球和宁昌坤在外面一个铁厂上班,不在家。有一次,他们一路回家,走了二十多里路到了竹月区的街上,饿得头昏眼花,走不动路了,距离家里还有六十里路,怎么办?马孝球以前不知从哪里弄得一块手表戴在左手上,他就把袖口往上捋起,喊宁昌坤跟在后面,让他不要多话,两人跑到区政府食堂里冒充县领导视察工作,并说饿了要食堂弄点吃的。那食堂里管事的人一看来人戴着手表,便以为是真的领导来了,当即慌里慌张安排好肉好菜招待他俩。他们酒足饭饱出来后,人家还在那里乐呵呵地认为把领导服务周到了。后来,马孝球为这事被工作组揪出来批斗几天,原来是宁昌坤把他举报了。”
“那个老坤爷怎能这样做?”吴阿仰不解道。
宁昌全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什么样的事都有人敢干,什么样的人都会出现,现在那两人见面还不是大眼瞪小眼,照样打招呼。”他抿了口酒,又道:“饿饭那几年,大家把能吃的野菜和树叶吃光,就去吃树根,最后连能吃的树根也没有,这样就开始死人了。其实死人最多的是刚下放时。一开始,大家吃土罐饭,每次饭前都要忆苦思甜半天,后来渐渐地死人了。一九六一年,中央发现后就下放人们各回家煮吃。大家就把糠壳舂得细细的放进鼎罐里煮,又将野菜剁得细细的再放进去搅成面浆,然后舀起来吃。这时,许多人饿慌了就狼吞虎咽,结果消化不了,屙不出屎来,就胀死了。再后来人们不敢吃多了。唉,当时能活下来的人几乎都是偷吃的,能偷大的就偷钱偷米,一般人都要到地里偷队上的红苕玉米。”
“我们县里当年死了那么多人,都是当时县上的领导不顾实际情况尽往上面浮夸造成的。我们到牛场那边,人家不但不死人,还能吃饱饭,这就说明当时人家县上的领导会做事。”宁仁勤道。
“说得不错,中央的每一项政策下来,目的都是好的,但如果下面当官的瞎起劲,那就会死人。”宁昌全感叹道。
“从那以后就好起来了吗,爷爷?”宁义又问。
宁昌全道:“是啊。下放后,人们就可以到山上开荒种一点小米啊高梁啊,再加上集体生产分粮,大家的日子就慢慢好转了。不过,后面有一年又差点死人。那是一九七二年,我们当阳这里发生了百年一遇的大干旱。那一年,粮食几乎绝收,每户分下来仅得几箩筐谷子,而且谷粒还长得不饱满。七三年翻春后,好多人家就没有米下锅了。这时,听说国家也下来了一些供应,但七整八弄的我们也不见在哪里。我们只有又吃野菜,又吃苕藤,又吃苞谷棒,艰难挨到了打谷子的时候,才缓过气来。”
“那一年,义儿才出生不久,幸好有他爸从铁路上节约下来的三十六斤粮票,我们拿去兑换大米,回家煮成白菜稀饭,才抵挡了一阵子。”吴阿仰也说道。
宁仁勤从锅里夹了筷白菜吃后,举起酒碗邀宁昌全道:“来,老全爷,我们喝一口,再换个话题,这又成忆苦思甜了。”
宁昌全尴尬笑道:“对对,醉酒了,一说就陷进去了。”
杀年猪就是过年了。孩子们盼过年就如盼星星盼月亮,他们扳着手指头倒着算日子,一日比一日更加激动。因为过年能满足他们的两大愿望,一是穿上新衣服;二是吃上肉,解了嘴馋。
农历腊月二十三日凌晨,天朦朦亮,整个宗流寨躁动起来。有猪杀的早就起床,他们伙房里大铁锅的水已经给烧得滚烫了。没猪杀的也正准备起来帮忙。天色逐渐明朗,寨子中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凄厉的猪叫声,过年的号角终于吹响了。从此刻起,猪叫声此起彼落,人声嘈杂不停,持续了一个上午。
马开和和马开宗,他们在自家这一小房里,算是身强力壮的了。他俩都会拿杀猪刀。在两个多小时里,他们已放倒八九头猪了。
宁仁勤家这一小房,原来只有宁昌全一人会拿杀猪刀,这次宁仁锦、宁仁东和宁仁金也跟着学会了。而宁仁勤心性还是有些软弱,拉猪尾巴或者提猪脚倒是敢下死劲,可一拿起杀猪刀手就发抖了。
在当阳这个地方,能拿杀猪刀的人就比较受到众人敬畏。一般情况下,较小的寨邻纠纷,大多是这些人出面后三言两语就能解决了。
宁仁勤家的猪却是吴国才拿刀杀的。吴国才家的猪今年也被拉去上吊了。由于粮食不充足,每年收的一点杂粮,基本上是人吃了。每户养猪几乎靠野菜来喂,所以大家一年也就养一头来过年。如果轮到谁家拉猪上吊,他家就没有猪杀过年了,只好跟别人买肉来吃。宁仁勤前晚到吴国才那里时就说,今年就过来跟我们合吃吧。吴国才想了想,觉得去哪里也是花钱,跟姑娘家合吃一头猪也好,虽然大家少吃一点,但马上分单干了,到时买化肥还要用钱。吴国才决定后,便喊小儿子吴元锐大清早就过来了。宁仁勤和宁昌全他们已经放倒了几头,大家跑过来准备杀他家的猪。宁昌全一看到吴国才过来了,就跟着说亲家公你来得正好,仁勤的猪你来操刀,我这边还有六七头猪等待安排。吴国才也不推辞,把大棉衣脱下挂在屋壁上,与宁仁勤、吴元锐一起到猪圈里把猪赶出来。他们赶猪到屋外边一个八十公分高的堡坎处,宁仁勤猛地抓紧猪尾巴拉提起来。吴元锐个头大,他也双手抓起猪耳朵把猪头侧压在堡坎上边。这时只见吴国才赶快拿起早已备好的杀猪刀健步走过去,右手拿刀,左手一收猪下巴,一刀捅进猪脖凹处,随后抽出,一气呵成。同时,吴阿仰也拿着一个装有盐水的盆来接血。血花四溅,个个都在那里说,好,来年开门红!
等到猪血快流完时,吴阿仰从屋里拿出一个土钵来接血以待过两天做血豆腐,这个血不能放盐,到时才好用。
宁仁勤松了手站起来,也从屋内拿出一沓纸钱来醮一下猪脖伤口处,沾上了猪血。这纸钱等到快吃饭前烧香烧纸就用上,祖宗神位上下位置,前门后门,地灶伙房,牛圈猪圈都一一点到,意思是祖上有灵以及各路神灵也跟着吃猪庖汤了。
这天异常地冷,天空阴沉沉的,宁仁勤几个在刮毛时竟然下起雪来。吴国才着急道:“快,要不然一会大肠冻住难倒出猪粪了。”
宁仁勤道:“前两天还看见太阳,今天怎么说变就变了?”
吴国才道:“今天是大寒,人说'三九四九,冻死条狗',肯定冷了。”
宁义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外公手法娴熟地打理着死猪,忍不住问了一句:“外公,你杀猪不怕吗?”
吴国才笑道:“怕什么?你怕它,它就不怕你;你不怕它,才能征服它。”
“一定拿刀来征服它吗”宁义问得莫名其妙。
吴国才怔了一下,又笑道:“对,这个时候对待它就只有拿刀。没有刀它就死不了,我们就无法过年。外公是个粗人,能干的也就是这些粗活路而已。你以后要学会更加高明一些,什么事都得用这个来征服。”他用食指指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当宁仁勤他们在外面打理好年猪时,吴阿仰已经用伙房大铁锅煮了一甑子饭。
宁仁勤先将粉肠拿进屋,放在洗干净的砂铁鼎罐里,倒入适当的清水,再加一把米进去,然后架在三脚铁圈上,用柴火煮炖。待两个小时左右,粉肠已经熟透,然后把粉肠捞上来,搁在一个干净的菜盆里,此刻鼎罐里就只剩香味扑鼻的白米粥了。这时,把鼎罐移开,架上铁锅,又将粉肠切成小节,掺上葱姜蒜和辣子面放盐炒了起来。粉肠炒好后,又炒了一个猪肝。与此同时,吴元锐在伙房的大铁锅里正在煮炖猪肉,锅汤里也放一碗米,待猪肉一熟就捞上来,再把一盆猪血倒进去,就又成猪血稀饭了。他们把捞上来的猪肉切成细块,又拿到地灶上炒,放盐后,撒上一些葱姜蒜和辣子面,便成了一道味道可口的炒肉。而大小肠、心肺、猪头和猪脚,留待过年间再吃。
到了中午,地面上已经铺满一层雪花了。吴阿仰从伙房火坑里铲了一些炭火到地灶内,把灶边打扫干净,屋里气温暖和了。宁仁勤把地灶上的小铁锅洗刷好,从伙房大铁锅里舀了几瓢猪血稀饭放进去,然后安上醮水铁丝架,把干辣子面醮水放上去。地灶边摆上了各个炒菜和两钵粉肠粥,众人围坐在地灶边,准备开饭。吴国才问道:“还有其他人吗?”
宁仁勤道:“没有了,今年我们这一房家家都有杀,大家各吃各的了。”
“阿凤她们那里也杀了,她们也不来了。”吴阿仰道。阿凤是吴阿仰的二妹,嫁到普丛寨,丈夫叫张子成。
吴国才道:“你妈也是去她们那边了。仁勤,刚才称这头猪有多重?”
宁仁勤道:“除头除杂有一百一十六斤。喂一年多点的猪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吴元锐道:“咦,忠儿怎么还没进来?”
宁忠还在屋外玩耍。刚才吴元锐把猪尿泡吹成一个气球模样,他正拿着到处敲打房子板壁,意犹未尽。
吴阿仰走到外面来,对宁忠发火道:“你只顾玩没顾吃了是不是?”一把拉他进去。
宁仁勤把酒满上。吴元锐从伙房大铁锅里把猪胆拉出来,拿给吴国才。猪胆上拴有一丝白线,吴国才用手撕开,挤胆汁滴到酒碗里,笑道:“这个好,喝起酒来苦凉苦凉,清肝明目。”
宁仁勤道:“外公,你念几句吧,我们好吃饭。”当阳人在逢年过节或做有好酒好菜时,饭前必须念一下祭词以孝敬祖宗及各路神灵。
吴国才拿起酒碗端平锅边,念道:“今遇良辰吉日,大年来到,宁义家杀猪迎接。祖宗在上、日月水火土各路神灵在上,今呈酒肉相奉,请抬肘来接伸手来要,吃在前喝在先,吃得香喝得醉。我们虔诚祖宗神灵保佑宁义家人丁兴旺,平平安安,个个威武,鬼见鬼怕,祸难远避;保佑大发大富,得银似手掌般粗,得金似脚掌般大,小的装箱,大的装柜。今年杀这头小点,明年要杀一头更大的!日子越过越好,红红火火!”
“好啊!”大家齐声附和。
吴国才连端两碗酒倒在灶边,每碗只倒掉一半。他从饭碗里捏一小撮饭放在倒酒的灶边,然后顺次在各个肉盘里撕肉丢在灶边石板上,嘴上不停小声念道:“快快伸手来接,仰脖来喝,吃得脖儿香香,喝得肠儿润润。”一切就绪后,说:“动筷喽。”
大家举杯相邀,正欲伸出筷子夹肉。这时,宁仁志走了进来,对宁仁勤道:“勤哥,老者让我来喊外公和元锐过去吃饭。”
宁仁勤道:“我们就要吃了,他们不去了。你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吃算了。”
宁仁志道:“我不吃。他们一定要去,要不然老者要骂我的。”
吴国才道:“仁志,谢谢了,我们不去了。你在这里吃算了吧。”
吴阿仰道:“志叔,你在这里吃得了。”
宁义也说:“是啊,志叔,你就在我家吃嘛。”
宁仁志道:“不行,我不能在这里吃。”说着就过去拉吴国才的衣袖。宁仁勤站了起来,说:“仁志,你听我说,外公他们中午在这里吃,下午再到你们那里。你不在这里吃的话,就回去跟松爷讲,喊他们不要等了。”
“好嘛。”宁仁志悻悻回去了。
下午,宁昌松又让宁仁志来喊吴国才爷俩过去。吴国才再三推辞,宁仁志不依不饶。盛情难却之下,吴国才只有起身过去。结果,宁仁勤这一房你看我喊你家的客,你又来喊我家的客,后来不管有客无客的都走到一起,大家吃转转酒,家家都走遍。酒量好的摇摇晃晃走路,酒量差的东倒西歪,早趴地上了。
这一日,马开和也醉了。他和马开宗杀了十多头猪,本来就十分辛苦,后来空着肚皮喝酒,自是不胜酒力。他们本家的叔伯兄弟为了感谢马开宗和他,又来喊他俩挨家吃饭,不觉间也发展成了转转酒。一天到晚只是喝酒,吃不下饭,结果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了,当晚就啊啊吐酒,一直吐到黄胆水出来,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能起床。这时李梅就骂道,我叫你能!你以为你还是小伙子?都四十出头的人了,还不知道珍惜身体。
李梅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大清早跑到菜地里掏了几棵青菜回来,洗干净放好。又从瓷缸里舀出两瓢米酸汤倒进鼎罐里,再兑清水调好酸度。然后架在三脚铁圈上,放一小点米进去,煮了一鼎罐酸汤菜。
马开和咬牙起来后,颤颤巍巍地走到地灶边寻了只板凳坐下,既虚弱又难受。李梅盛了一大土钵酸汤菜,放好盐和干辣面后,递给马开和。马开和慢慢地把酸汤菜吃完,半晌说了一句:“这酸汤菜真能救命!”
李梅笑道:“是吗,怪不得人说'一日不吃酸汤,走路就打偏偏'哩。”
一提到酸汤,他两口子就觉得有许多事情尚待去做。因为做豆腐时需要大量酸汤调配。而瓷缸里的酸汤一旦用完就必须补充,制作酸汤的原料便是煮糯米的热汤水,这就得从打糯米粑粑上作准备。打粑粑时需要煮的糯米水达到烫热而尚未沸腾时,将水舀进瓷缸里,然后每天舀荡半个小时,一个礼拜后便成为正宗的酸汤。酸汤制成后,必须于每日上午舀荡半个钟头。以后使用了就添加米汤水,仍然坚持舀荡,酸汤就会非常新鲜,若不然就会变质发臭。
马开和吃了酸汤菜后,感到味口大开,对李梅说:“我想吃饭了,你做好饭菜没有?”
李梅道:“早做好了。你半天起不来,娃娃们耐不住饿先吃了,只有我还在等你。你看你昨天喝成那个样子,我们都在为你担惊受怕。”
马开和道:“昨天喝滑口了,以后不敢了。”他站了起来,准备拿土钵搁到厨柜旁木桌上,谁知却打了个寒战,不由脱口道:“咦,今天似乎更冷。”
李梅道:“昨晚下半夜又下一场雪,天亮后到处结冰,气温比昨天低多了。”
马开和道:“喊娃娃不要出门,以防感冒。”
李梅道:“两个姑娘倒是在家,吉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此刻,马吉在村西头一个斜坡上滑雪。这里聚集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孩子,他们骑着雪撬从坡上滑到坡下,速度极快,有些不会刹脚降速的到处翻滚,场面惊心动魄。也因为如此,他们感到十分刺激,个个高声尖叫。雪撬其实是用板栗树锯成两根方子,长度为八十公分左右,宽度为十公分,厚度为五六公分。一头削出弧度,刨平,每块凿出四个眼子,装上横杠,拼成一个长方形木具,找干净稻草放在上面,捆成马背形状,然后在有弧度的一头两边各挖小孔,拴上绳索。人骑坐在上面滑雪时就靠这根绳索来掌控方向了。
在这里,还看到了马虎、马庆、宁仁风、宁仁德和宁义,他们只有马虎才有这雪撬,于是轮流换骑。
宁义是第一次骑雪撬,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拉着雪撬一步一滑地走到坡上时,感到心跳加速,愈发胆怯了。他向马虎招手道:“虎,你上来,我怕。”
马虎爬了上去,对宁义说:“不怕,不怕。你听我说,你只要坐稳,滑到半途时注意用鞋底轻擦地面,速度便会降下来,就一切没事了。”
宁义说:“我还是不敢。”
马虎道:“你坐前面,我来带你。”
宁义坐在雪撬前半部分,马虎挨着他身后坐,双手拿绳,抱着宁义的腰,两个一起滑下去。快到下面时,宁义却害怕得闭上了眼睛。宁仁风看见了,叫道:“义,睁开眼呀!你这样还能会吗?”
马虎从雪撬上站了起来,对宁义说:“你这样不行。你还是待在一边先看我们滑一会儿,平静一下再来骑。”马庆拉雪撬上去了,他也是上午才学骑,不过胆子大些,现在已经掌控自如了。
宁义在一边看着,心里难以平静。几个朋友都会了,我为什么不会?这时他耳畔响起了外公说的话:“你怕它,它就不怕你;你不怕它,才能征服它。”是呵,要坚强,要勇敢。他暗暗下了决心后,对马虎说:“虎,还是让我来两下吧。”
马虎道:“不怕啦?”
宁义道:“有点,但我仍然想试。”
马虎道:“好,那你就从上头一直用鞋底轻擦地面,搞慢一点。”
“哎。”宁义应了一声。
马庆从坡上滑下来后,马虎对他道:“庆,你休息一下,让义来试试看。”
马庆道:“好嘞。”
宁义拉雪撬上去,坐稳,双手拿着绳索滑了下来。他因为不及时用鞋摩擦地面,速度过快,到下面时连打两个滚,人和雪撬各走一边。宁仁德和马虎跑过去扶起宁义,两人问道:“伤到哪里了?”
宁义拍了拍身上,道:“没事。”说着又拉雪撬上去了。宁仁风道:“要小心啊。”
“嗯。”宁义应道。
宁义又滑了下来。这次还是不得要领,虽然不翻滚了,但由于速度快,直直地撞向一棵柏树脚下,面部因惯性撞上了树皮,鼻子出血了。马虎和马庆急忙过去扶他,宁义从棉衣内层扯出一撮棉花,塞住鼻子,再次拉雪撬。马虎立刻拉住宁义,道:“伤得如何,别上去了。”
宁仁风也道:“听话,义,别上去了,我们还是回家吧。”
宁义执拗道:“不行,我鼻血都流了,我一定要学会!”他又拉着雪撬上去。这一次,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竟然能够掌控雪撬了。
宁仁德和马庆不禁喝彩起来:“义,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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