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阳这个地方,人住的房子是黑瓦木房,而修建牛猪圈也是用木头木板,但遮风挡雨盖的一般是稻草或者桔杆,人们需要解手方便的茅厕便设在猪圈旁边。往往几户的牛猪圈坐落在一起,离人住的木房不远。七月间,昼长夜短,烈日炎炎,天干物燥。人们相遇时,除了问你去哪里或者你吃了没,更多的话便是注意水火啊。干旱季节,倒是没有涨水,就是怕火。然而人们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九七九年七月的一个傍晚,马虎、马庆和宁义在宗流民办小学球场边玩球。他们仨玩了一会儿,感到累了,于是静静地站在球场边看着青年们分帮打篮球。青年们在球场上运球、传球和投蓝,来回跑动,地上灰尘四处飞扬。球场边看的人却是兴致勃勃,舍不得离去。特别是宁义,欲离还在。他几次在心内默默道,看完这一场就走了。可是挪不动脚,好似着魔般站在那里。马庆催他半天,看他毫无所动,便先回家了,只有马虎还在陪着他。此时天空缓缓地落下黑幕。突然,有人在球场东头大叫一声:“寨子起火了!”
这无疑似一枚炸弹落地一般,众人四处散开,各寻衣物奔向寨里。马虎反应快,冲到球场东头一看,大喊道:“义,好像是你家的牛圈着火了!”宁义这一惊非同小可,跑过去一看着火的地方确实是家里牛猪圈的位置,当下鼻涕眼泪瞬间涌出,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赶去。
原来,马开善家的猪圈和宁仁勤的牛圈挨在一起。马开善的老婆上茅厕怕见不着亮,提着玻璃罐头做的煤油灯进去。当她蹲好后站起来,伸手提起煤油灯,却不慎让煤油灯的火苗点燃了猪圈檐下的稻草,火焰“呼”地蹿了上去。她竟被吓得目瞪口呆,既不会扑灭焰火,又不会喊人救火,悄无声息地往家里跑。刹那间,火光熊熊。此刻,宁昌平恰巧路过见此情景,不由大吼道:“着火啦!”
宁仁勤在家里听到声音不对,赶忙跑出来一看,大惊失色,也大喊一声:“救火啦!”左邻右舍纷纷出来,有的冒险放出牛和猪,有的提桶拿盆到村东头洗菜池打水来扑火,有的帮忙挨火近的人家转移财物。这时,全寨子能走动的人齐涌上来,组成人墙递水扑火。
对面普丛寨的青壮年看见这边着火了,都大声喊道:“宗流寨着火了!快点去扑火!”人们不顾一切地跑过来。有些人就跑到高高的山岗上,向着更远的村寨扯起嗓门喊:“宗流寨着火了,快点来扑火!”人们一听到着火了,不管正在干什么,都自发地奔赴现场。火灾是天敌,就算往日里有什么无法化解的私人恩怨,大家全抛诸脑后,扑火要紧。这就是当阳这里的一个人文传统。翁密寨、长兴寨及更远的寨子都听到消息了,人流从四面八方不断涌上来,络绎不绝。
宁仁勤的房子距离着火的牛圈最近,只隔有一丈多远,五六个牲圈在一起,一时难以扑灭焰火,相反火势越来越大,房子板壁被烈焰炙烤得冒出松油了。这时只要风一吹火焰飘移过去,木房必将起火无疑。情势万分危急,马开和对宁仁勤道:“仁勤,看样子不行了,先把你的两间房子拆了,就算风吹火焰,也不会舔上引燃,拆下的房间大不了重装一遍而已,要不然大房一着火,房子太密集,火势肯定控制不住,一旦蔓延,大半个寨子就毁了。”
宁仁勤无奈道:“你们看着办吧,我也拿不定主意了。”
吴国才和吴元锐刚刚来到,听到马开和的话后,大声道:“喊大家多往这边泼水泼烂泥浆,加强控制火势,降低温度。”
马开坡道:“大家听着,开生赶紧组织人手拆房子,开宗组织人手多往仁勤牛圈撒泼烂泥浆。牛猪圈明摆着保不住了,大家一定要抓紧泼水控制火势,不让扩散。”
马开生带着十几个人抬木梯上房撸瓦,拆木板拆横梁和木柱等,口中不停地喊大家注意安全。
马开宗这边有十多个人不停地撒泼泥浆到宁仁勤家牛圈,着火的牛圈里呼呼地冒出一团团白汽,火焰得到了一些控制。
马开华组织人们排队递水。
各忙各的。
“开坡,洗菜池塘快没水了。”马开华告诉马开坡。
马开坡对众人大声道:“请各位叔伯兄弟、各位亲戚朋友,大家赶紧组成人墙到寨子脚水田提水。”
人们主动组合两排人墙到寨脚提水。经过众人不懈努力,火势渐趋弱小。这时马开生已经组织人员拆好一间房了。马开和让他们暂停,看样子是烧不过来了。
宁昌松在帮忙宁仁勤转移财物,由于人多复杂,他小心地留意着每个环节,尽量避免财物受到损失。
吴阿仰抱着宁琴,满脸泪水哗哗落下,对马开善的老婆怨恨至极,却又不好当众骂出。马阿娜在旁边一个劲地劝慰她不要激动,要看好孩子。宁义和宁忠站在妈妈身边,哇哇哭着。马虎在一边看着,不知所措。
潘往云在家里紧张地看着势态的发展,随时准备转移财物。
马开善家的房子离猪圈远一点,暂时没有危险,可他的老婆却被惊吓得发着呆,不言不语,眼泪也不淌,活似一个植物人。
李梅此刻正在人群中接递水。自嫁到宗流寨后,她也是第一次遇到火灾发生,这样的阵势确实令人揪心。
人多力量大,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激战,火势终于被扑灭。几座牲圈毁为灰烬,所幸人畜没有受到伤害。马开生、马开宗带着几个后生清场善后,拿着锄头翻弄灰渣看是否还有丁点火星,用水浇灭。扑火的人们满身大汗,灰头土脸。大家看着灾火熄灭,心里松了一口气,完全忘记劳累了。
寨外的人陆续离去,本寨的人各自回家,刚才惊心动魄的场面顷刻间恢复了平静。宁仁勤的房子是两间木房,有一间已经被拆掉了,尚剩一间。这时,吴国才父子、宁昌松、宁昌全、宁仁锦、宁仁东、宁义的二姨爹张子成和宁仁勤全家人都坐在屋内。宁昌松对吴国才道:“亲家公,这把火也是没有起风,否则后果严重得很,恐怕连我那里都无法幸免。”
吴国才应道:“确实是这样。如果有风吹,那就想拆房都拆不了。”
吴元锐道:“刚才拆房有些过急了。”
宁仁勤道:“在那种情况下,谁也不知怎么做才好。”
吴国才道:“算了,事情都成这样了,不要再讲。”
张子成问道:“这火怎么发生的?”
宁昌全道:“是马开善的婆娘提个煤油灯上厕所引起的。唉,刚起火时,她本来可以扑住的,但鬼迷心窍的她却一声不响地跑回家。”
吴元锐道:“这还是什么人?”
吴阿仰恨恨道:“这是个害人精。”
宁仁勤对吴阿仰道:“人家又不是故意,骂人有什么用?”
吴阿仰还不解气,道:“我在家骂她出气都不行吗?”
吴国才摆摆手,道:“仁勤说得对,骂人没有用。我们现在应该考虑的是怎么把这一切尽快恢复起来。”
宁昌松也道:“亲家公的话没错。仰嫂,还是忍住吧。”
这时,宁仁金走进来,对宁仁勤道:“勤哥,仁志和我把牛、猪找回来了。”
宁仁金话音未落,宁阿桃也跟着走了进来,对宁昌松道:“爸,我妈把饭菜做好了,她让你喊大家过去吃饭。”
宁昌松站了起来,道:“走,大家一起过去吃饭。”
宁仁勤也说:“走嘛,我们到松爷家吃晚饭算了。这里做吃的东西都搬走了。”
吴国才对宁昌松道:“这怎么能麻烦你,亲家公?”
宁昌松道:“客气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众人起身往宁昌松家走去。
第二日,马开善来找宁仁勤致歉,他说:“仁勤,这傻婆娘把大家害苦了。现在大祸临头,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就请你们一家大人不计小人过,放宽心,看怎么个善后?”马开善和宁仁勤年纪相仿,平日闷头闷脑的,极少与人来往,不过这一次说话灵活得体。
宁仁勤道:“天灾人祸,谁都不想碰上,只有命苦的人才躲不过这一劫。今天摊上这事,我想打人骂人都没用。牛圈猪圈毁了就毁了,我就不要你赔了。只是我这房子,虽说木头木板还在,但因昨晚情况紧急,人多慌乱,断的破的也不少,而且泥瓦出现许多碎片,却是损失不小。大家都是隔壁邻居,这些材料钱也不要赔了,而日后叔伯兄弟们来帮忙修复房子要吃饭,你就适当考虑帮补点饭钱算了。”
马开善道:“那太感谢了,你就说个数吧。”
宁仁勤道:“大家来吃饭,几十块钱是要的。”
马开善道:“我也很困难,实在没办法,你看五十块钱够不够?”
宁仁勤道:“那就这样吧。”
马开善走后,吴阿仰埋怨宁仁勤道:“你就死要面子,五十块钱能顶什么事?”
宁仁勤回答道:“这两年,我们家在集体里一年的分红也就得个五十来块钱。他拿的这个钱相当于我们一年的人民币收入了。再说,倘若大家都烧完了,你还会指望得到他的赔偿么?”
大人说着话,宁义在一边听不明白,但有一样在心底是肯定的,家里遇上变故了。
马孝海自从那晚来到现场看扑火后,就再也不过问灾情。公社自始至终也没有安排人员来了解情况。就这样过去了几天。宁昌松和宁昌全就在一边劝宁仁勤赶快去找大队领导要求救济。吴阿仰上次去找马孝海要国家供应粮无果而终,宁仁勤心里一直不爽,发誓今后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找大队领导了。但是经不住两个老辈子的劝,只好去找马开坡看是否有什么办法,马开坡就说他也没有多大的发言权,最好还是找马孝海,实在不行就请他吃一顿饭,看情况如何。宁仁勤就杀了一只兔子和一只鸭子,喊上马孝海、马开坡和马开和,还请宁昌松和宁昌全作陪,大家在晚上吃得十分热闹,尚剩的那间房屋藏不住大队领导偶发的笑声。喝了几口酒后,宁昌松就说宁仁勤家不幸遇到天灾人祸,还请大队的父母官多多关照,解决一下困难。马开和在一边附和道,是啊,仁勤当晚为了顾全大局,同意拆掉大木房,应该给予考虑。马孝海听了,摆出一副满怀关切却又无能为力的表情,缓缓道,你们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可是受灾的毕竟是牛猪圈,就算报上去也不可能引起公社重视,恐怕是大家白费心思而已;再说大队里资金紧张,若想在大队考虑也不现实,真的不知从哪里打主意嘛。宁昌全就说,宁仁勤刚分得的山林树木还小,看大队能不能让他砍寨子背后公山几棵大一点的树木,先把拆掉的这间房子修建恢复起来再说。马开坡说这个问题应该可以考虑。马孝海沉吟一下,说可以,但也只能批准三棵树以下。到得第三日,宁仁勤要去公山砍树,谁知马孝海改口了,说那公山的树子是风景树,也是全寨的风水树,砍不得,以后再说吧。这一下,宁仁勤吐血了,自力更生,自力更生!他咬着牙把被拆掉的房子重装起来。
其实,马孝海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如何惩罚肇事者。这日下午,他召集大队有关骨干到他家开会,主要针对这次火灾作出一个说法。
各队小队长、会计、保管员和民兵连长以及妇女主任陆续来到了马孝海家。马开坡最后来到,满头大汗。马孝海放四包纸烟在一张方桌上,说:“这是用公款买的,谁想抽就自己拿。”马孝古一看还是朝阳桥香烟,再不多言,直接从烟盒扯出一支叼在嘴上,擦火柴点燃。
马孝海道:“这个今天喊大家来,主要有三个事要讲。第一、如何惩罚这次火灾的肇事者;第二、下一步如何预防火灾的发生;第三、大队办公经费十分紧张,我们要想办法解决。这个下面,我就逐一提出来,希望大家积极发言,以便能够解决实际问题。这个我才从公社开会回来,公社领导对这次火灾非常重视,他们要求严惩肇事者,以警示他人。你们看怎么办?”
马开坡道:“这次火灾,虽说只烧着三户的牛猪圈,人民财产损失不是很大,但却惊动了四方八寨,让我们宗流寨颜面扫地,影响特別恶劣,应该对肇事者进行重罚。”
马开华道:“老坡说得对,特别是火灾应该避免,她却在引燃后不管不顾地跑回家,这种行为实在让人不能容忍。”
马开和道:“这个事发生在我们一队,而且开善离我近,按道理我应该少说两句。可既然来这里开会,我就只有不吐不快了。开善家婆娘肇事,她让我们宗流大队出了洋相,让其他人受到财产损失,这的确不可原谅。但开善家同时也是受害者,我们是不是在谴责她的同时,也要同情她家一下?据我了解,开善也到仁勤、开发家道歉了,并且协商了赔偿事宜,当然怎么个赔偿法我也弄不清楚。我只是想说,这年头谁都不容易,你们看能不能按祖宗的规矩,让他象征性地给大伙扫寨就算了?”
马孝山道:“扫寨那是打不逃的,发生火灾不是小事,必须杀猪滴血来驱魔除妖。”
马孝古道:“山大伯说得对,喊他家给全寨每人出半斤肉半斤米半斤酒扫寨。”
宁昌松道:“全寨有近千人,每人半斤肉半斤米半斤酒太多了,恐怕他家承受不起。祖宗的规矩也只是出猪肉而已,而且一般就只是杀一头猪,米和酒由各户自己出。”
马开坡道:“一头猪是不是太少了,这起到惩戒的作用吗?”
马开和道:“一头猪可能让人觉得少了点,但也够他家受了。”
杨兰芳笑道:“开和大伯倒是会帮他家说话。”
马孝海道:“好了,大家说了半天,也基本定出一个调儿来了。就按开和说的,一头就一头,不过至少也要有一百五十斤肉以上,到时只能多不能少。另外为了起到警示教育作用,必须再罚他家一百块钱,用来充作大队办公经费。这个事就这么定了。”
众人有的赞成,有的不发言。不过还是马孝海说了算。
马孝海又道:“大家继续对第二个问题发表意见。”
马孝山道:“预防预防,就要天天把火灾的危害性跟群众讲,这起码每月开一次会强调,大家才记得住,才能警醒。”
杨兰芳又笑道:“老山爷,现在分单干了,就算你有时间喊人开会,大家未必做到每月来开一次啊。”
马孝古跟着道:“是嘛,目前情况不同了,群众不好喊了。”
马开坡道:“大家抓重点讲,别扯那没用的。”
马孝山不服气道:“谁说没用?经常宣传教育也是一个办法嘛。”
马开华道:“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全寨都装上消防水管,安上消防栓。”
马孝福道:“这要花不少钱,钱从哪里来?”
马开华道:“请示上级部门支持。”
马孝古道:“这个水从哪里来呢?”
马开华道:“从银龙河源头引进来。”
马孝海道:“这个不现实,从银龙河源头到寨子有四五公里,这个工程量大,国家没有这个资金支持,行不通。”
马开和道:“这次火灾暴露出很多问题,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水不充足,二是提水的桶都是群众拿来的,大小不一,不好用,也不够用。我有个建议,一是能不能在寨子上头砌一个大蓄水池,等到雨季就蓄水,一旦发生火灾就放水下来;二是买几十个水桶搁起,以备防火需要。我想砌水池的水泥和水桶的钱,上级政府应该资助得起吧?”
马孝海道:“这个应该可以向上级部门争取。”
马开坡道:“我认为开和这个提法可行。”
马孝海道:“那就暂时这样定了,我先去政府争取资助水泥和水桶,到时群众投工投劳,先把蓄水池做起来再说。下面就剩最后一个问题了,大家谈谈。”
马开坡道:“以前集体的时候,大队的办公经费可以从各队的分红中提一点出来,基本上能够解决。但是现在不同了,包产到户后,你想从群众手中多拿一两块钱出来,那是不可能了。而大队的活动资金又是微乎其微,不够塞牙缝。你们看有什么渠道能弄钱?”
马孝古道:“这个年头除了勒紧裤带过日子外,还能有什么办法?既然没有钱,就少开支点算了。”
马孝海发脾气道:“说的什么话?简直就像光吃饭不用夹菜似的。我们的开支多了吗?每次开会要不要抽烟?要不要吃饭?哪一次少了你?你还是第一个扯起烟抽的呢!再说,上级领导下来视察工作,遇到吃饭时间了,你给不给人家吃一餐饭?你难道还要让人家掏荷包么?所以说,筹备大队办公经费很重要啊!”
马孝古不吭声了,马孝福道:“人家领导下队有误餐补贴嘛。”
马孝海道:“我问你,人家吃了饭,你好意思开口向他要钱么?”
马孝福也哑口了。
马开华道:“目前最好的办法,我认为就是处理寨前寨后的一些集体林木变钱。”
马孝山道:“当初分山林时,留下寨子周围这几片林木作为公山林,现在看来派上用场了。”
马开和道:“当初为什么不分寨围的山林,那是群众一致认为,这几片山林都是风水林木,所以分不下。相信各位都心知肚明。现在要处理风水林木,恐怕群众要闹意见。”
马开坡道:“这个不要怕,我们只要从中抽出极少数林木来拍卖,这个影响不大。”
马孝海道:“开坡说得对,适当处理几棵树嘛,是不会影响整体面貌的。还有寨头那几棵大梧桐树,也把它处理了,那个树的木质轻,好用来做成斛斗,肯定好卖。”
马孝山道:“那个使不得,梧桐树太大了,几个人才能合抱,就怕它有灵性。”
马孝海道:“不要相信迷信,梧桐树不像枫树、柏树和柳树等作为风景树好看,还是把它处理了。”
马孝福说道:“祖宗训言,不管是什么树,只要是在寨头长成大树,那就是风水树了。老人们常说,大树遮盖村寨,能人罩住乡里。意思就是说,茂盛的大树能遮风挡雨,为寨民带来福气;有能力的人能够带动乡里乡亲过上好日子,造福一方。这个大树是在寨头,砍了恐怕不妥。”
马开坡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一套。”
马孝海道:“大家不要争了,就按我说的来做,今天的会就到这里。”
这时马孝山笑道:“孝海大伯,你是大队长,大家开了大半天的会,你是不是安排一下晚饭?”
马孝海道:“你看你看,大家争论的话音刚落,就有人提出要吃饭了。好了,开坡,你看怎么安排?”
马开坡道:“大家在这里坐半天也辛苦了,是应该吃个晚饭。老古爷,你看哪家养有鹅,去弄一只老鹅来,米和酒就在老海爷家要算了。”
大家就在马孝海家打了一顿平伙。说是打平伙,其实就是大家都误了半天活路,虽然拿公款吃喝,但却觉得是用大家的时间换来,倒也心安理得。
第三日早上,宗流大队召开了全民大会。宗流寨老小上千人集中到民办小学球场上,来听大队领导训话。几个民兵抬出一张长课桌到屋外,马孝海抬脚站了上去,大声说道:“大家安静,这个喊大家老老小小来听会,当然不用说大家也明白,就是前不久发生的火灾造成的危害性极大,必须让大家认识清楚,提高警惕。这次火灾,幸好遇有人多,得到及时扑救,虽然三家人受到了一定经济损失,但殃及范围不大,也算不幸当中万幸。这个大火无情,偿若火势无法控制,把我们的家园全部吞噬了,那我们会住到哪里呢?肯定是无处安身。所以说没有受到灾害的人不要抱着侥幸的心态,而要感同身受,必须重视这次火灾。通过这次火灾,我们必须吸取深刻教训,引以为戒。这个大人不能让小孩玩火,抽烟的不能乱扔烟头,放牛到野外的不能到处点火,烧香烧纸燃放鞭炮的也要随时注意避免起火。总之,这个火用好了就会给我们带来美好的生活,用不好了就会带来无穷灾难。今天在此,别的也不想多说了,这个我们就这次火灾对马开善家进行了处罚,要求他家杀一头猪洗扫寨子,把火魔灾星赶走,让全寨人活在干干净净的环境里,永不再发生火灾。下面,请开坡上来说话。”说完,从长课桌上走了下来。
马开坡走了上去,说:“有些话,大队长已经说了,在此就不再重复。这次对马开善家的处罚是这样的,罚他家出一头大猪扫寨,然后再罚一百块钱交到大队。扫寨仪式在下午进行,每户出一名代表参加清洗全寨道路和分肉。我的话就到这里。”他欲从课桌上走下来,马孝海在下面示意他宣布散会。马开坡清了清嗓子,大声道:“散会!”
众人扶老携幼各回各家。
扫寨是当阳祖传的一个重要的驱魔仪式,一旦发生火灾,不管谁信不信鬼神都不敢违背祖宗训言。当日下午,宗流大队找来了一名驱鬼师和一名巫师,到马开善家摆道具布鬼阵,开始做法事了。当阳这里,驱鬼师一般只会算一点卦和念鬼经,遇上哪一路魔鬼就用哪一路鬼经对付。而巫师呢,据说是有神灵附身,能够搜索魔鬼隐藏何处,料知每件病难背后是哪一路魔鬼作祟。每次驱鬼活动,都必须有驱鬼师在场,因为他的八字高,命硬,才能镇得住阵。巫师呢,他们自己就说因为八字弱,神灵才附体,所以驱鬼很费劲。这个呢,就有点像打仗,一个是侦察部队,一个是正面进攻部队。
马开善在堂屋正中摆上一张高脚长凳,长凳朝大门前的地上放着一个木升,木升里装有大米和一角二分钱,还有马开善的一点衣线头儿。这时,驱鬼师拿着一把斧头和一根篾杆过来,篾杆的一头切成碎片。他把这两样东西放在木升旁,又从里屋拿出早已用稻草扎好的三脚圈倒扣头上,从锅底抹着黑灰擦在脸颊上,顿时变成了大花脸,然后找到一件棕毛蓑衣倒披在肩背上,拣一只凳子坐在堂屋长凳前。
同时巫师也不闲着,他找来了一柱香和纸钱,又端来一碗清水在木升旁边。他让马开善拿来一张毛巾,找几丝麻线把毛巾捆在头上,准备用来遮面。他用火柴把香和纸钱点燃,将燃烧的纸钱落入水碗里,又把香头在水碗边上晃了三下,反过来拿着香火凑上口鼻,深吸了一下,才将香插入木升大米上,顺手抓起一把米撒入水碗中,仔细看了半天,而后又抓两颗米放入嘴里咀嚼,端起水碗吸了口水,又喷出来,坐直,拉毛巾盖在脸上,开始打起响嗝,双脚渐渐抖动,只听他说一声:“走了,郎啊。”他这时把驱鬼师喊作“郎”。
驱鬼师用斧头敲了一下地上,应了一声:“走嘛,勾。”驱鬼师这时称巫师为“勾”,在他的概念里,巫师已不是平常的俗人,而是神灵在跟他对应。
这时已经进入到做法事阶段,整个宗流寨家家户户必须灭火,不能存留丁点火星。此刻意味着宗流寨原来的火种太脏,不能再用,要生火须待法事做完后到外面借干净火种回来。马开华安排民兵堵住各个路口,既不让外人进寨,又不充许人们出寨,主要寓意原来火种已经灭绝,防止有居心不良之人玷污宗流寨的清净,等待法事结束后才能开放。
巫师嘴里咿咿呀呀半天,双脚由发抖到有节奏地轻踏地面,“跎跎”响个不停,突然双脚高高抬起,“啪”地猛踩地上,一下静止不动。半晌,说道:“郎啊,我们来到这个地方太遥远了!”
这时驱鬼师应道:“是吗,勾?”
“是啊,太遥远了,太可怕了。”
“不要怕,勾,慢慢道来。”
“郎啊,这里穷山恶水,荆棘丛生,野兽横行,我们要不要前行了?”
“不要怕,勾,有我在呢,我们一定要找出杀人魃烧房?来!”驱鬼师用斧头往地上使劲敲了两下。
“真的不怕吗,郎?”
“不怕!不怕!勾,勇敢的往前走!”驱鬼师提起斧头猛敲地上。
“那我们就往前面去看一下。”巫师嘴里又咿咿呀呀起来。过了一阵,他又把双脚高高抬起,“啪”地落到地上,半晌,说道:“郎啊,我们策马飞奔,爬山涉水,千里迢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来到了一个混沌世界。这里鬼哭狼嚎,阴森恐怖,我们要不要进去找了?”他说话的声音发自喉咙,十分费劲。
“要找!要找!不能半途而废!”驱鬼师着急道。
“可是我们害怕!”巫师声音有些发抖道。
“要大胆地去找!我一直在你的身边呢!”驱鬼师又拿起斧头“咚咚”地猛敲地上。
“好吧。”巫师咬了下牙,似乎下定决心。他双手左右晃动,时而像在扒开人群,时而像在抓拿东西。半天冒出一句:“我找到了,郎!”
“勾,在哪里?”驱鬼师心切道。
“在这里!你跟着我们去驱赶。”巫师站了起来,朝里屋走去,翻遍整座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驱鬼师拿起篾杆,用破碎的那头跟着敲扫每个角落,嘴里不停大声骂道:“滚吧!杀人魃烧房?。滚吧,魃!滚吧,?!你从哪里来,你回哪里去,滚吧,魃!滚吧,?!你跟着那落日滚吧!滚吧,魃!滚吧,?!你要把疾病灾难祸害带走!把恶火带走!把你的丑陋面目带走!把你的邪恶带走!滚吧,魃!滚吧,?!滚吧!滚!滚!……”他们在房子里捣腾了半天,终于走出大门。这时,巫师顺手从门边拿起早已扎好的小稻草鬼给驱鬼师,小稻草鬼被一张剪有小鬼花纹的白纸包着,用红线捆好。巫师说:“郎啊,魃?已被赶出来了,你就辛苦一程,把魃?赶走,我们要回去了。”
“勾,你们回去吧,这里有我压阵。”驱鬼师答道。
巫师又返到堂屋坐在长凳上,双脚颤抖,轻踩地面,嘴里咿咿呀呀一阵,双脚又高高抬起猛踩地上。又是半晌,说:“我们回来了。”过了一会儿,掀开毛巾,满头大汗,显得十分疲惫,好像大梦初醒的样子。马开善在一边递毛巾过去,说了声:“辛苦了!擦一下脸。”巫师接过毛巾,淡淡道:“没事。”
驱鬼师走到门外,手上拿着小稻草鬼,继续往大路走下去,一边走一边用篾杆敲打路上,口中不停念着咒经驱赶。人们在他背后用水冲洗路面。他走出寨脚,到了一个较为平坦的地方。这里距离寨子房屋稍远,聚集一大群人,他们已经抬来一头大猪放在地上。驱鬼师招呼人们找一块木板用石头架成一张长桌,放三个水碗和一碗米在上面。他把篾杆搁在木板边上,又将手中稻草鬼放在木板前面地上。他抓起一小撮米撒丢前面,口中念道:“?,杀人魃烧房?,我今天借着天师的名义,将你这般胆大包天无恶不作伤天害理的邪魔驱逐至此,你要的东西已经备齐了,望看到后少安毋躁。”他转身向人群喊道:“扯两根毛来。”
马孝山在猪身上扯一小撮毛递了过去。驱鬼师接起放在木板上,念道:“?,杀人魃烧房?,你要的血肉汗食已摆在桌上,睁开你贪婪的眼验看,伸出你肮脏的手来摸,货真价实,绝无虚假,待会煮熟,少安毋躁!”他停顿了一会儿,向着天空拜了三下,念道:“太阳神啊,我宗流寨的火种已经被杀人醗烧房?玷污了,我带着天师已将邪魔驱逐出寨,现在寨子一片纯净,万物苍生面临一片黑暗,请赐予新的火种吧,请赐予光明吧!”停了一会儿,他又向天空拜了三下,道:“谢谢了,太阳神!”随后转身向众人道:“烧水杀猪!”
众人早就架好大铁锅在地上,锅内装满水,旁边堆放干木柴。大家一听到驱鬼师一声令下,就各司其责忙碌起来,烧水杀猪后煮了几小片猪肉,用碗装好放在木板上。这时驱鬼师念道:“?,杀人魃烧房?,你要的血肉汗食,现已样样到位,要吃伸手来抓,要喝抬肘来接,张口吃一坨肉,仰脖喝一碗酒。要吃饱喝足,尽兴而归。吃饱喝足后,你若从幽谷阴沟来,你就往幽谷阴沟去;你若从落日的西天来,你就往日落的西天去;你若从黑暗里来,你就往黑暗里去;你若从地狱中来,你就下地狱去。你去之前,把你的丑陋邪恶收走,把你的疾病灾难祸害收走,把你的肮脏污浊收走,把你为非作歹的大火收走。你要还我们一片干净的天地,还我们一个美好的家园,还我们一个健康的体魄,还我们一个平安的生活。”他撕肉丢出去,又端起水碗倒水,继续念道:“你走了就不要回头,宗流寨不是你的安身之地!这里永远不欢迎你!”他又从木板脚下拿出早就备好的一把柴刀和一节装水的竹筒,劈开,念道:“走吧,走吧,赶紧滚蛋吧!就像这竹筒一了百了。否则我将用封印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他用柴刀敲打木板,咬牙切齿道。他又从木板下拿出备好的木签上来,木签是一节有三寸长的树枝,劈成两片。他把木签扬起,念道:“我以此木签为准,扔到地上时若出现同面就证明你走了,若出现一正一反就证明你不走。”他把木签猛扔到地面,还好,两片木签出现了同面。驱鬼师对众人道:“结束了。”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整个驱鬼过程就是一种迷信活动,但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历经坎坷,这也许就是人们的一种精神发泄的方式。马虎、宁仁风、马庆、宁仁德和宁义都跟着看,他们就觉得既古怪又好玩,五人在一旁嘻嘻笑着,引来几个过路的大人投来冷冷的目光。那目光里似乎在责怪,你几个傻崽,怎么就不懂事呢。
下午就是分肉。家家户户都提着铁锅鼎罐和带米带酒带碗筷来到寨外,三两家合伙在一起埋锅打灶生火做起吃的来了。那火种是从烧水杀猪的地灶里引过来,一家传递一家。傍晚时分,宗流寨寨脚一片炊烟,火光闪烁,人们三五成群,围在锅边喝酒吃饭,人声嗡嗡不绝。饭毕,残汤剩饭丢弃野外,用水泼灭灰烬,各带新火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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