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
“起立!”
“老师好!”
“同学们好!请坐!”班主任语文老师张立涛四十多岁,身材中等,面容清矍,表情严肃。他手拿一沓卷子,放在讲台上,说:“你们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语数总分第一名是宁义,第二名是杨耀,第三名是张学清,第四名是潘朝阳,第五名是马小雨。语文第一名是宁义,数学第一名是张学清。若从整体水平看,我们班不如四(1)班,但单科和总分第一名都在我们四(2)班。看起来好像大家平分秋色,其实我们还真不如人家。我们班为什么会出现参差不齐的现象呢?我想主要的一个原因,大多数同学是从不同的民办小学升上来,我们班每个同学原来所打的基础有差异,所以才导致这样的结果。而四(1)班呢,几乎是当阳公办小学升上来的,他们的成绩要均衡得多。但不管怎样,成绩好的不要骄傲自满,成绩差的也不要灰心气馁。特别是学习基础薄弱的同学,更要努力,才能跟上来。我们在座的,全都是农民的孩子,今天在这里,日不晒雨不淋,而我们身后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哥哥姐姐。若再不努力学习,整天吊儿郎当,不求上进,我们对得起他们吗?我们更对不起自己!所以有一句话叫做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在年少时不会珍惜光阴,到老了才想要读书,那就有天无太阳了!好了,就是一句话,希望同学们用心学习,给自已争一口气,给家人争面子,也给我们四(2)班争光!现在开始发卷子。宁仁德!”
“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走上前领卷子。宁仁德身体长得结实,皮肤黑里透红,眼神放光,看起来性格开朗。
“宁义!”
“有!”宁义也有十二岁了,身形清瘦,皮肤白净,目光内敛。他穿着一身涤卡中山装,脚上穿的是一双蓝网运动鞋。他的涤卡衣服洗得有些发白。他从老师手中接过卷子,缓缓返回座位。
“马小雨!”
“有!”马小雨走了上来。她也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初的小光头,而是乌黑的头发扎成小马尾,嘴唇微翘,双目含笑,似乎对自己的成绩较为满意。她上身穿一件粉色开领外衣,内穿一件白色衬衫,下穿一条蓝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白网运动鞋,走起路来脚步轻盈。
“杨耀!”
“有!”又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走上前来,眉开眼笑的,伸手接过卷子。
“张学清!”
“有!”
“潘朝阳!”
“有!”
……卷子发放完毕。张立涛又说:“大家把卷子打开,我来讲解一下,请不会做的同学认真看。第一题,拼音读写。”他右手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字:“天籁”,开始讲解读法。
卷子讲解不到一半,下课的铃声“当!当!”地响了起来,张立涛把卷子一丢讲桌上,一脸难过,唉,有天无太阳喽!那个表情着实滑稽可笑,然却在宁义心中永不磨灭。老师用这种方式告诉学生,时间有如流水无情,一去不复返了。
“下课!”
“起立!老师走好!”这上下课的礼仪,宁义他们也是到了当阳小学后才学会,以前在宗流民办小学没有,宁义感到正规多了。
张老师走后,同学们活跃起来。这时敲钟的老头走进来,手中扬起一封信,叫道:“宁义,谁是宁义?在不在?赶紧拿信去!”
宁义从座位站起,走过去把信接着。一看,是从云南某边防部队寄来的,心里便明白是堂叔宁仁志给写的信。中午放学快要离校时,他找了一个僻静处把信打开,看到信中写道:
义儿:
你好!
来信已收到。本来应该早点回复,但因近段时间部队里搞集训,一是没时间,二是人也有些累了,所以拖到现在才动笔。
你问我部队生活咋样,在此大概与你聊一下。部队里纪律严明,和我在家里那种松散悠闲的生活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们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五分钟内必须穿好衣服,捆好背窝背上,扛好枪戴好水瓶冲到操场集合,然后进行五公里的拉练,有时还跑到野外爬山。学习格斗、练枪打靶也是一个课目,有时一趴地上就是半天。做完这些体力运动后,又集中学习。学习一些文化知识,接受思想政治教育。说来也害羞人,以前读到小学毕业,为了抢工分便回家了。现在到这里就觉得知识太少,所学的一切不够用,必须虚心向他人学习。部队的生活大致是这样,总之让人感到很紧张。不过眼界宽广一些了,想问题也不像以前简单。当初参军时,就是想到部队吃大米饭,因为在家一直吃小麦苞谷拌饭,还有红苕拌饭,这些把人吃伤了。但到这里接受教育后,觉得人不光为了吃而活着,还有更高尚的事物让自己活着。你叔说的这些,是不是让人觉得好笑?好了,我的情况就介绍到这里。你在那里学习情况如何?是不是跟以前一样在班上显得很突出?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相信不会让叔叔失望的。特别要注意锻炼身体,不要做一个东亚病夫!哈哈,时间有限,回头再聊。
堂叔:宁仁志(手书)
1983.11.3
宁义看完信后,觉得堂叔宁仁志与以前不一样了。宁仁志在家时,整日嘻皮笑脸,对什么事情都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特别是对于学习,他总爱说一句话,那不能当饭吃!嘿嘿,他现在也知道要学习了。宁义就觉得自己的这个堂叔有点好玩。宁仁志是在去年十二月入伍当兵,当时整个当阳乡一共有六人参军,其中也有马虎的二哥马龙。临出门时,马虎的妈妈、大嫂不让马龙出门,哭得悲悲切切。但既然穿上军装,戴上红花,拦是拦不住的。这边,马阿娜、宁阿桃、仁志的二姐阿双还有吴阿仰也都泪流满面,拉扯着宁仁志的衣服不让走,一个劲地说这两年中越打仗,你这一去肯定送死。宁昌松在一边听了,骂道:“嚎什么嚎!男儿志在四方,让他去!吉人自有天相!”这时隔壁邻居煮一些鸡蛋鸭蛋,染成红色,纷纷前来送行。大家嘴里说拿去路上吃,其实寓意一路顺风,一生平安无事。那时的情景,宁义感到既光荣又悲壮。
当宁义走到大路上时,谁知马小雨却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笑。宁义心内咯噔一下,小雨怎么在这里?于是问道:“小雨,你还没走?”
“我才从教室出来,看见你在那边,等你一起回家。”马小雨道。其实小雨早就看到宁义在那边神神秘秘的,她不好过去打扰,只好在这里等待。现在的她不知怎地对宁义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在尚未读书之前,小雨对宁义不但没有好感,而且还厌恶。原因是看到宁义带宁忠时不讲究,经常让宁忠随地屙屎屙尿。后来一起上学,对宁义的了解不断加深,就觉得他不但学习好,而且不保守有耐心,谁问题目都会不厌其烦地教。更重要的是,妈妈李梅经常在她面前夸赞宁义勤快,砍柴割草做家务样样来,嘴巴还甜很讨人喜欢。故而小小的小雨对他逐渐改变了看法。
宁义问道:“仁德呢?”
马小雨应道:“走在前面。”
他俩默默地走在学校过道青石路上。当阳小学是建国初期省立十所民族小学之一。学校里有独立的教师办公室、大礼堂、教学楼和宿舍楼。房子为砖木结构,黑瓦青砖。教学楼前有一块大操场,足有四个篮球场一般大,然而实际上只有一个篮球场,其余是草坪地。学校历经几十年的绿化管理,大树枝叶婆娑,风景优美,学习环境舒适。
他俩刚走出校门,看见宁仁德在路边停住。宁仁德朝宁义他们喊道:“义、小雨,听说绿杉村来了一帮外国人,你们去不去看?”
“去!去!你去不去,小雨?”宁义兴奋道。
“外国人是什么样子?我也去!”马小雨也激动道。
“我也从不见过外国人。走!”宁义道。
绿杉村距离学校有一里路,原来叫绿杉大队,后来包产到户后,当阳人民公社便改称为当阳乡人民政府,大队也跟着改喊为村。像宗流大队就喊为宗流村了,大队长改喊为支书。当阳公社原来的领导班子成员已经调往清江区政府,大多退居二线等待退休养老。当阳乡人民政府调来了一些新的领导,而吴元伟却当上了乡长。这不但是国家对他工作出色的充分肯定,而且还是让他乘上了干部年轻化这趟列车。
宁义三人一路小跑过去,生怕去晚了看不见外国人。他们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即刻到达。那种迫切的心情比当年去洪兴寨看演戏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像我们现在想看到外星人的那份期盼一样。他们一路上听人说来的是一群徳国人。他们来干什么?宁义不知道。在他的印象里外国人不是什么好人,原因是他自小便听大人们说当年有一群强盗闯进中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中国大地在铁蹄的蹂躏下惨不忍睹,这群强盗就是八国联军,当时他对外国人就恨得咬牙切齿。该不会来中国抢劫吧?他想到。
他们到达绿杉村时,也是人流蜂涌,热闹非凡。看稀奇看古怪,人人都抱着这种心态,从四面八方涌来。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欢声笑语,热情洋溢。绿杉村的村民们穿着节日的盛装,向德国人敬酒。有的德国人在一边举起相机拍照。翻译官不断翻译。十多个德国人有老有小。他们金发碧眼,大鼻子大块头,几乎都是胖子,走在坑洼不平的乡村路上颤颤巍巍。他们这肥样子,当年中国人为什么打不赢呢?宁义第一感觉是这样。再后来,他就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羞惭。翻译官不断向着众人解说,这是德国友人,他们是有钱人,来我们中国旅游,到这个地方来了解我们农村的发展情况,大家要欢迎。有一些人就鼓掌。德国人满面笑容,每人背着一个旅行包。他们不断地从包里拿出许多小东西诸如糖、作业本、笔和小玩具散发给围观的小朋友。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德国女人走到宁义的前面,向他打手势,意思是喊他走过去。宁义不由挪动脚步走到她的面前,只听她用汉语向宁义打招呼:“你——好。”宁义有些难为情地回应她一句:“你好。”这个德国女人笑了,从包里拿出一支花纹红白蓝相间的水性圆珠笔递给宁义。宁义傻傻地伸手接起,那外国女人却笑着走开了。从此刻起,宁义学会了与人打招呼的第一句问候语就是——你好。也就是从此刻起,他暗暗告诫自己,在不了解真实情况的前提下,不能对他人有所偏见。
看了一阵,他们仨便回来了。在路上,宁义拿着圆珠笔爱不释手。宁仁德和马小雨向他投来了羡慕的目光。宁义想了想,把笔递给马小雨,说:“小雨,这笔你拿去用。”
马小雨讶异道:“拿给我?”
宁义道:“对,拿给你,我不用了。”
宁仁德在一边无言笑着。
“不行!我不能要!”
“为什么?”
“这是人家送给你的,又不是送给我。我怎么好意思要?”
“我们是谁拿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三人中只有你是女生,这笔就该你拿!你说是不是,仁德?”
宁仁德笑道:“要我怎么说呢,人家德国人送给你,是人家的心意。你送给小雨,是你的心意。小雨要不要,是小雨的意思。”
“说什么,我们三个一起去,得的东西就是我们仨的,这笔又不能分成三份,小雨最小又是女生,我俩让给她不行吗?”
“我不要,你还是拿着吧。”马小雨推辞道。
“就当我送给你,好吗?”宁义急切道,把笔塞进马小雨书包里。
“既然宁义有心送给你,就收下吧,小雨。”宁仁德也在一边劝道。
“好吧,谢谢了,宁义。”马小雨有些不好意思,收下了。她满心欢喜,这支笔十分漂亮,莫说当阳供销社商店没有,就算是整个清平县城都没见过。她感到这支笔好珍贵。
晚上,宁仁勤对宁义说,马开宗刚来通知,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分,你去看一下是什么。这一年来,小队上有什么小事,宁仁勤都让宁义去参加会议,他一点都不热衷在人多的地方。这也许与他身体欠佳心态不好有关系。这事说来话长。包产到户后,宁仁勤开始还是用集体时的稻种——高脚稻和黑壳稻。这两样品种稻茬稀疏,稻穗颗粒不多,且由于稻杆太高,稻谷快要成熟时容易被风吹倒,又往往遇上阴雨天气,弄不好稻穗发芽。再则黑壳稻不能下化肥太重,下重了收割时得到的不是饱满的谷粒,而是空壳。尽管每个农户在田间管理上要比集体时做得到位,产量都不明显。第二年,有人引进了“珍珠矮”品种,经过农肥和化肥的综合利用,当时评估为一亩的田一般要增产两三百斤。这一下,用上的人家就宣传,人们纷纷改用增产水稻。第三年,又有人引进了“贵朝”品种,每亩的产量又比原来增加了六七百斤,虽然米饭有些粗糙,不怎么好吃,但总比掺上杂粮好。这时,有些人家就用剩余的杂粮来喂猪,集体时每户只能养一头,因为都是掏野菜喂,无法养多,这时人口多的家庭都可养两三头了。粮食增收,大家对生活渐渐充满信心。在这种情况下,吴阿仰就对宁仁勤说,现在年头有些好转,还想再生一个妹妹,两男两女,才算完美。于是去年吴阿仰又生了一个,但不是妹妹,是个弟弟。是个弟弟也好,大家都非常高兴,纷纷前来道贺。这个阶段,不只宁仁勤家生娃娃,宗流村几乎一半的家庭都有新生儿出生。这时候,他们认为的麻烦事就来了。一九八o年,计划生育的工作就开始了。当时计生工作队进驻马开坡家,喊一些年轻妇女去做上环手术。马虎、马庆和宁义看见几个穿着白大卦的女医生手上戴着薄薄的白胶手套,在马开坡家一个睡房里进进出出,显得十分忙碌。还时不时扔出一个软软的胶袋出来,马庆跑过去捡起来吹成一个气球,有些大男人看见了,便阴阳怪气地笑着。马庆的爸爸马开邦看见了,忙不迭骂道,傻崽,那东西脏得很,快点扔!宁义十分不解,这么好的气球,怎么让扔?结扎在当阳这里真正实施的时间是在一九八二年。当时宣传的政策是“一胎上环,二胎结扎”,但实施不是这样。因为计划生育对广大群众来说是新生事物,凡事不能过急。所以在这一年,无论有多少个小孩,只要不是当年及以后出生的就免于结扎手术,如是当年出生且为超生的必须无条件地去结扎。这一时期,人心惶惶,大家纷纷说,这与阉猪有什么区别?老人们都在叹气道,每个年头都有它不同的灾难。当阳这里,虽不像古时男耕女织,但男人在家庭中仍然是支柱。这时,许多家庭都让女人去办结扎手术。医院的医生就在女人的肚皮上割一个口子,把里面的输卵管切断。有的办结扎手术回来后身体恢复不快,就说这比坐月子还难过。有手术做不好的回家大半年都下不了地干活。吴阿仰看了听了,心里十分恐惧,在家和宁仁勤独处时眼泪不觉哗哗淌下,不言不语。宁仁勤看了就心烦,骂道,当初你偏要生,现在害怕了?吴阿仰回了一句,我偏要生?没有你我怎么生得出来?宁仁勤无语了。后来,宁仁勤听人说男人做结扎手术比女人恢复得快,只是把输精管割断,用丝线捆扎,创口小不伤身,只痛一时过后便没事了。他便去邀几个关系好的一起去清江区卫生院动手术。他们到医院后,医生说现在又改变技术了,不用割断输精管了,只需在输精管上打一针便可以,但手术后二十四小时内不能饮酒,否则要出事。手术做好后,恰值中午,大家都饿饭了。他们中一人便说有亲戚在清江街上,要带他几个去窜客混饭吃。几人去了。亲戚十分热情,煮了一锅肉,给每人倒上一碗酒。他们说不能喝酒,亲戚说喝一点应该没事。他们想了想也认为应该没事,便大着胆举碗相邀起来。谁料晚上回到家后,其他人没事,就唯独宁仁勤全身疼痛得要命,一个大老人嚎叫如牛。吴阿仰着慌了,赶紧喊宁昌松和宁昌全过来。他俩一看,也是束手无策。无奈之下能想到的便是找驱鬼师。驱鬼师来了后,拿起一把斧头敲打灶边和板壁,口里不断念着咒语。然而不见好转。驱鬼师也着急了,直摇头说这肯定与鬼没关系,赶紧找医生。宗流村的赤脚医生马开玉过来一看,也摇头说还是医院的医生来才行,他亦没有办法,那就只有等到天亮了。那一晚上,赤脚医生和驱鬼师都抱着一种救死扶伤的精神,不计报酬地帮着熬夜守到天亮。那时的情景,宁义回忆起来都要感动得掉泪。宁仁勤哼了一个晚上,天亮后当阳医院的张医生来了,说这是过敏,打了两针,也不知是什么药,反正宁仁勤慢慢好转了。但同时也留有一个后遗症,经常头晕。三个月后,又发生了一件事情,对宁仁勤也是一个致命打击。宁仁勤在分割山林时共得四块,有在山腰间,有在山头上,其中有一块杂木林就在依南山岩壁下方。这一日下午,他正在山林砍柴,突然从依南山顶上有一块约十多吨的风化石往下滚落,轰隆一声分裂成上百块大小不一的石头朝他飞奔而来,轰隆隆地响彻山谷。宁仁勤悲叹一声,这下完了!本能地躲到一棵比碗口粗的松树下。说也奇怪,轰隆隆的滚石擦身而过,他竟能幸免于难。滚石过后,宁仁勤耳朵还在嗡嗡作响,全身筛康般发抖,无法站直。当晚回到家后,颤抖着声音对吴阿仰和宁义他们说,今天幸好有祖宗神灵护佑,要不然就与你们阴阳两隔了。不几日,宁仁勤渐渐觉得浑身乏力,无法出门干活了。农村人比较相信迷信,吴阿仰撕一点宁仁勤的旧衣线头,带上二两米去请巫婆看。说你也不相信,巫婆竟能把落石的过程说得一清二楚,她说宁仁勤的魂魄飞天了,要还魂。吴阿仰回来后,又去集市上买一只鸭子,再请另一男巫师和驱鬼师来设台扶乩还魂,过一段时日,宁仁勤便好转起来。但人多的地方,他还是不太想去凑热闹。于是只要有空,宁义就有机会参加一些会议了。宁义现在回想起来,这扶乩还魂也许就是一个心里安慰。当时宁仁勤受到惊吓,十之八九便是心脏出问题。
吃完晚饭,宁义起身去开会。宁忠也读二年级了,虎头虎脑的,把饭碗一丢桌上,也要跟着宁义。走可以,注意不要在路上摔倒。宁仁勤叮嘱道。哥弟俩打着手电高高兴兴地往马开宗家走去。现在一队的队长是马开宗了。包产到户后,宗流大队变为宗流村,村里面临选举。第一步,选举支书。支书候选人是马孝海和马开坡,还有另一个名额由村民自选。大家认为马孝海当大队长也有十多年了,组织能力强,说话头头是道,但为人过于冷傲,爱摆官架子爱耍官腔,国家拨下的供应粮先吃饱才给别人安排,而安排给别人也好,都是高兴给谁就给谁,真正需要救济的户头却沾不上边,得到救济的人家恰恰有吃有喝,他也经常受邀吃喝。而马开坡当副大队长才几年,为人比较实在,而且年轻有干劲,应该是合适人选。经过一比较,一投票,就选上了马开坡。选村长时,几乎毫无悬念地选上了马开和。虽然只是选举村官,但老百姓凭着多年的经验,就说了一句话,新媳妇早起三天,新官上任三把火,谁在那位置久了,都是一个马卵样。马开和留出的缺便由马开宗顶上。现在开会也不到宁昌松家了,谁当队长就去谁家。
他们到马开宗家时,人基本到齐了,马开和也在里面。马开宗从屋角拖出一袋东西来,打开,里面全是衣物,有长袖衣服,有长裤,有帽子,有短袖衬衫,还有一条蓝白相间的毛线短裤。衣物已经半旧,但款式相对这偏远山区来说却是新颖。马开宗对大家说:“今天喊大家来,就是要分这一袋衣物。这些衣物虽然数量不多,但却是上海居民对我们贫困山区人民的一片拳拳之意,一份友爱之心。目前已经入冬,天气要变冷了,他们怕我们穿不暖,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捐献了爱心,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拿给我们穿,说实话,我们得感谢他们。”这时马开生就和身边人说笑,要送就送新衣服嘛,把这些穿不得的旧衣服拿来给我们,万一有虱子咋个办?众人笑了。马开和道:“大家不要开玩笑,这是上海人民对我们贵州人民的一种兄弟情,虽然东西不多,但足见全国各地人民团结友爱心连心。我们是个穷地方,难得有人对我们好,就不要挑三拣四了。”
马开宗笑道:“大家还嫌这样嫌那样,这堆东西还不知道够不够分呢,我们先把它点出来再说。”
众人七手八脚清点这袋捐献衣物,不多不少,除了有两个帽子算作一份外,其余的恰恰够配每户一份。这时,马开宗道:“衣物有限,这有好有次,有贵有便宜,要想平均分配已是不可能,我们也没必要那么认真。我们只有编号抓阄,得好得次各凭运气,最好谁都不得意见。你们看如何?”
众人一致说好。马开宗就找一个算术作业本来,从“1,2,3……”编了五十六个号数,各揉成一小疙瘩,搅和一起放在桌子上,由大家抽选。
宁义伸手随便抓得一个阄,打开一看,是“48”号,对上的东西是那条毛线短裤。唉,哥弟俩对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遗憾。怎么得这样东西?要是得一件衣服也好嘛。运气不好,没办法,只好认了。不过还别说,翻春后天气暖和了,哥弟俩放学回家就轮流换穿,度过了一夏。
过了几日,宁昌全来找宁仁勤,相邀出门挣钱。宁昌全也有五十出头了,他对宁仁勤道:“现在冬耕冬种已经结束,田土里没有什么大活路了,在家里除了做一些田间管理外,就是砍柴割草。田土的活路由女人去干,就算辛苦一点也干得下来。而砍柴割草,娃娃也得十多岁了,他们放学回来便可帮上手。我们这些当家人就腾出手脚到外面寻活路,看能不能挣钱回来过年,这年头花钱的名堂越来越多了。你看身体怎么样,能不能陪我和仁锦出去?”
宁仁勤答道:“老全爷你说得对,这年头钱不经用了。想包产到户那年,小孩上小学一年级报名费只用六角钱就够了。现在呢,没有五六块钱就拿不下。这才短短的四五年时间啊。我们这里离县城远,要培植蔬菜也不现实,每年除了油菜籽换点钱确实远远不够用了。既然你和锦叔能喊上我,我们就一起去。我的身体也没有什么大碍,就是不能喝太多的酒而已。”
宁昌全道:“那就说定了,这两天大家把铁榔头整好,再准备点路费,择个吉日就出门。”
宁仁勤道:“不知老全爷你们打算去哪个方向?”
宁昌全道:“我们谁也没有多少路费钱,尽量去近一点的地方,到火车站坐火车去贵定那边,砌堡坎活路应该有做。七不出门八不归家,后天是初八,又属龙,日子还可以,我看干脆就落实后天去嘛。”
宁仁勤道:“好嘛。”
宁昌全走后,宁仁勤收拾东西起来。他从屋角一堆杂物中翻出一把铁榔头。这榔头有点像十字镐,不过有一头是四方钝锤,一头像锄头口,既可锄地又可砸石头,中间插一根六七十公分长的木柄,是一把砌堡坎的好工具。宁仁勤的这把榔头是前年到清江街上一家铁匠铺买来的。那年他和宁昌松也是在冬月间到过广西河池做过活路,去年因为生病在家不出门,今年必须出门,若非如此手头更紧了。砌堡坎是一份苦力活,但也是一门技术活。他们一般给私人砌屋基或者牛猪圈堡坎,没有水泥灰浆作为凝固材料,纯粹靠石头堆砌然后填土,这就需要一定的技术含量。有些新师傅砌堡坎,往往前脚还没走后脚就发生垮塌,闹出不少笑话。所以许多需要砌堡坎的人家,他请师傅也得看年纪。年龄在四十上下的,体力好经验丰富,干活路又快又稳。毕竟砌堡坎活路有限,出门干这活的尤以老壮年为主,大部分年轻人在家除了砍柴割草外,田头地间的活路又少,他们就显得十分轻闲。人一旦轻闲了就想玩乐。这年头也没有什么玩的,就是打点篮球,然后成堆打扑克。打篮球是锻炼身体,打扑克是娱乐活动,两者皆为丰富劳余生活。但打扑克发展到后来就慢慢变味了。开始玩扑克时不附加什么条件,大家玩得还算开心。后来有人提出输家脸上抹黑灰或咬稻杆,大家觉得有点刺激。再后来就感到这种方式不过瘾,于是开始赌烟,输一局拿出一棵烟。至于烟的档次也是有升级的,先是一角二分钱一包的“合作”烟,渐次到二角钱一包的“蓝雁”烟,最后发展到三角五分钱一包的“朝阳桥”烟。然而赌烟还是无法满足年轻人的欲求,他们便五分一角的赌起钱来。老人们看见了,摇头叹气道,这样搞下去,偷鸡摸狗的事就要出来了。
第二日晚上,宁仁勤把出门需要带的东西收拾妥当,让吴阿仰煮一鼎罐糯米饭,然后炒一盘鸡蛋,又从土坛子里掏出糟辣面来掺黄豆炒一个黄豆面辣锅巴,煮一大锅白菜汤又放一些油渣进去。这顿晚餐算是比较丰盛了。这也是为宁仁勤出门饯行。现在,宁仁勤家六口人也算不大不小一个家庭了。宁义和宁忠,三妹宁琴还有四弟宁兆,四个娃儿活蹦乱跳的。宁仁勤年少时是孤儿,那种孤苦凄凉的感觉伴随他走完少年时期。他看着眼前一大家子人,心里面暖和和的,感到有点自豪。但一想到嗷嗷待哺的四张嘴巴,刚从心底冒出那点兴奋的火苗便蔫了下去。虽说养崽不算米,但这米也得想法子去弄啊。饭间,宁仁勤对宁义说:“我这次出门,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回来的。你放学回家后,能做的事尽量拣起来做。砍柴割草这些事情,主要由你做。而放鸭赶鸭,喂猪喂鸡,拉牛喝水,由宁忠做。宁琴也快要七岁了,也懂事了,就负责在家把弟弟带好。这样,你们妈妈就可以放手去田土里干活路了。等爸爸回来后,给你们每人买一套新衣服过年。”
“嗯。”宁义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去找很多很多钱回来,爸爸?”宁琴天真问道。
“哎,你要把弟弟带好。”
“等你回来我还要买一双鞋子。”宁忠要求道。
“好,到时给你买一双解放鞋。”宁仁勤应付道。
“我要球鞋,不要解放鞋。”宁忠道。
“你爸爸都还没出门,争什么争?等回来了再说。”吴阿仰骂宁忠道。
宁义问宁仁勤道:“你明天什么时候走,爸爸?”
宁仁勤道:“我们凌晨三点出发,走几个钟头的路去赶明早七点的慢车。”
睡前,吴阿仰问道:“这次去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宁仁勤道:“说不清楚,这得看活路的情况。如果运气好,一去便遇上活儿,那就回来早一些。如找不到钱那可能回来晚一些。有时找不到活儿,路费也没有了,那就只能讨饭寻活了,肯定回来更晚。不过,下雪结冰无法干活也要想办法回来。”
两人侧头而睡,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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