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十二月的一个中午,天气阴寒。
“义!宁义!”宁仁德在宁义家屋外头路口上喊道。
“哎!”
“吃饭了没?”
“吃了。”宁义应道。
“吃了就走,上学去!”
“哦。”宁义找了下书包。
宁义挎上书包走出来,和宁仁德一起去喊马小雨。在当阳小学四(二)班读书的宗流村的娃娃就只是他们仨。宁仁德家住上寨,一般都是他一路喊过来,三人一起上学一起放学。马虎已经读六年级,马庆读五年级,上下学都各有自己的一帮人。宁仁风也读五年级,和马庆是同班,他俩经常在一起了。而另一个小伙伴宁仁青,在快要读一年级时染上天花,因救治无效已不幸离世。他俩都穿着蓝色涤卡中山装,脚上也是一双解放鞋,只不过宁义的衣鞋穿得久了,洗得发白了。
马小雨半天才出来。她上穿一件红色棉衣,下穿一条黑裤,脚上是白边蓝帮球鞋,一身都是新的。宁仁德问道:“小雨,怎么这样慢?”
马小雨道:“老坡叔来我家跟我爸商量修公路进村,我爸多做两个菜,所以就晚了。”
宁义高兴道:“要修村公路了?”
马小雨道:“对。听我爸他们说,政府已答应给炸药,我们每家出一百块钱,然后还要出工出力。”
宁仁德道:“如果修路通到村里,以后拉东西进来就方便了。”
马小雨道:“那肯定啦!”
宁义问道:“估计什么时候动工?”
马小雨道:“我爸他们说,现在先准备,要动工也是到明年夏季农闲时了。”
上学路上,村寨的小伙伴们三五成群,背包的抱书的有说有笑,络绎不绝。宁义仨过了木桥,翻越山岭,走了不远就到学校。今天下午上的是音乐课和体育课。他们入座不久,音乐老师许静美进来了。
“上课!”
“起立!”
“老师下午好!”
“同学们下午好!请坐!”这是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刚从师范学校毕业,来当阳小学教书才有几个月。她不但长得漂亮,嗓音也很甜美,同学们都非常喜欢听她的课。这时,只听见她说:“同学们,我今天要教大家一首歌曲,不是课本上的,而是时下大家流行唱的,叫《妈妈的吻》。大家先听我唱一遍,然后我教一句同学们学一句,争取用这一节课学会,好不好?”
“好!”同学们齐声呼应。
许老师开始唱道: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
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鬂
过去的时光难忘怀难忘怀
妈妈曾给我多少吻
多少吻
吻干我那脸上的泪花
温暖我那幼小的心
妈妈的吻甜蜜的吻
叫我思念到如今
……
许老师那悠扬悦耳的歌声回荡在教室里,让宁义联想到了妈妈平日里起早摸黑地操劳的身影,还有那严肃而又慈祥的面容,他感到这首歌唱出了自己一直想要对妈妈表达的一份心声。
唱完后,许老师对同学们说:“好了,从下面起大家跟着我来,在那遥远的小山村……”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同学们跟着老师一前一后地唱起来。马小雨和宁仁徳也是神情专注地跟着学唱。宁义看着她俩,脑海里竟莫名地想起在宗流民办小学读二年级时那唱歌的情景。每年的“六?一”儿童节,当阳乡各小学都集中到当阳民族小学举办表演比赛活动。宗流民办小学有三个年级,每个年级有一个班,每个班只有十二三人。每年这个时候,宗流民办小学的三位马姓老师就感到非常为难,实在拿不出节目参加表演。民办校长马开廷就让宁义和马小雨组成一个男女生二人合唱,唱一首《小蜻蜓》。在比赛台上,两个小朋友声情并茂唱道:“小蜻蜓是益虫,飞到西来飞到东,不吃粮食不吃菜,是个捕蚊的小英雄。”结果获得了第一名,发来一张奖状和两个笔记本。马开廷很高兴,带其他两位老师依次到宁仁勤和马开和家喝酒,强调说这俩孩有出息,要好好培养。这次活动给宁义带来的鼓励较大,他暗下决心发奋读书。
下午放学回到家,宁忠对他说:“哥,妈让你抬一副空谷箩去碾房装糠。”
“哦。”宁义应了一声,把书包挂在屋柱钉子上,转身进睡房换穿破旧衣服。
“妈让你先吃饭再去,以防万一排队久了才不挨饿。”宁忠补充了一句。
宁义抬着一副空谷箩往碾房走去。碾房在寨脚银龙河一座木桥桥头附近,距离村里有一里多路。碾房上前方银龙河里拦有水堤,河水顺着水沟流到碾房后面,安上一个木板闸门。水沟旁边是一块水田,用来蓄水。当蓄水满时方能开闸,顺着一条倾斜木槽冲推水车。这是利用传动轴的原理,将水能转换为机械能。当水车转动时,它的横轴连着一块竖起的转盘用其边上的木牙,与另一块横摆的转盘边上的木牙相格,从而带动该横转盘旋转。木牙直径约为八公分,长有二十公分。转盘厚度约为十五公分,直径大概一百五十公分。横装的转盘中间装上一根竖轴直通碾房上方,竖轴顶端横装一把转杆,转杆尽头安装碾石,碾石下方是一圈石槽。水车、轴、转盘一般用枫木等耐水木质来做,木牙用板栗木等坚硬耐磨木质来做。当把谷子均匀撒进石槽内后,便可放水推碾子了。石槽圆圈中间还安装一副磨石,是用来磨苞谷面和小麦面粉的,它可以与碾子互相换用。银龙河边上共有七八座碾房,都是附近村寨各小队的财产。其实这些都是解放前各村地主家的财产,土改后就归公了。
宁义走到碾房时,吴阿仰正等在门口,她对宁义道:“义儿,还有五担谷子才轮到我们家,估计也要到半夜三更才得碾,你吃饭了没?若吃了你就守在这里排队,碾好了就搁一边。我先回去,明天打早过来抬。”
“哦,我吃过了。”宁义应道。他看见屋内屋外摆放八九挑谷子,有三个人坐在那里吸烟等候,不是宗流村的人,不由问吴阿仰道:“怎么还有这么多,妈?”
“这段时间是干涸季节,河水小,蓄水慢,几乎两个钟头才碾成一担谷子,大家排队就变得越来越多了。”吴阿仰道。
“妈,那你走嘛,这里我来做就行了。”宁义道。
“好。这是电筒,晚上要注意安全。”吴阿仰递电筒给宁义,走了。
宁义走进碾房内,里面是两个通间,光线阴暗。工作间里碾子顺着谷槽滚转;有人正摇动风簸分离米糠,糠屑四散,扇风的人全身灰扑扑的只见一口白牙。休息间摆放几担谷子,靠板墙下安放一张木床,铺上一层干稻草,盖着一张破旧竹席,竹席上堆放棉被,棉被边上汗渍斑斑,应该是很久没有拆洗了。碾房板壁上到处粘贴报纸,发黄的报纸上有一幅显眼的图片,周总理面带微笑正与外宾握手。守碾房的人是马营长,他负责碾房的一般维护和保养,待遇是除了宗流一队各户外,其他外来村组人家抬谷或麦等物到此加工,每担都得提留一斤大米或面粉给他。如果队外人家来加工多一点,他的收入就可观,反之就少。往常有人羡慕道:“老水爷,你现在也像一个国家老干部了,整天有人送米上门,发财了!”这时,马营长淡淡道:“守个破碾房能发财么?只要不饿死就算好的了。”
马营长从碾房后门走进来,他手拿一块小木片,眼睛寻觅屋角。宁义问道:“老水爷,你找什么?”
“我找黄油。”马营长在床脚翻弄一阵,找到了一个油斑斑的塑料袋,里面装着润滑油。他把黄油袋提起,对宁义道:“走,看爷爷擦油去。”
“哦。”宁义跟着马营长走到了屋外水车处。水车挨着河边,架在一堵石墙上,正在旋转,雪白的水花四溅,落到石墙的石头上,石头生出青苔。马营长勾着腰冒着水花小心翼翼地走在石墙上,回头叮嘱宁义道:“你就站在那里看,不要下来,这上面太滑了。”只见他掀开水车轴头铁盖,用小木片醮黄油擦着轴头。轴头是一层钢圈套在木头上,外边又是一个半圆形钢座。因水车昼夜运转,轴头磨得白亮。马营长擦了一阵,把轴头铁盖盖好,返身走了上来。宁义又问道:“老水爷,只擦这里吗?”
马营长道:“里面的轴头,前两天才擦油。”他岔开话题道:“小义哥,你想不想跟我去河里打鱼?”
“想!”宁义来了兴趣。
“想就提这袋黄油搁到床脚下,然后从那里拿出八磅锤,我们到河里找生活去。”
银龙河有两三丈宽,一股清水在河床潺潺而流。在溪流平缓处出现小水潭,一些鱼虾在石头底下游来荡去。马营长抡起八磅锤砸在石头上,过了一会儿,偶尔有一两条小鱼从石头底下翻肚飘浮上来。宁义在后面拾鱼,用一根细细的木禾枝丫串穿起来。尽管入冬的溪水有点冰凉,他们都祼着双脚踩在水里,热情不减。天快黑时,他们打得了约两斤鱼。宁义高兴道:“老水爷,想不到得这么多!”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老水爷我就靠这条小河过日子哩。”
马营长煮好鱼后,喊宁义过去一起吃。宁义推托已经在家里吃过了,不想再吃。马营长站起把他拉过去坐下,盛一碗饭给他。其他人坐在旁边,也不见马营长喊谁,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宁义坐在那里吃鱼,看到旁人时不时向他投目过来,心里还是有些别拗。
“小娃儿!小娃儿!起来!到你啦。”迷迷糊糊中,有人摇着宁义的肩膀。宁义使劲睁开双眼,一盏煤油马灯挂在碾房中央,水车不响了,碾子停了下来,喊他的人正撮着已经碾好的米糠放进风簸上,马营长躺在他身边面朝板壁呼呼大睡。他爬了下来,穿上鞋子,拿着电筒走出后门到屋外。外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水闸已合上,正在蓄水。他用手电往水田里晃射一下,返身回屋。此刻已是三更半夜,时值冬季,百虫休眠,万籁俱寂,唯余人声,以及风簸转动的风声。昨晚幸好马营长让他睡在身边,他现在精神还算好,要不然第二天无法上学了。其他人没有床睡,一直坐在那里熬夜。
宁义用力提起谷箩到石槽边,均匀地倒放谷子进入石槽内。然后到屋外沿着水沟走一遍,等候蓄水。约摸半个多小时,田里已经蓄满水,宁义抽开水闸,放水冲推水车,然后赶紧跑进屋内推动碾子。碾子滚转后,他又跑到屋外用木栓子将水闸固定好,以控制放水流量,保持碾子转速既不快又不慢,这样才能把大米碾出谷壳,也不会过于碎烂。碾子跑动过程中,有许多谷子跳出石槽溅到木板上,他不断用棕叶扫帚赶谷进槽。四五十分钟后,谷子碾好。他用风簸分离谷糠,又分装两担。一担大米,一担糠末。这时,天快亮了。谁都是在谷子碾好后就及时抬回家了。可是宁义还不能走,他还在等妈妈吴阿仰过来。他又走出屋外拂水拍扑身上粉尘。他站直身来,看见有三个人打着电筒抬谷子走近碾房。
待那三人进屋后,宁义一看却是宁仁金、马开邦和马虎的大哥马开荣。只见马开邦朝马营长大声喊道:“老水爷!老水爷!你醒醒!”马开邦和马开生刚从清平县城做点副业回来。马营长翻个身,不满道:“大半夜的嚎叫什么?”
马开邦笑道:“天快亮了还大半夜?你看能不能让我们仨的先碾?”
马营长瓮声瓮气道:“急什么?要赶死人吗?”
马开邦正色道:“对,死人了。”
马营长一怔,道:“不会吧?”
马开邦道:“老贵爷死了。”
“马孝贵死了?”
“嗯。”
“没听到他生病嘛。”马营长道。
“生病哩,你经常在碾房可能不清楚。自从他家上个月东拼西凑花了八百块钱跟小队买回仓库后,有一天晚上在家喝酒,谁知喝到后面就又哭又笑起来,第二天躺在床上起不来了。”马开荣接口道。
“想当年马孝贵做村保长时是何等威风,后来挨批斗又是何等落魄,现在好不容易遇上消停日子却又不在了。”有一个外村的等着碾谷,不禁感慨了一句。
马开邦顺口道:“说的何尝不是,人生三节草,不知哪节好。”
马营长在一边听了,闷声不吭地走出屋外。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宁义他们便完成期末考试了。这次宁义还是全年级总分第一,数学单科第一,语文第二。马小雨却在班上排名第八,而宁仁德进步很大,排到了全班第四。这段时期的宁义,就觉得读书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儿。只要是老师讲到的,他就会一字不差地理解透彻。他无形中便养成一个习惯,老师白天讲的课程,他晚上睡觉时自然而然地回忆起每一个细节,并充分加以理解分析。甚至在睡梦中还是读书的场景。那时的求知欲竟是这般地强烈。纵使每日放学回家还要砍柴割草,也丝毫影响不到学习。放假后,马虎、马庆、宁仁风、宁仁德和宁义,五个小伙伴便经常在一起了。在这个寒假里,他们的生活轨迹一般是上午割草,下午砍柴,傍晚到宗流民办小学球场排队打篮球,晚上又相约到当阳街上一个闲置仓库看电影。当时看电影票价是每人次二角钱。二角钱都嫌贵了,马虎、马庆和宁仁风就经常翻围墙进去,结果有几次被人从里面追赶出来,逃得慌不择路,跌滚地上弄得皮破脸肿。宁义和宁仁德就经常傍在检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别人进去,因为口袋里没有钱。说也凑巧,守门的其中一人便是集体时常驻宗流村的干部张国兴,他当年经常到宁昌松家喝酒,对宁义有一些印象。他这时早就看见宁义在门外边了,待持票人群进去差不多时,他便向宁义他们招手一把拉进去,并大声说,这俩娃崽还小不用买票了。有一个晚上,他们五人都得进去看一场电影,那片名叫《武林志》。看完这部电影后,从简陋的影院出来,群情激昂,大家不分老幼一路上津津乐道影片里每一个情节,意犹未尽,都有一种扬我国威耀我中华的凌云豪气。此后,马虎和宁仁风就争当“东方旭”了。他俩就在大家面前摔跤比赛,马虎块头大一些,略占上风,当之无愧。宁仁风屈居第二,当个“何大海”也行。至于“达德洛夫”和“牛武”就没人喜欢当了。每日午后大家扛着扁担进山砍柴,“东方旭”都要求必须小跑爬山,以强身健体。也不知他从哪里套得一句话,整日喊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们决不做东亚病夫!几个人就一手拿着柴刀,一手提着扁担,嘿哈嘿哈往山上跑,累得吐出长长的舌头。路上的一些大人看了,连说小子些疯了。不过他们感到身体越来越棒了。这日午后,天空放晴,马虎对大家说:“我们今天不要在路上跑了,我们还有一个更为艰巨的任务,我们要留下力气攀爬依南山险峰。”
宁仁风在一旁附和道:“对,依南山峰是一道险关,它在考验我们每一个人,爬不上去就不是男人。”
马庆嘻笑道:“爬不上去的就不讨老婆不生娃儿了?”
马虎纠正道:“应该说不算男子汉。”
宁仁德和宁义沉默不语,他俩从没爬上去过,就是觉得有点好奇。
他们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依南山陡岩下。这里下去不远就是宁义家的杂木山林,上到峰顶就是马虎家的山林。马虎今天邀大家到他家的山林砍柴来了。他们把扁担上的棕绳撸下来,缠绕在腰间,然后将扁担藏于几簇荆棘内。他们拿起柴刀开始攀爬了。在依南山百丈悬崖峭壁旁边生长着箭竹和映山红,还有其它一些柴禾。这里有一条垂直小径,也是此处唯一通向山顶的路径,依稀看见一些鞋印,人们经常借助抓住柴木树桩攀岩而上。马虎、马庆和宁仁风爬在上面,宁仁德跟上,宁义最后一个。当攀爬到半峰时,大家遇到了最险要处。一块岩石只有上下生长杂木柴禾,左右尽是光滑绝壁,个儿高的可以上下借力爬得上去,个头矮的就无奈了。马虎、马庆和宁仁风都爬得上去。轮到宁仁德爬上去时,马虎放绳子下来,将宁仁德慢慢拉上去。宁义看见宁仁德上去了,心想应该不是很难,于是跟着爬了上去。谁知两手巴在岩壁时却上顾不着柴禾树桩,下又无处落脚,稍为不慎便翻滚下去,肯定粉身碎骨无疑。宁义心底顿生寒意,脊背直冒冷汗,紧附岩壁,两眼不敢往下看。马虎又拋棕绳下来,让宁义抓紧绳索,他们把他拉上去。宁义抓住绳索后,往手腕上缠两圈,捏紧,咬牙向上示意。马虎等几人一边拉绳索,一边安慰宁义不要怕。只听马虎咬牙不停地大声喊道:“自己爬山!自己爬山!自己爬山!……”不一会儿,宁义便爬上去了。到了上面,地势渐变斜坡,杂木丛生,不再感到惊险。他们爬到峰顶,向下望去,一片片寨子四处散布,那黑瓦木房恰如蚂蚁般大。登临高处,一览众山小;极目远眺,朦胧的山头隐没于天际。这时的宁义,就感到自己渺小如仓海一粟。一个小时后,他们也砍得柴了。每人用棕绳把柴禾拴成一大捆后,大声向悬崖下方喊道,有没有人在下面?放柴下来了!如果没人回应,便推滚下去。
这次爬山,对于宁义而言,感触极深,一个人不但要有冒险的精神,而且还得具备冒险的本领。而马虎说的“自己爬山”,其实就是“智取华山”,因为他们在前两日才看了一场露天电影,片名便是《智取华山》。多少年后,当宁义回忆到马虎说出这四个字的那副斩钉截铁的神态时,不禁哑然失笑。
进入腊月后,天无三日晴,时常出现雨夹雪。即便如此,只要路上能够走动,宁义等人就照样上山砍柴割苇草。而老人就经常围在地灶边烤火了。这日中午,宁义正和妈妈及弟妹在家里吃饭。宗流民办小学校长马开廷在屋外喊道:“宁义,宁义!在家吗?”
“在呀,马老师,进家来吃饭。”宁义赶忙应道。
“我吃过了,你出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讲。”
宁义放下碗筷走了出去。马开廷四十出头,身材魁梧,面容和善。他也是参军退伍回来后被聘为民办教师的。马开廷对宁义道:“下午有辅导站的人来对上夜校的人进行考试,你来凑一个人头吧。”
“我还是在校学生,恐怕不妥吧?”
“没关系,你进入考场后只要不说话就行,其他的我来安排。还有,考完后每人得两块钱。”
两块钱?这个吸引力太大了,宁义硬着头皮顶上。当他走到民办小学时,马开廷递一张纸条给他,上面写着“马开美”三个字。马开廷再三嘱咐他道:“开卷时务必记住考试人空栏填写马开美,而不是你的名字!”宁义诺诺应答,走进教室。教室里有马虎、马开荣、宁仁金和马开生等二十多个男人,监考的人还没来到。看着这一群参考人员,宁义感到简直是“挂羊头卖狗肉”。原来参加上夜校的人不是他们,而是一群年轻媳妇和姑娘们。上夜校就是国家对农村扫盲的一项教育政策。凡是不认字的年轻人,马开廷都给发一本《农民识字本》,每个晚上都召集大家到民办小学念书。男青年一般都上到小学毕业,多少认识几个字,就不想参加学习。而年轻妇女在当阳这个重男轻女现象较为普遍的环境里,大多没有上过学,她们就对读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大家吃过晚饭后便纷纷相约前往学校上课。宁义的堂姑宁阿桃便是其中之一。宁昌松就在一边念道,你们都这个年纪了还读什么书嘛,人长大了头脑都是复杂的,六根不清净还能记住些什么呢?只有单纯的小娃儿才能读得进去。想当年刚刚成立合作社的时候,大家出门干活路,在村头必须背完“a、o、e”才能出工,回来时也在村头念一通“b、p、m、f”才能收工,结果呢,现在问谁都记不住了。马开廷听到了,批评宁昌松道,松爷,亏你还是个老党员呢,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这不是打击大家的学习积极性吗?宁昌松笑笑不言语,心里却道,我说的是事实嘛,大家主要考虑的是柴米油盐,有谁真用心在上面?还不是过过场而已。临近年终,上面要来举行考试检查工作,马开廷便对年轻妇女们进行测试,结果相差甚远。没办法,只好找人顶替应付了。
宁义到学校大约半个钟头,监考人员在马开坡和马开和的陪同下,来到了宗流民办小学。监考人员一行五人,有三个人不认识,应该是辅导站的。然而另外两人对宁义来说实在太熟悉了,一个是当阳小学副校长赵子明,一个是他的班主任老师张立涛。宁义倏然浑身不自在,脸上红得发紫,低下头,如坐针毡。张老师却显得十分冷静,若无其事地给每人分发卷子。卷子很简单,宁义三两下便做好了。他不好第一个交卷,唯恐太显眼,于是静静坐着。这时,他听到赵子明和张立涛正与两个村干摆闲谈。马开坡对赵子明开玩笑道:“赵校长,我们当阳这里是不是风水不太好,娃儿们年年读年年考,这几年就只听到普丛村出了两个大学生,其他村没有谁考取个工作啊。”
“唉,这个地方确实难出人才,也许与我们的教育有关系。”赵子明道。
张立涛道:“这不是一两句话就说得清楚的,原因很多,但我认为与当地的社会风气有一定关系。许多学生小小年纪就学会窜寨找人谈恋爱了,胸无大志,何成大器?”
马开和道:“我觉得要出一个大学生太难了。集体时长兴寨有一个上清华大学,但那是保送的,现在听说到贵阳上班,也不知情况咋样。目前就看普丛村这两个大学生能不能给大家树立一个榜样,让娃儿们勤奋学习。”
马开廷道:“是啊,但愿我们村能出大学生。”
宁义在一边听着,心里暗暗下决心做宗流村的一个大学生。
考试结束,监考人员当场批改卷子,全部及格。辅导站的工作人员非常高兴,从包里数出三百块钱递给马开廷,把卷子收起,走了。临走时,赵子明突然走到马开生面前,笑道:“你是我的学生,好像叫马开生,对吧?”马开生尴尬地诺诺点头。
监考人员走后,马开坡、马开和与马开廷私下商量了一阵。马开坡转身对众人道:“大家今天辛苦了。刚才得的三百块钱,本来就是开廷他们几位老师的辛苦费,但开廷他们执意拿出来给大家,包括参加上夜校的妇女们。我和开和认为对他们不公,所以建议大家每人应得的两块钱中留一块下来,开廷再拿五十块钱出来,让参加夜校培训的妇女们和大家一起打一顿平伙,剩下的钱就是开廷几位老师的辛苦费。如打平伙的钱不够由村委来弥补。大家说好不好?”
大部分人表示没有意见。但也有少数人认为他们来参加考试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老师固然辛苦,但他们拿这两块钱的确不算多,还要掏钱打平伙,觉得有点说不过去。不过,既然村委出面说话,他们也就不想计较了。宁义没有想得这么复杂,只是觉得读书确实有用,半天功夫就弄得一块钱,还得打一顿平伙,比砍柴割草强多了。
过年的日子越来越近,天气愈发寒冷,许多人都不愿出门了。这一日,天空中浮现一层鱼肚白色,人们起初以为要出太阳,然而到了傍晚却飘飘洒洒地下起雪来。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雪。第二日大家起来一看,整个银妆世界,有些小路已经被积雪遮盖,了无痕迹。此时,吴阿仰对孩子们说:“你们爸爸要回家了。”
宁兆还不到两岁,嘴巴只会咿咿呀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宁琴就显得很兴奋,一蹦三跳直叫道,爸爸回来了,我们就有糖吃了,有肉吃了,有新衣服穿了。宁忠还是对他的球鞋念念不忘,爸爸来了,我一定要球鞋,不要解放鞋!宁义就担心道,下雪太大了,爸爸能回来吗?吴阿仰就笑道,能回来,坐火车,不怕。话虽这样说,她心里却不免隐隐担忧,扳指头一算,宁仁勤出门也有两个月了,他们是否一切顺利?
贵州人,念不得。这本来就是一句说笑话,但往往让人们感到十分灵验。三日后,宁仁勤他们果然回来了。
傍晚时分,天幕即将垂下,山头路边尚有残雪,大地黑白分明。宁仁勤一行踩着木桥跨过银龙河,走上了宗流村的土地。他们都穿着一身灰旧衣服,衣裤上打着不少补丁,脚上的解放鞋沾满泥巴。每人肩上扛着一把榔锤,锤柄上吊着蓝色的确良手提袋,袋里装着衣物,鼓鼓囊囊的。他们还各拎一片猪肉,约有两三斤。许是忙于干活的缘故,他们的头发长且凌乱,胡子拉碴,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回到家后,宁兆步履蹒跚地扑过来紧紧抱住宁仁勤的脚。宁琴和宁忠也围了上来。宁仁勤递肉给吴阿仰,道:“拿去,我好把东西放下来。当阳街上就只有一个肉摊,剩下十多斤在那里,差点买不上肉了。”说着把手提袋和榔锤放在地上,抱起了宁兆。
吴阿仰接过肉,说:“可能是这两天下雪,杀猪少了。”
宁琴急切道:“爸爸,有糖吗?”
宁仁勤笑道:“有!”话毕,放下宁兆,从手提袋掏出一小包水果糖分给几个孩子,然后对宁义道:“你去喊松爷和金叔来我们家吃饭。”
宁义走出门外。
宁忠问宁仁勤道:“爸爸,我的球鞋呢?”
宁仁勤道:“爸爸这次赶路回来有点急,过几天再买。”
快开饭时,宁昌松走了进来。他也是一个年近花甲的人了,头发半白,额头的皱纹变得又多又深。他一把抱起宁兆,笑着说:“你爸爸发财来了!”宁兆伸手要抓他的脸。吴阿仰在一边急忙喊道:“快下来!不要弄脏爷爷。”
宁昌松一边放下宁兆一边说:“不怕,不怕。”
宁仁勤问道:“仁金呢?”
宁昌松答道:“去他老丈人家了。”宁仁金是一九八0年冬天结的婚,媳妇叫张竹芯,是普丛村人。
宁仁勤又问道:“他去没有什么事吧?”
宁昌松来气道:“谁知道?他三天两头就晓得往老丈人家跑,这边的活路也不大爱管,好像变了个人似的。那媳妇呢,还没进门两天,就想分家忙忙,也不知这是什么世道了!”
吴阿仰在一旁附和道:“我看家家都如此,这两年不知怎么回事,娘亲不如丈母娘亲了。”
宁仁勤笑道:“这也难怪他们。自从分田土后,像弟媳她们的口粮还在娘家,一旦分家后就靠男方一个人的田土养活一家人,他肯定去巴结老丈人,看以后能不能讨得一口嘛。”
宁昌松骂道:“真是狼子野心!你怕我们当老的不会想到这些吗?”
宁仁勤仍旧笑道:“这你还别说,要是真分家了,你敢拿阿双和阿桃两个姑姑的田土分给他吗?肯定不好这样做嘛。”
吴阿仰接口道:“这个说不清楚,有些家还留在老人名下,有些家女儿一旦出嫁了就拿来分给兄弟。说白了就看老人怎么做了。”
宁昌松不吭气了。
宁仁勤摆酒碗在灶边,大家围拢一圈,准备动筷吃饭。宁仁勤从衣袋里掏出一包“蔓萝花”纸烟,取出一支递给宁昌松。宁昌松摆手道:“我不要这个,这个不打瘾,还是扎老棉烟才过瘾。”
宁仁勤硬塞过去,道:“就抽一棵解闷!”宁昌松勉强接起。宁仁勤又从烟盒取出一支叼在嘴上,捡起灶边火柴盒,刮火点燃吸了一口。
“怎么,你也学会抽烟了?”宁昌松诧异道。
宁仁勤尴尬笑道:“这都是贪嘴惹出的祸。这次出门干活,每个堡坎工价讲好后还要求主人家负责吃住,一日三餐,每人一天一包烟。我本来对烟就不感兴趣,可是每天都发三包烟下来,看着全爷和仁锦两个在一边吞云吐雾,就感到不抽白不抽,抱着试抽一下是啥感觉的心理,谁知慢慢地有瘾了,看来以后还得备烟钱。”
宁昌松笑道:“这就叫偷鸡不成倒蚀把米,以后够你受的了。”
“来,边喝酒边摆谈。”宁仁勤举碗相邀。
他俩喝了一口酒,又从锅里夹一筷菜吃了后,宁昌松问道:“这一趟下来还可以吧?”
宁仁勤道:“也还马马虎虎。去的地方都是老全爷前两年到过的,他们以前砌的堡坎还很牢固,所以比较受当地人欢迎,活路容易找,到那里以后第二天就谈成一单活路了。我们出门两个多月就砌了四家宅基地堡坎,基本上一家连着一家地干,几乎没有受到耽搁。但估活路时有一单看走眼了,填土方看起来不算大一个坑,却比预计多用了八天。结果加上出门和回家的日子平扯起来,每天进荷包的只有二块八角钱。”
宁昌松道:“这个够可以了。前两天村里有些人回来就说经常找不到活路,去来一个多月也就得个几十块钱。”
“唉,出门也要看运气。”宁仁勤应道,又邀宁昌松喝酒。
宁昌松道:“是啊,有的更倒霉。听说三队马孝冲家爷儿俩,在外面活路做得蛮顺利的,得了不少钱,但回来要走到当阳的路上时被五个蒙面人持大马刀拦路抢劫,连鞋子都要脱下看,结果被弄得身无分文,两爷崽一路哭鼻子回家。回到家后亲戚朋友还得安慰一句,蚀财免灾。”
宁仁勤问道:“集体时都没有这些事,现在为什么越来越乱了?”
宁昌松道:“我也搞不懂,反正出门一定要小心。特别是在城头,那些穿着喇叭裤的二流子越来越多,他们经常转悠在市场里,那两个贼指头不敢伸向城里人,就偏朝乡下人的口袋里钻。还有最近传言当阳到清平县城的路上有一帮贼,他们有专人放哨,看见过路人是熟人就喊一声干柴,那人过去就没事;如果是陌生人,他就喊一声生柴,那人过去后就被山上下来一群人抢劫了。”
宁仁勤叹道:“八二年严打才杀了一批人,这些坏蛋收敛一点。可这才过多久呢,反而越来越猖獗了。”他又邀宁昌松喝了一口酒。
“马上过年了,你们带娃娃上城买年货最好找人结伴同行。”宁昌松道。
“松爷,志叔回不回来过年?”吴阿仰问道。
宁昌松答道:“他前几天才来信说,他没有探亲假。”
宁仁勤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仁志参军一晃眼就是一年出头了,不知他过得如何?”
宁昌松道:“他信中也没说什么,只是讲训练太紧张了,然后就是让我们老的多注意身体。”
“这些日子常听人说边境十分紧张,也不知是风言风语,还是真有这么回事,我们做女人的就感到非常担心。”吴阿仰轻声道。
宁昌松沉默了一下,道:“不必担心,不会有什么事。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别看他以前吊儿郎当的,我就觉得他比仁金有孝心。”
宁仁勤笑道:“谁都有优缺点,我倒觉得两个叔叔都不错。”
吃完晚饭,宁昌松回去了。大家烧水洗脚。宁义问宁仁勤道:“爸爸,你们砌堡坎累不累?”
宁仁勤道:“肯定累呵,又开石头,又抬石头,然后再砌石头,这双手整天把石头翻来翻去的,皮都磨出老茧了。”顿了一下,又道:“还有就是忙得衣服都没空洗,每人背一身虱子回家,一会儿再烧一锅水,把衣服烫一下,才能把虱子弄死。”
睡前,宁仁勤把钱拿给吴阿仰,道:“把这个钱搁好,过两天要用再拿。”
吴阿仰伸手接过钱,道:“家里现在也不剩什么钱了,得这个钱正好拿去集市买猪崽,不几天就杀猪过年,那油汤水便可用来喂小猪崽,才不会浪费。”
宁仁勤道:“我们以往每年养一头,也就只能应付过年而已。我看这次干脆去买一对回来,就算养得辛苦一点,到时杀一头过年后,还得一头卖出去,多少还能增加点收入。”
“那敢情好,这些年养一头就是因为没有钱买更多的猪崽呵。”吴阿仰道。
宁仁勤脱外衣甩放在破旧木柜上,道:“那就这样定了。”
“过年前给娃娃买衣服,买香、纸钱和炮竹,估计用个几十块钱;买一对猪崽,少说也是几十块钱;过年期间访客待客肯定要花一些钱;翻年后娃娃报名读书、春耕春种买化肥也还用钱,估计这钱也就够用到那个时候。听人说明年要修公路进村,一家还得出一百块钱,也不知到时油菜籽钱得多少,够不够敷这些?”吴阿仰盘算道。
“要修公路进村了?”宁仁勤问道。
“是呀,全寨人都在议论纷纷。”吴阿仰道。
宁仁勤道:“唉,修公路是个好事,可样样都在用钱,看来也只能是到哪山唱哪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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