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月份,清平县城有生姜上市了。起初,嫩姜卖到三块五一斤,老姜卖到四块钱一斤。但渐渐地,市面上的生姜越来越多,卖价也日跌三次,半个月后跌至嫩姜五角钱一斤,老姜一块钱一斤。宁仁勤开始看着人家挖出去卖,迟迟不动,但宁义和宁忠伸手向他要了几次钱后,沉不住气了,也挖出一百多斤坐车到清平城头摆卖,恰恰遇上五角钱一斤的价格,心里直骂道,闯鬼了!今年又闯鬼了!一百多斤的生姜,付出半年辛苦劳累不算外,除掉来回车费和饭钱,也就得了几十块钱,算下来连买姜种和肥料的钱都难以敷上。他欲哭无泪,心痛如滴血。这时,张子成跑过来找宁仁勤喝酒,道:“大姨爹,今年种姜,大家一拥而上,行情不好,不要卖了,留做姜种。明年肯定有人收手,我们再大量种,也许会遇到好价钱。”
宁仁勤皱眉道:“说得轻巧,关键是娃娃在用钱嘛。”
张子成道:“实在不行就过来跟我要一点,挨过这个坎儿就好了。”
“这怎么成?我一家人靠借钱过日子,成什么体统?”
“那就少卖一点。”
“这还差不多,只有这样了。”
少卖一点?自家本来就不种多少生姜,何谈少卖一点?张子成喝了两碗红苕酒走后,宁仁勤回味着刚才的话,不由自讽道。
中考结束,宁义他们又晃晃悠悠地挑着行李回到了宗流村。马虎在去年年底到西藏当兵了。这一两年,边疆战事渐少,日趋安宁,参军有所竞争。马龙虽说在给单位看门,但毕竟是个战斗英雄,他和区武装部杨勇部长都很熟,于是为马虎说了几句话,马虎最终如愿以偿。马虎初到西藏时给宁义来了一封信,说第一次上西藏全车十多个人在山脚下豪情万丈地唱着歌,到半山腰后人人变得有气无力,车子再往上走就感到胸闷气促呼吸困难,这时就有人开始呕吐不止,全车人只有两个瘦小伙安然无恙,其他人都流出鼻血。马虎第一次遇上高原反应,真的非常难受。宁义从中了解到高原气候的恶劣,对居住在那里顽强生活的人们由衷敬佩。最近,马虎又来了一封信,里面说到部队也复杂,人与人之间稍为不慎便会发生摩擦。有些士兵家住城市,看到乡下来的士兵话语粗鲁,他就有点看不惯,而乡下的孩子个性倔强,双方就容易发生口角,就动起手来。双方都有老乡在部队,最后发展到打群架,有的人被打得头破血流,结果有些人就被处分。这次和马虎一路当兵的有两人被关禁闭。原来部队并非宁义平时想象中单纯与和谐。
马庆也不回家。他的爸爸马开邦和二姐夫杨华宇跑到一个外县的乡村卖假金银,一下出手很多东西,收了不少钱,当离开村庄后便飞快跑了。然而他们走出不远骗局就被戳穿了。村里几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追了上来,杨华宇年轻脚力好就跑脱了,马开邦手脚不够麻利被围打一顿,奄奄一息。待当地人散去,杨华宇扶起马开邦几经辗转来到县医院住院,医生一检查连说内伤十分严重。马庆一考完试就迫不及待地过去照护爸爸。经过几天的抢救,马开邦方能回过气来,发自内心感叹道,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不能再过了。马开邦此刻幡然悔悟,显得人未老心已老。马庆在一旁听了,不搭腔,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想些什么。不过这一行当,跑到乡下欺骗老实人,慢慢地行不通了,这些骗人的伎俩逐渐被他人识破。马开宗也被捉进外地派出所一回,受了几皮带抽过后,一个干警突然说,你们这些诈骗犯,愿意拿钱保释出去还是坐半年牢?结果他的家人东拼西凑五千块钱交了上去,然后就被释放出来。五千块钱,在宗流村对于普通大众而言是个天文数字,但对于跑江湖的人来说的确不算多。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还是老大,马开宗出来不几日又约人出门骗钱,他觉得当个小队长已经没有这一方面来得实惠。宁义回到家后,这些个事有所耳闻,他不由想到了那个被枪毙的吴学旺,马开宗他们会不会走到那一步路?不会!马开宗也曾经笑着对别人说,这年头只要不做得过份,拿钱就可以摆平一切的,没事。
宁仁风不在家,他在插秧过后就随着村里大多数青壮年下到广东茂名砍树子。是谁带的路?原来宁昌全的二女儿阿杏写信回来,说茂名有林场招人砍树,抵工二十块钱一天,看是否有人愿意下去。宁昌全年纪大了不想出门,宁仁锦和宁仁东就背着行囊到茂名一看,确有其事,但需要人多,最少也得几十号人。于是打电话转到村里喊人,活路长期做,而且插秧、打谷子农忙季节还可以回家,谁愿意下广就赶紧过去。宁仁风一盘算就感到比去湖南株洲打谷子强多了,至于在家种植农副产品挣钱就更是无法比,于是和人们纷纷相约下去。过了一段时间,有的人爱到处窜,又在遂溪、岭北、吴川等地找到了活路,然后又有几拔人下去。这时,整个宗流村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清静。而宁仁勤一则拨弄生姜地,二则这两年经常出现头晕,体力大不如前,就没有下去。可是,在家里确实找不到钱。
中考过后,大家耐心等待分数下来。
宁仁德上有哥哥姐姐,两个哥哥也跟着人家一起下广打工,他的学费自然不用太操心,只要帮着家里做一些家务就行了。他除了割草砍柴外,有时还帮妈妈挑大粪到菜地里,然后有时间就到村里球场打篮球,完了又下到银龙河洗澡。他和宁义时常在一起,过得十分开心。
马小雨在家里被父母视若掌上明珠,家里繁重活路肯定轮不上她来干,但是她也不甘闲着,经常陪着妈妈到菜地里薅草掏菜,然后就是挑水喂猪,偶尔有空便打开收录机听歌曲,随着音乐的节奏轻漫舞步,疯疯癫癫地搔首弄姿。她的爸爸马开和还是村长,每年都得到国家的一些补贴,再加上妈妈李梅勤劳养猪,田土里的活路尽量按着国家推广技术来做,栽种计划有一套,一家人的生活丰衣足食,过得有滋有味。
宁义和宁仁德在一起时心态比较轻松,但回到家后就不得不感受现实生活的窘境。每当晚上三兄弟共躺在一张床上时,盛夏闷热的空气无法驱散,身上汗水淋漓,木床上的竹席被湿透了。宁仁勤当年在修建铁路时买得的一床蚊帐有些小套,挂在木床上还是遮盖不住,以吸血为生的蚊子嗡嗡在叫,无孔不入无处不在,一不注意就往人身上肆意叮咬。有时睡意正浓,迷迷糊糊间突然感到身上某处一阵痛痒,本能地一巴掌拍下去,“啪”的一声,一只血肉模糊的蚊子粘在掌心上,在消灭蚊子带来快意之余,却也感到十分恶心。宁兆读小学了,人挺懂事,宁义小时能做的家务他也一路做过来,他年幼单纯,心无杂念,一躺到床上便轻轻打着鼾声入睡了。宁忠往往睡不着,翻来覆去,两眼瞪得大大的盯着帐顶,一言不发,似在思考什么。宁义亦如此,家里生活的困顿使他深陷迷惘。他本打算考完试后就让宁仁风带去株洲打谷子,谁料宁仁风早下广东去了。怎么办?他不可能呆在屋头。目前正处于农闲时节,田间稻茬开始抽穗,土里农作物除了生姜外,尚有一些苞谷正待收进家,这些都不需过多劳力。该做什么才能挣钱呢?肯定不会像以前那样上城收酒瓶。现在长大了,心态不如从前,毕竟下不来脸。咋个办?他不断寻思,脑海里忽闪一个念头----卖冰棒。对,卖冰棒!他平时看到一些人挑着冰棒箱走乡窜寨,生意不错,不知能挣多少钱,试一下吧。
白天时,宁义对宁忠说:“忠,我想去卖冰棒,你看怎样?”
“可以呀,哥,你去卖得顺了,到时带我一起。”
“嗯。”
“可是本钱呢?”
“跟爸妈要。”
吃晚饭时,宁义把想法跟父母说了,宁仁勤反对道:“这是做生意,我们家可没谁做过,搞不好连本钱都没了,这口饭不是我们吃的。”
吴阿仰附和道:“是呵,义儿,还是找一个稳当一点的活路做吧。”
宁义反驳道:“我怎么不做过生意?以前不是卖过酒瓶吗?”
“那不同,你收酒瓶几乎不用本钱。”宁仁勤道。
“爸,妈,你们就给我二十块钱,让我去试一下吧。”宁义央求道。
“不行!反正家里的钱不能拿给你去浪费。你有本事就去外面找钱,要不就老实在家待着,帮我们做一点活路也好。”宁仁勤坚决道。
“我一定要出去!”宁义感到爸爸不但思想保守,而且对自己缺乏最起码的信任,也豁出去了。
宁忠、宁琴和宁兆在一边静静看着,谁也不敢说话。
宁义跑去找张子成借二十块钱。张子成听了,笑道:“你能去学做生意,是好事。二十块恐怕不够,你就拿五十块钱去,到街上后不一定只做冰棒生意,看什么能赚钱就捣腾什么,明白吗?”
“嗯,谢谢二姨爹。”
“咦,你不管考试结果了么?”
“不影响,分数要二十多天才出来。”
宁义邀约宁仁徳结伴到城里出冰棒卖。宁仁德摇头道,去不了,家里二老年岁有些大了,还是在家协助他们做农活为妥。宁义想想也对,每个家庭都有不同的情况,就不勉强了。
当晚,明月高悬。许多人家闩门熄灯,正要上床睡觉。宁义打着手电走到马小雨家屋外,“嗺----哨----”地打了声口哨。他这是给马小雨发出暗号,也是第一次在晚上向心仪的女孩打口哨,心里竟然有些忐忑,好像做贼似的。这哨音曾经在学校给马小雨吹过,不知她是否听得懂,只有耐心等待了。这年头已不像十年前,男女青年谈恋爱还要对歌,而是改变了形式,男孩给女孩打口哨发信号,女孩出来后要是喜欢男孩就一起走到僻静处悄悄聊天,不再有以前那种大众之下瞎摸奶的现象。过了一会儿,只听见马小雨家大木门“咯吱”地响了几下,李梅在屋里喊了一声:“小雨,你去哪里?”
“我到外面有事。”马小雨应道。
“大半夜的,有什么事呀?”李梅追问道。
马小雨不吭声。
“年轻人的事,管那么多干嘛?”马开和嘟囔道。
马小雨走出屋外,一身合体的白衣黑裤,穿着平底布鞋,扎着马尾。在恬淡的月光下,皓齿明眸,干净利落。她拿着手电晃射一下,终于看见宁义,抿嘴一笑,依依袅袅地走过来。
“这么晚了,还来找我,没什么事吧?”马小雨低声道。
“没有,太热,睡不着,就是想找你聊天。”宁义小声道。
“走,我们去牛圈那边清静一点。”
“嗯。”
他俩往马小雨家的牛圈走去。牛圈离大房子有三四十米远,较为遮眼,悄声说话旁人听不见。宁义从牛圈储物层扯出一朵干稻草下来,铺垫在牛圈边堡坎平石上,让马小雨坐下。马小雨拢脚勾腰坐了下去,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拍着身边的稻草,对宁义道:“你也过来坐呀。”
“我不敢坐。”
“为什么?”
“怕你。”
“怕我?我又不是老虎。”马小雨用手指着自己,咯咯笑了。
你虽不是老虎,但我从没和女孩这么近距离相处,就怕心猿意马。想归想,宁义还是挨着马小雨身边坐了下来,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皂水味道,说:“小雨,你知道吗?刚才在你家屋外,我不知怎么搞的,感到很害怕,心里怦怦跳,就怕你不出来。”
“哦,你有那么在乎我吗?”
“嗯,现在见了你,我心里坦然多了,不过还是有点不自信,除非你愿意借一些力量给我。”
“我有什么力量?怎么借?”
“让我握住你的手。”
“去你的!嘿,宁义,平常看你一本正经,今晚怎么油嘴滑舌来了?”
宁义嘻嘻笑着,他一看见马小雨就忘记一切烦恼了。
“说正经的,小雨,我明天要到城头找事做了。”
“是吗,要做什么呢?”
“出冰棒卖。”
“卖冰棒?”
“嗯。”
“那个能挣多少钱呢?”
“还不知道,只能试一下看啦。”
“大家中考的分数还没下来,你能安心去吗?”
“没办法,我在家待不住。”
“好,我借力量给你,祝你一切顺利。”马小雨倏然抓了一下宁义的手,温柔道。
“让我抱住你,也许力量会更大。”宁义感受到了马小雨指尖上传来的柔情,情不自禁地作势要抱。
“你少给我得寸进尺!”马小雨把宁义双手推开,佯装生气道。
宁义嘿嘿笑了起来,连忙改口道:“逗你呢,我哪敢,此花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马小雨噗嗤一笑,道:“这才像个君子!”
宁义笑而不语,脉脉看着马小雨,心道,当爱欲冲昏头脑时,君子就会变成痞子,幸好我还不迷糊。
清平县城发生了很大变化。原来到处是红砖平房,现在逐渐被七八层楼房取代,而且外墙贴上了磁砖;街道加宽了,开始有奧拓的士车在跑,偶尔看到皇冠、桑塔纳轿车疾驰而过,整个城市面貌焕然一新。宁义背着一个绿白挎包,走进了一条小巷,来到红梅冰棒厂门口,看见抬冰棒箱的人进进出出。
“老板你好,我要出冰棒,可以吗?”宁义问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
“你等一下,我看有没有名额了。”冰棒厂老板翻本子看了一下,又道:“还可以,不过要交钱。”
“怎么交钱?”
“一个冰棒箱押金五元,可以装下二百根左右。如果你要挑两箱出去,那就是十块钱。冷水冰棒出厂价两分钱一根,你可以去卖五分钱一根;热水冰棒出厂价五分钱一根,你可以卖一角钱一根;雪糕出厂价一角,卖价是两角。你要出多少冰棒,先把钱付了。”
“冷水、热水冰棒和雪糕怎么区分?”
“冷水冰棒就是用自来水掺上糖精冷冻而成,吃起来硬邦邦;热水冰棒是用开水掺上白糖冷冻而成,口感要软化一些;雪糕是用开水掺上牛奶加白糖冷冻而成,软化又有牛奶的味道,成本不一样。”
“那可不可以全部出雪糕?”
“可以,但是雪糕贵了,人们舍不得钱吃,你卖不完。”
“那怎么出才好?”
“大家一般是冷水和热水的各占一半,雪糕少量出一点。”
“那万一卖不快融化了怎么办?”
“真出现这种情况,我们可以给你报损一半。不过开始卖的前几天,因为经验不足,建议你少出一点。”
“冰棒!冰棒!卖冰棒喽!”宁义背着冰棒箱走出城头,向周围居民喊道。开始喊出“冰棒”两个字时,他感到重如千斤,声音难免有些发抖,但看在钱大哥的份上,他还是鼓起勇气一路喊下去,后来便顺溜了。第一天,他卖了一百九十多根,除去本钱赚了八块钱,然后吃了两顿饭用去两块钱,住宿又用了两块。住旅社也只能睡大众房间,有七八铺床,旅客天南地北的,互不认识,各睡各的床,晚上还怕被偷东西,提心吊胆的睡眠不足。宁义躺在旅社那汗味熏鼻的床上,眼睛眨巴眨巴望着天花板,盘算半天都觉得不如人家下广打工强。但是听冰棒厂赵老板说,有的人一天就可以卖掉五六百根冰棒,还是能赚钱的。人家怎么做得到?这其中肯定有奥妙,必须虚心向他人学习,宁义暗下决心。第二日,他早早地来到冰棒厂,又出了一箱冰棒。然他不急于走,而是躲在冰棒厂外面一个角落里观察前来出冰棒的人。过了半个小时,有一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挑着两大箱冰棒出来,他脖子上围着一张毛巾,肩上的扁担一摇一荡的显得十分沉重。宁义估计他的这一挑冰棒至少有五百根以上,于是紧随其后,看到底去什么地方。那人七拐八转地来到了城郊客车站,只见他买往一个乡镇的车票,然后抬冰棒箱放在中巴车的货架上。宁义想也不想便跟着买票坐了上去。中巴车开往另外一个乡镇,一路上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宁义感到一切都陌生,一切都新鲜,怀惴着激动的心情莫可名状。中巴车跑在泥砂公路上大约要了四十分钟,终于到达目的地。这是一个山区小镇,只有一条街,街边建有十多栋砖房,其余均是木房。有一块墙壁上涂着几条宣传标语:
严格控制人口数量不断提高人口素质
少生娃多致富
男孩女孩都一样女孩是未来的希望
井溪区委区政府宣
宁义看到“井溪”两个字,才知道这里的地名。这是一个赶圩天,四面八方的老百姓集中到这里进行买卖。时值上午九点,人们陆续聚拢此地,搭棚摆摊,各种日用商品、农副产品琳琅满目,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临近中午,人流越聚越多,接踵摩肩,熙熙攘攘。宁义也在不断喊着“冰棒!卖冰棒喽!”,生意出奇地好,不到两个小时整箱冰棒一卖而空。他赶紧坐车回城又出一箱冰棒过来,此时已是下午两点,人流依然密集,阳光热辣不已,冰棒更是畅销。宁义在高兴之余,不断地观察着那青年的动向。他也快卖完了。过了一个小时,宁义的冰棒箱里所剩无几了。这时,那青年收拾冰棒箱,走到一个李子筐前,翻看李子果一阵,问卖果子的老农民多少钱一斤,老头叫二角五,他还一角五,双方磨嘴半天,最终以一角八一斤谈妥。只见那青年一下称了五十斤放冰棒箱内,挑着走向等车的地方。宁义剩下四五根冰棒也不卖了,匆忙收拾跟着那人后面。到了上车的时候,宁义主动帮忙那青年提箱子往中巴车行李架上放,那人冲他一笑,宁义趁机问道:“大哥,你贵姓?”
“我姓李。”那人淡淡道。
“李哥,你收这些李子果拿去城里卖吗?”
“嗯,回去后恰恰赶上傍晚就可以卖了。”
“城里的卖价应该不错吧?”
“随便卖个四五角没得问题。”
坐车回城时,宁义特意挨着那李姓青年身边落座,一路上虚心向他讨教。那青年是个热心肠的人,对宁义不吝赐教。他说,清平这里是个少数民族地区,每个乡镇赶圩都是按照十二生肖轮流回转,几乎每天都遇上赶圩。而赶圩因为人流量大,大家身上都背有钱,用钱就不会心痛,卖冰棒就比走乡窜寨销量好。同时,赶乡场又容易遇到土特产,比如干辣椒、土鸡鸭、田鱼,这些都是绿色食品,比较受到城里人喜欢,若有合适的便可收进城,平价卖出都有钱赚,而且容易脱手。当他了解到宁义住旅社后,便说那太浪费了,一天两块,一个月就是六十块,而他租民房住一个月才是二十块,平白就有四十块钱的相差,这四十块钱也不好找啊。他又用笔纸给宁义编排了一个赶乡场的地名顺序。这一日,宁义获益匪浅。晚上回到旅社后,宁义躺在床上又是眨巴眨巴地望着天花板。那李哥白天说的一席话,宁义大脑里筛过一遍,认为赶圩卖冰棒没有问题,但若收土特产进城卖就不是件简单的事情,那必须对肉禽水产蔬菜水果的市场行情了如指掌。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呢?那得跑到市场实地调查了解。第二日,宁义仍然只出一箱冰棒去赶另外的乡场,中午过后便回到了县城。他第一要做的是赶紧租房住。他跑遍半个县城,终于找到一旮旯地儿,几平方米,刚好放下一张破旧的单人木床,厕所和洗手台公用,住二十天租金为十块钱。宁义在木床上铺上草席,由于天气热,被窝也不要。这次从家里过来时,他只带一套备穿衣服,一般是晚上洗白天换穿。住的地方是要简陋一些,然而宁义认为这次出门是来受苦而不是享福,心里倒是释然。住的地方安顿好后,他便做第二件事。他带笔记本和笔走到菜市场询价,然后把重要的数据记录在本子上。他每天出冰棒赶圩,又收货回城处理,晚上总结分析行情,认真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日复一日,二十天很快就过去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宁义积攒了四百多块钱。宁义退了房,挑着两个空冰棒箱去红梅冰棒厂退押金。他走进冰棒厂时,却看到赵老板正在乱摸帮工阿姨,摸了胸脯又摸下身。帮工阿姨三十出头,颇有几分姿色,用双手挡也挡不住,脸色红红的,不说话。有钱人就是胆大任性。宁义进退为难,只得咳嗽一声,心情极其复杂,既不是疾恶如仇,亦非辛灾乐祸,只是感到这一幕有点眼熟,好像在哪一场反映旧社会的电影中见过,心里莫名悲哀。赵老板看见宁义走进来,停下了手,若无其事地对宁义笑道:“小宁,你今天怎么来这样晚?你还想出冰棒么?”
“我家里有事,不想卖了,我来就是想退押金。”
“怎么,这一个月天天出太阳,正好卖冰棒,你还有什么事比挣钱更重要?”
“我的确有事,麻烦你退押金给我,以后若有时间再来出。”
“好嘞。”赵老板倒是爽快,不用多久便退出押金。
宁义走在街上,心里喜滋滋。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背了将近五百块钱在身上,突然想到要注意安全,心底刹那间有了那么一点点虚荣感。人啊人,怎会这样浮躁和肤浅?他暗暗自责道。他要给姨父张子成买一条烟,以感谢他借钱给自己。爸爸宁仁勤烟瘾也大,当然不能少了他。现在的烟因为有了过滤嘴,涨价了,每包最少也得七八角钱,以前一两角的烟不存在了。宁琴穿的衣服有点败旧,应该买一套衣裙给她,再给她买一双白网鞋,她肯定高兴。宁忠和宁兆的鞋子开始漏洞了,也该买。宁兆买一双白网鞋应该没有什么意见,可宁忠就不同,他得要运动鞋。爸爸妈妈也是好几年没买新衣服了,还是给他们每人买一件灰蓝色衬衫。还有谁呢?还有马小雨,该买什么东西给她呢?宁义倒被难住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给她买化妆品。宁义出没于百货公司,此刻街上车辆呼啸而过,行人川流不息,街边门面音响歌声四起,一首《好人一生平安》格外响亮,只听唱道:
有过多少往事
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
仿佛还在身边
也曾心意沉沉
相逢是苦是甜
如今举杯祝愿
好人一生平安
……
宁义买齐东西后,提着大包小包到县教委问分数,里面的工作人员回复说,高中的下来了,中专中师的三天后见分晓,先回去吧。宁义又到菜场买了三斤猪肉,便赶到城郊客车站买票乘车,下午太阳偏西时回到了家。当把东西搁下时,他赶紧把化妆品收到卧室一个隐蔽处,这是一盒玉兰油雪花膏,买给马小雨的。他这时才意识到忙碌一天尽想给大家买东西,把自己搞忘了。没关系,过两天上城再买。他把张子成借给的五十块钱另放一边,再留五块钱给自己,剩下的三百多块钱全部交给爸爸宁仁勤。当晚几个孩子十分高兴。饭间,宁忠掩饰不住满腔喜悦地对宁义道:“哥,做生意比下广强多了!”
“我没有下过广,不知怎么比。不过这个做生意也很辛苦。”宁义道。
“人在世上做什么事都会辛苦,但要苦有所得。你今天找到钱回家,还是不冤枉出门一趟了。”吴阿仰道。
宁仁勤端酒碗抿了一口,冷冷道:“找到钱来是好事,但钱在手上还不热和就买这买那拎起大包小包的,这个习惯不好,要懂得柴米油盐贵,我们家还要修建房子呢。”
宁义感到爸爸的话有些逆耳,然却无可辩驳,也就懒得搭腔。
“义儿买这些东西都是大家正想要的,你打击他干嘛?”吴阿仰埋怨宁仁勤道。
“哼,我打击他?我这是教育他!要有一个正确的用钱态度。”宁仁勤教训道。
“你要教他也得换个方式哦,说话的语气怎么跟见个仇人似的。”吴阿仰仍旧不满意。
“跟自家娃娃讲话还要客气什么?我要让你们明白,凡事都要节约,有钱也得大家先商量哪头轻哪头重再花。”宁仁勤有点生气。
“那你天天买烟抽跟谁商量过没有?”吴阿仰抵触道。
这句话点到了宁仁勤的痛处,只见他恼羞成怒道:“连我抽烟都要管,让不让我活了?”
“都别说了,爸爸说的话也在理,我以后注意就是了。”宁义息事宁人道。
宁仁勤每月的烟钱也是一二十块,这于家里而言就是一笔不小开销。但当听到宁义劝阻后,吴阿仰欲言又止。
本来高高兴兴的一顿饭,最后变得不欢而散。
晚饭过后不久,宁义拎着化妆品走到马小雨家屋后打了声口哨,然后守在僻静的角落里。今晚月黑风高,路人罕见,唯听路边虫鸣不已。马小雨家的大木门“咯吱”响了一下,就看见马小雨在屋外晃着手电光亮。宁义闪了两下手电光,马小雨轻盈地走了过来。宁义迎上去正要说话,谁知马小雨用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下,悄声道:“不要说话,我哥回家了,我们去那边。”
两人又走向牛圈旁边。宁义拿着化妆品递给马小雨,道:“小雨,给你。”
“这是什么?”马小雨好奇道。
“托你的福,我这次出门比较顺利,找了几块钱,回来时也不知买什么给你,就买得一盒香香,希望你喜欢。”
“咦,宁义,你怎么想到买这个?”
“怎么,不喜欢吗?”
“不是,当然喜欢。我就奇怪你一个男生怎会想到女孩的化妆品?你在买时不害羞吗?”马小雨吃吃笑了起来。
“我在看化妆品时发现柜台的小姑娘偷笑,不过我说了一句话后,她却满脸羡慕。”
“你说的什么话?”
“我说,同志,我想买化妆品给女朋友,请你帮我推荐一款。她就说你女朋友好有福气,她一定非常漂亮。我说那是肯定,我女朋友天生丽质,貌美如花,慧心如兰,温柔贤淑……然后就问她怎么知道。她就笑道,一看你这帅样儿就猜出来了……”
“我叫你嘴贫!”马小雨擂了宁义的肩膀一下,人却咯咯笑个不停。
“小雨,我今天到教委问分数,里面说你们考高中的已经下来了,你和仁德怎么样?”
“宁仁德和我都考取一中,听说杨耀和吴艳梅也是一样。我前天到清江遇见熊老师,他说我们尖子班考高中的升学率达到百分之百。你的分数下来了吗?”
“没有,但我感到有点悬乎。”宁义道。
三日后,宁义到县教委看分数,然却令他大失所望。今年中专录取分数线是516分,中师是489分,重点高中(清平一中)是452分,其他普高是387分。语文、数学、政治、英语、化学和物理,六科总分为600分,宁义只考得513分。这个结果似在侥幸心理之外,确属必然意料之中,因为考试中遇到的题目虽说只要思考就可以解答,但因题量过大时间有限不容深入分析而导致答题不完成,这与平时习题熟练程度有关系。他一路回家一路总结,可是这个总结似乎太晩了。宁义回到家后,垂头丧气地给家人说了下情况。宁仁勤坐在地灶边,怆然叹道:“我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每当我在城头看见一串串学生穿戴整整齐齐走满街上时,我就想到你们读也是白读。我们乡下人怎么搞得赢城里人?不过这样也好,早点回来帮我们大人做活路,家里早点摆脱困境。”
“哥,如果你报考中师就考取了?”宁忠问道。
“嗯。”宁义应道。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要眼高手低,我经常教你们的话总是不听。你看,是不是错过机会了?”宁仁勤一味发着牢骚,也不知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宁义不吭声,他觉得无颜面对家人。这时,吴阿仰说了句:“义儿,考不取也不要灰心,实在不行就再读一年。”
“你少教唆!考不取就回家干活,这是早就定下的规矩,谁也不得破坏!”宁仁勤大发雷霆。
宁仁勤作为一家之长,这次把应有的权威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家人即刻陷入沉默,三伏夏日俨然凛冽寒冬。
过后几日,宁仁勤一家人不再提起宁义考试的事,大家似乎把这件事忘掉了。宁义也不去找宁仁德和马小雨,而是早出晚归,砍柴割草锄地挑粪样样干,话不多说。
这日,宁义去还钱给张子成,顺便递一条烟给他。张子成笑道:“怎么,赚钱了?”
“嗯,得几百块钱。”
“嗨,姨爹没有看错你!你还钱就还钱嘛,还买烟来干啥?你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要尽量学会节约。”
“嗯。”
“你考试分数下来了么?”
“下来了,差三分,考不取。”
“怎么会这样?你的学习成绩不是一直很好吗?”
“唉,不知道,也许是复习不得方法。”宁义失落道。
“看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强中自有强中手。”张子成道,顿了一下,他问宁义道:“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办呢?”
宁义沉默良久,道:“我不想放弃读书。”
“那就好,回去跟你爸妈说说再补习一年,相信下一年会考得取。”
“我爸爸不同意。”
“岂有此理,放着这么好的苗子不培养。你坐,我烧饭菜来吃,过两天我去做他的思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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