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西北,沿着小西关大街出发,途径英美烟草公司,一路转北直行,便是省府的货运总站。
车站斜对面的奉山路仓库,是省城最大的仓储基地,南来北往的诸多货物,十之八九都要在此停留、转运。
抚顺的煤矿,本溪的铁矿,还有发于白山黑水间的木材、粮食,正在源源不断地喂养那头隔海相望的东洋野兽。
王正南带人赶着几辆马车,来到仓储中心,百十来口张贴“农具用品”的货箱近在咫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论如何也运不走。
南铁调查部早已提前得到消息,宫田龙二亲自告知运输部,将这批“农具用品”扣押下来。
“凭什么?”王正南和东洋管理员争执起来,“这批货明明就是运给纵横保险公司的,咱们各项手续齐全,凭啥不让提货?”
南铁的翻译人员将这话转述给管理员。
小东洋掸了掸肩膀上的灰尘,撇嘴摇头道:“没有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能提货。”
“什么意思?”王正南十分不满,“还有王法么?还有法律么?你们就直接耍流氓了是不是?”
小东洋讪笑两声:“随便你们怎么说,这批货就是不能提走。现在请你马上离开。”
“嘿!改明抢了是吧?你们不让提货,咱还就不走了!”
王正南深知,这时候必须耍赖,否则只要一回身的功夫,这批军火便会立刻运回达里尼。
他并不担心把事情闹大,自己手续齐全,而这又是一批秘密军火,如果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双方衙署出面,军火只会便宜给老张。
这是一场博弈,双方都想瞒天过海,一时间便僵持了下来。
王正南派人回去通知大嫂,管理员也只好回去请示运输部,将情况告知宫田龙二。
…………
此时的宫田龙二,正在办公室内大为光火。
“满蒙决死团”行动失败,意味着黑龙会和宗社党“里应外合,颠覆奉天”的计划彻底失败,眼下只能靠北边的蒙匪强攻省府。
非但如此,奉天的东洋文官集团,也在对黑龙会“擅自策划刺杀张雨亭”一案频频问责。
办公室内的电话铃声几乎从未停歇。
“宫田龙二,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矢田总领事在电话里咆哮,“你们的行动没有经过内阁批准,如果挑起战争,你们负得起责任么!混蛋!等着被罢免吧!”
“我已经无数次强调过了!”田中次长的声音显得格外低沉,“宗社党根本就是一帮乌合之众,伱们的方案只是在帝国的军威下的暴乱,根本无法颠覆满洲政局!张雨亭是亲日派,是可以利用的人,你们怎么敢在这时候搅局,这是破坏帝国的原定计划!”
“蠢货!”老山人的情绪格外激动,“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种事都做不成,你竟然还有脸活着?你应该剖腹自尽,以死谢罪!”
各方指责一齐落在宫田龙二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以预见,随着此次行动的失败,他的官途也算走到了尽头。
这时候,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颗铜头子弹,浑身上下不由得阵阵发冷。
…………
南铁附属地,浪速通,红楼公馆。
屋子里窗帘紧闭,那珉等人刚刚接到消息:斩首行动失败,尽快将贝勒爷这帮遗老遗少安全护送回关东州!
毕竟,早在四年前,张老疙瘩就在奉省捣毁了不少宗社党的机关和秘密据点,如今遭遇暗杀,肯定要在省城里再清扫一遍。
几个老辫子不由得絮絮叨叨地埋怨起来。
“你看看,我就说么,早就应该先让咱们回去了,白在这耽误这么长时间!”
“说到底还是让利太少,实在不行,把整个辽南都给他们,东洋是友邦,既然要合作,就要有足够的诚意!”
老家伙在客厅里唠叨,众打手则在旁边帮他们打点行李。
“哎!轻点儿,轻点儿!”贝勒爷时刻叮嘱众人,“这可是宫里的东西,老佛爷当年赏的,别给磕坏了!”
那珉和索锲对此充耳不闻。
两人站在窗台边上,撩开帷幔,神经兮兮地看向街对面的窄小胡同。
“确定没看见那帮小叫花子?”那珉疑神疑鬼地问。
“没有,刚才我让人出去看过。”索锲摇了摇头,“李正西关在监狱里,江家自顾不暇,那帮小屁孩儿怕了,这几天一直没影儿。”
“那就好!”那珉转过身子,冲一个身形魁梧的壮汉招了招手,“老黑,过来,你马上去火车站,买最近一趟去旅大的车票,咱们马上就走!”
几个老辫子听见动静,立马转过头来,问:“这就走了?咱们这一晌午都没吃饭呢,吃完饭再走吧!”
老家伙好了伤疤忘了疼,刚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便又摆出当爷的架势,只顾贪图享受,忘了外面的危险。
这也难怪,当了大半辈子的八旗贵胄,走哪都是爷,到了这把岁数,身份一时间总是转不过来。
那珉耐着性子走过来,劝道:“贝勒爷,咱在火车上吃吧!”
“火车上吃?”贝勒爷连忙摇头,“那可不行!火车上那是人吃的东西么!那個……老黑子,你过来,回来的路上,找个上档次的馆子,要几只烧鸡,再打壶好酒,再……嗐!算了,路上也不得吃,就先将就将就吧!”
老黑看向那珉。
贝勒爷接着又说:“哦,对了,必须得买那头等车厢的票!我可不能跟那些大老赶一节车,寒碜,跌份儿,不光是丢我的脸,更是丢咱大清国的脸!记住喽,要不是头等车厢,我可不走!”
老黑又一次看向那珉。
那珉冲他使了个眼色,旋即连忙摆手道:“走走走,快走吧!”
“诶!我还没说完呐!那烧鸡必须得是刚满月,少一天、多一天,那肉质可就不对劲儿了,别看我牙口不好,爷能吃出来!”
“哎呀!贝勒爷,您快收了神通吧!”那珉忙说,“快坐快坐,您喝点水,来喝水,千万别呛着啊!”
另一边,老黑推开房门,走出红楼公馆,站在门口的街道上,朝着斜对面空空如也的小胡同里望了一眼,嘴角忽地显出一抹戏谑。
随后,他便叫了一辆洋车,朝奉天火车站的方向赶了过去。
等到了收票窗口才发现,最近一趟开往旅大的火车要在十五分钟以后发车。
时间来不及,老黑只好买了十来张下午四点的车票,三张头等车厢,余下的都是二等车厢。
紧接着,他又在附属地找了一家熟食铺,帮贝勒爷那伙儿老辫子买了四只烧鸡,压根儿没提满不满月的事儿,因为他原本就没想买,可眼下还有三个多钟头才发车,时间绰绰有余,便低头走进店内。
熟食铺的名字很怪,叫胖丫。
店小样全,是一家五口人的生计,公婆夫妻,还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被当妈的绑在后背上,不知什么原因哇哇直哭。
“来四只烧鸡!”
“几只?”老掌柜双眼放光。
“四只!”
“哎!好好好!”老掌柜连忙请老黑店里去坐,“这有两只你先拿着,你稍等一会儿,后屋正烤着呢!十分八分的,马上就好!”
熟食铺里支了三张桌子,大菜做不了,但要说来二斤酱牛肉、拍个黄瓜、炸盘花生米、摆两样蘸酱菜,仨俩哥们儿在这整一口,倒也能喝得挺美!
老黑走进店内,寻了个空桌,刚一坐下,熟食铺便又来了一个客人走到柜前,要了点肉,要在这小酌一杯。
“哟!”老掌柜回头看了一眼,有些为难地说,“客官,要不你俩先拼个桌,这位一会儿就走了。”
客人倒不介意,笑呵呵地走了过去,在老黑面前抱了抱拳:“不好意思,打扰了。”
老黑乜斜着眼睛,瞟了一眼来人,见对方长得白白净净,活像是个唱旦角儿的戏子,于是便冷哼一声,别过脸去,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道:“二椅子的玩意儿!”
十分钟后,烧鸡不出所料地没有做好。
哪有那么快!老掌柜只顾着先把生意揽下来,钱到手才是真格的,烧鸡什么时候好,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别问,问就是“十分八分的,马上就好”;可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烧鸡端上来。
好在,发车时间尚早,老黑也懒得提前回去听那帮老辫子唠叨,于是便心安理得地坐等下去。
只不过,店里那孩子的哭声实在惹人心烦,只见老掌柜的儿媳悠着、哄着,使尽了浑身解数,才将将安抚住孩子的哭声。
老黑不由得低声咒骂:“好歹也是个开店的,多雇一个人能死咋地?妈了个逼的,小兔崽子照死里打两下就老实了!”
这时,同桌的客人忽然问:“兄弟不稀罕小孩儿?”
老黑歪头瞪了他一眼,没爱搭理,转头却喊:“掌柜的,你家烧鸡是他妈现孵的鸡崽儿啊?还能不能上了?”
“客官稍等,马上就好!”老掌柜连忙冲后屋喊了一嗓子,“顺子,快点儿的,客人着急!”
老黑骂骂咧咧地问:“你家有茅房没,借我用用!”
老掌柜点点头,抬手指道:“搁后屋穿过去,后院西北角就是。”
老黑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将手中的两只烧鸡放在柜台上,随即便甩开膀子,猫着腰穿过门框,走进后院儿。
推开西北角茅房大门的一瞬间,好家伙,冲天的恶臭直撞天灵盖,面目的蚊蝇如同饿虎扑食,栖息在房檐儿上的麻雀立刻群起而飞!
“哎呀我操!有杀气!”
老黑连忙捂住口鼻,身形接连向后趔趄了两步,心中暗叹:这他妈不愧是卖肉的人家,肥力果然强大!
踮脚往里一瞅,茅坑刨得够深的,老黑咬牙跺脚,把心一横,正准备回头深吸一口救命气,勇闯“龙潭”,速战速决的时候,猛然发现茅房的门板竟被另一只手牢牢握住!
“谁!”
老黑转过身,先觉得喉头一凉,随后才发现,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那人,正是刚刚同桌那位面如戏子的客人。
“你!”
老黑刚一张嘴,喉头的鲜血便立时迸溅了出来,偶有几滴,崩到了那客人的脸上。
只见那人冲他眯眼一笑,却道:“不冤!”
原来真的有杀气!
“哐当!”
门板突然被撞了一下,缠斗声、挣扎声、沉默声……
前院的柜上传来老掌柜的叫喊:“客官!客官,你要的烧鸡好了!客官!客官?”
…………
“咚咚咚!”
红楼公馆内,清廷的遗老遗少和那珉、索锲等人早已打点好了行李,大家聚在客厅里,正在埋怨着老黑迟迟没有回来。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几个老辫子顿时振奋了起来。
“可算回来了,这是要活活饿死咱老哥几个呀!”
“等下!”索锲突然上前拦住要去开门的灰辫子,神情紧张地叫来两个弟兄,掏出手枪朝玄关走去,“我去开门!”
不料,门板刚推开一半,便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再一用力,门外边传来一阵细微的“隆隆”声,好像是一块石头。
索锲侧身探出房门,并未发现任何人的身影,低头看去,却见一块红砖挡在门板后面,下面似乎还压着什么东西。
他俯下身子,掀开红砖,几张被鲜血浸透的火车票顿时映入眼帘!
索锲立刻“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带着火车票走回客厅,来到那珉面前,急道:“十二张火车票,老黑死了!”
“什么?”
客厅里一声惊呼,几个老辫子顿时乱做一团。
那珉连声喝止了几句,旋即连忙冲到窗边,朝外面张望了几眼,回头朝索锲质问道:“你不是说那帮小叫花子都走了么!”
“江家还有人!”索锲坚定地说,“除了那帮小叫花子,江家肯定还有人!”
“不可能啊!”那珉犹疑着自言自语道,“宫田龙二和巡警局那个赵队长,还有那个谭翻译,他们早就已经把江家的底子都摸清了!不可能有错,江连横和赵国砚不在奉天,李正西在监狱,韩心远和钟遇山的手下大部分都被巡警扣下了,而且他俩眼看着就要反水了。”
他一边说,一边来回踱步。
“剩下那几个,一个当兵的,一个闷葫芦,一个死胖子,一个酸瘸子,还得留在江家保着大宅,根本没工夫当招子啊!”
“暗堂口!”
索锲朝街面上环视一圈,神情有些凝重地说:“外头有黑枪,咱们——被困在这了!”
“啊?”贝勒爷等人霎时间腰不疼了、腿不酸了、也不想着吃烧鸡了,“那赶紧去请东洋友邦的人过来护送咱们呀!”
“护送有什么用!”索锲吼了一声,“还能把你们护送到旅大么?就算真把你们护送到旅大,能保护你们一辈子么?上次那些洋记者在附近拍照片,江家人已经记住了你们的脸,就算你们到了关东州,只要稍有疏忽,照样还是要被清算!”
贝勒爷面色苍白,失声骂道:“那江连横是属王八的,咬住就不松口了?”
别说,老贝勒总算说对了一句话,江连横的的确确就是这个操行。
“索爷,照你这么说,给江家当招子的人,不在宫田龙二的资料里?”那珉连忙走上前询问道,“那还能是谁?在咱们这周围盯了这么长时间,你们咋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这人肯定是个门儿里的行家!”
索锲忽然想起,当初在辽阳借“双龙会”之手试探江连横的情形。
那一次,他借用了一宗线上的传闻——“灯下黑”,温廷阁!
不过,他其实根本就没见过此人,毕竟只是个外哈的传闻,借力打力而已。
“难不成……温廷阁当时真在辽阳?”索锲喃喃自语,“还正好跟了江连横,这也太巧了吧?”
他宁愿相信江家是另有能人,因为“灯下黑”虽说是个外来的大盗,但怎么说也是个有蔓儿的人物,不应该跟江家在奉天这么长时间都没动静。
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荣五爷和江连横之间,此消彼长,形势已经发生了逆转。
这座“固若金汤”的红楼公馆,也已经在悄然间变成了江家的畜栏,即便逃得了一时,也难以逃得了一世。
茶几上,装满铜头弹壳儿的米黄色信奉咧开一个角,仿佛成了一抹狞笑。
想到此处,索锲的心里愈发忐忑。
在回过头时,屋子里已经看不见八旗贵胄的身影,而是一根根张牙舞爪的藤蔓,一个个败事有余的累赘!
…………
入夜,天河当空,晚风若水。
奉天内城西南角,省府第一监狱的旁门突然“嗡隆”一声开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幽深的走廊里传出。
“三哥,三哥!这几天,弟兄们也都是奉命行事,要是有啥招待不周的地方,你可得多多包涵,别挑理成不成?有空咱一块喝点!”
“等忙完这一阵的吧!”
“那是那是!有什么需要哥几个帮忙的,你尽管开口!哎,瞅着点台阶!对了,别的不多说,就一点,千万帮我给江老板带个好!”
“行,话我带到,你放心吧!”
俄顷,一个不修边幅的年轻人从奉天监狱的旁门里走了出来,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旋即朝着城北方向快步而去。
西风,出狱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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